几缕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落在他的白衬衫上。
一眨眼,他穿过马路,走下草坡,消失在视野里。
许辉回头看向何峋,茫然问:“师父,就让他走了吗?”
何峋沉默一瞬,只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再说别的了。
许辉:“你不怕他犯事吗?”
何峋沉吟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我再信他一次。”
傅敏沿着路边的草坡,一步步走到河滩上。
大概是因为横亘在眼前的河面太平静了,一瞬间让人忘了这是汹涌的黄河。
月光照在河面上,有种古往今来的时间都凝固在这一瞬的怆然。
傅敏一步步走向那辆跑车,远远的,看到车上坐着厉婕一个人。
她好像在抽烟,指间的那点火星,随着河畔呼啸的风声明明灭灭。
傅敏鞋底踩在砂石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声响。
夜风似乎卷走了他的脚步声,刮到了厉婕耳朵里。
她在风中转过头,看到了傅敏。
那人远远驻足,长身玉立,和她遥遥相望。
月光把夜色变得混沌,在凛冽的黑暗里,掺进一丝丝浮动的轻纱。
站在那团夜色里的人,轮廓也变得意味不明。
厉婕唇角忽然牵起一丝冷笑,扔了手里的烟。
那点幽暗的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转瞬即逝。
空寂的河岸上,忽然响起跑车引擎排山倒海的轰鸣声。
一束刺眼的大灯朝着那道幽白的身影射了过去,几乎把那身影瞬间打散,化成河边一线缥缈的幽灵。
傅敏被那道强光照得眯起眼睛。
下一秒,那辆跑车像头发疯的怪兽,冲破浓浓夜色,朝他横冲直撞而来。
傅敏站着没动,冷眼看着跑车呼啸而至,裹挟着死亡的暴风,朝他撞了过来。
一股强烈的战栗瞬间在血管里炸裂开来,那不是刺激,而是恐惧。
他忽然想,傅政死的时候,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
电光火石间,他竟怔怔地,想起了心事。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他面前响起,跑车在和他咫尺之遥的地方,骤然停了下来。
傅敏的耳边却仍是山呼海啸般的引擎声,或许那不是引擎声,而是他的心跳。
他抬起目光,隔着刺目的车灯,和厉婕冰冷的目光两两相望。
不知过了多久,厉婕终于从车里下来,一步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
她说:“傅敏,我要是你,就不会回来。”
第五十六章 一路狂欢
7 月 26 日,星河寥落,长夜近白。
厉婕盘腿坐在车头,面朝着波澜壮阔的河面,旁若无人地抽着烟。
傅敏慢慢走到近前,朝厉婕伸出手,“给我也来一根。”
厉婕转头打量着他,长长的睫羽自尾梢微微翘起,压着一丝轻蔑。
“你不是不抽烟吗?”
傅敏轻轻笑了笑,“自己抽,好过抽二手的。”
厉婕鼻子里哼一声,“不想抽二手烟,你可以闪一边去。”
傅敏挨着厉婕坐了下来,厚着脸皮说:“走不动了。”
厉婕嗤笑一声,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一盒烟落进傅敏怀里。
傅敏抽出一根夹在指间,低低说了声,“借个火。”
话落忽然凑近厉婕,烟头触上她指间那点星火,呼吸间,傅敏指间也多了一点忽闪的猩红。
“谢了。”
他抽离身子,温热的气息却轻轻喷在厉婕耳廓。
厉婕斜蔑了傅敏一眼,直言,“想通了,要色诱?”
傅敏轻笑,“想道歉,如果色诱有用的话。”
厉婕打量傅敏,轻嗤一声,“胡子拉碴的,没用了。”
傅敏笑出了声,低头抽了一口烟,不出意外的,呛了。
厉婕幸灾乐祸地看他呛咳,还助兴地往他脸上轻轻喷了一口烟。
烟雾缭绕间,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傅敏抽不来,把烟夹在指间,让它静静燃尽。
“还气吗?”他问。
厉婕看着波涛翻涌的河水,奇怪的是,因为那河面太宽了,看上去仿佛有种凝固般的安静。
她看向傅敏,目光像暗夜里的河面,不管下面涌动着什么,看上去只是平静。
“傅敏,你哥的项链我戴到今天,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把他的忌日搁在心上?”
傅敏的目光也认真下来,他盯着厉婕的眼睛,似乎想将她一眼望穿。
可一切都只是徒劳,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可你说的,你和他只是人生的某个阶段产生交集而已。”
“你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厉婕吐出口烟,在薄雾丝丝缕缕的缭绕间,轻轻笑了笑。
“傅敏,有时候即使是一秒钟,也可以刻骨铭心。”
她摸出脖颈间重新挂回的那串项链,低头看着末梢垂着的那枚硬币,像是自言自语。
“这枚硬币像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
她顿了顿,又说:“我走夜路的时候,习惯有这双眼睛形影相随。”
言毕,她转头看向傅敏,“信不信随你。”
傅敏依旧盯着厉婕的眼睛,正沉默间,听到厉婕低低的笑声。
“不信又能怎么样?”
她扔掉手里的烟头,星光寥落,她打量着傅敏,一寸寸,将他脸上的表情收在眼底。
她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傅敏。
傅敏迎着厉婕审视的目光,淡淡问:“看什么呢?”
厉婕扔了手里的烟头,轻轻开了口。
“傅敏,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傅敏轻笑,敛起目光里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缱绻,眼神重新沉入深渊。
他说:“为我哥的事,或许你还忘了些什么,没有对我讲。”
厉婕审视地看着他,“只是因为傅政吗?”
傅敏沉默回视着厉婕,没说话。
厉婕起身,站在车头上,夜风飒飒地吹来,她卷曲的长发狂乱地飞。
她回头,眼皮轻垂,居高临下看着傅敏,狂野妖冶,像风中的美杜莎。
她目光含着一丝轻蔑的挑衅,直直看进傅敏眼睛里,傅敏仰头着看厉婕。
厉婕淡然开了口,“傅敏,你知道你看我的眼神像什么吗?”
傅敏:“什么?”
厉婕伸出食指,轻轻勾起傅敏的下巴。
苍蓝的夜幕,忽然划过几颗银白色的流星,他们两个谁都没看到。
几丝银白的流光,将他们的侧影凝固在此刻荒僻的时光里。
或早或晚,终将埋入岁月的芜杂里,无迹可寻。
厉婕开口,一字一句,“像饥渴了一个世纪。”
风忽然凛冽,刮过傅敏带着温度的皮肉。
他好像一瞬间被这阵风刮得衣不蔽体,所有不堪,尽数落进厉婕眼睛里。
“傅敏,早晚有一天,你的理智会崩掉,你会像只野狗一样,被自己的欲望碾碎在烂泥里。”
她笑,那目光忽然透出一丝悲凉。
“或许有一天,你会后悔当初没把我掐死。”
傅敏挣开厉婕,默默看向黑濛濛的河面。
直到指间的烟燃尽了,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星河渐远,太阳从遥远的河岸线上冉冉升起,染红了半个天际。
傅敏看了眼坐在驾驶座上的厉婕,开口问:“雍浩他们呢?”
厉婕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等了一天见我没回来,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吧。”
先前的那场生死缠斗,好似没发生,就像潘多拉的盒子被掀开一条缝,又被狠狠扣上了。
他们谁都不愿再想,不会再提,继续粉饰着眼下的太平。
厉婕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来的?不会是搭警察的车吧。”
傅敏笑笑,“被你猜中了。”
厉婕蹙起眉头,“你这不是坑李兰宁吗?”
傅敏直言,“我不觉得这是坑她,你一直纵容她跟警察玩捉迷藏,才是坑她?”
厉婕:“我没有。”
傅敏:“你该劝她理智些的。”
厉婕:“不巧,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理智这两个字。”
厉婕和傅敏坐在车里睡睡醒醒,从半夜等到天亮,始终不见雍浩和李兰宁的身影。
炽烈的晨阳刺得人眼睛睁不开,傅敏问厉婕:“你们确定商量好了是在这里汇合吗?”
厉婕点点头,一张脸沐浴在阳光里,白得近乎透明,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
她环顾四周,说道:“再等等,不行就去别处找找。”
两个人等到将近九点,盛夏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晒在河滩上,没风的时候,空气像下了火。
厉婕发动车子,对傅敏说:“走吧,去附近找找。”
跑车开上国道,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慢慢行驶。
厉婕从后视镜看到何峋和许辉的警车跟了上来,隔着约莫一百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缀着。
她随口说了句:“追上了又怎么样,李兰宁不回去,他们还能把人抓回去吗?”
傅敏看了厉婕一眼,“为什么不能?”
厉婕:“你听到许辉昨晚的话了吗?”
傅敏:“哪一句?”
厉婕看着后视镜里的警车,“其实他昨晚在点我,或许是好心,可那样做太不专业了。”
傅敏略一思索,便知道是哪一句了。
“他说你也有嫌疑,其实是在提醒你别把自己卷进这个案子里。”
厉婕点点头,“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那句话的信息量有多大。”
傅敏沉默片刻,说出答案:“你问他有没有证据抓你,他迟疑了。”
厉婕说,“我猜警方到目前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李兰宁和杨洪亮的死有直接关系。”
她揶揄了自己一句,“我也没有。”
傅敏:“所以李兰宁真的没有杀人吗?”
第五十七章 一路狂欢
厉婕轻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没有。”
正说话间,跑车慢慢经过路对面一个西瓜摊子。
黑色的遮阳棚下堆着小山样高的大西瓜,棚下面还有一张简易的小方桌和几个小马扎。
桌上搁着几牙切开的西瓜,红红的瓜瓤,鲜灵灵的,瞧着就爽甜。
一个傻大个正站在棚子前面,朝来往的车辆大声吆喝。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宁夏沙瓤大西瓜,八毛钱一斤,不甜不要钱。”
一辆小轿车在路边停下,副驾上下来个男人,走到棚底下买西瓜。
棚子下面,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挥着把西瓜刀,热情地冲着那堆西瓜指指点点。
“这个熟的好,保甜。”
厉婕的车从那棚子前面经过时,车速忽然缓了缓。
车里,她和傅敏忍俊不禁看着卖瓜的那对男女。
不是雍浩和李兰宁还能是谁?
雍浩见来了生意,掉头跑进棚子里,帮着那顾客挑瓜。
曲起食指,敲敲这个瓜,又敲敲那个瓜,一会儿说这个甜,一会儿说那个更甜。
两人卖瓜卖得很投入,马路对面开过那么拉风的橘红跑车,愣是没引起他们的主意。
傅敏笑出了声,问厉婕:“渴吗?要不要吃瓜?”
厉婕从后视镜看了眼那辆如影随形的警车,点了脚油门,丝滑地开走了。
“看她的造化了。”她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希望警车上那师徒两个,注意不到路边卖瓜的那两人。
车开出去百米远,厉婕叹了口气,无奈地踩下刹车。
后视镜里,警车停在了凉棚对面。
何峋和许辉下了车,穿过阳光下白花花的路面,径直走到凉棚下。
片刻后,鸡飞狗跳。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棚子下面跑出来,沿着公路一侧的草坡,慌不择路地向下逃窜。
许辉眨眼间追了出来,跟着李兰宁没入草丛深处。
凉棚下,窜出雍浩的身影,想要拦住许辉的去路,却被何峋从身后猛扑,倒在路边。
雍浩还想挣扎着,腕子却被拷住了。
他被何峋按在地上,费力地转过头看向李兰宁逃走的方向。
只看到一眼她仓惶的背影,顷刻消失在马路边惊乱的荒草从中。
阳光毒烈,凌乱的视野前面,横亘着一条怒涛翻涌的黄河。
李兰宁跑得深一脚浅一脚,耳边风声凄惶,夹杂着身后气喘吁吁的叫声。
“李兰宁,别跑了。”
“你跑什么?”
“只是询问,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那些话从她左耳朵里听进去,又从右耳朵贯出来,丝毫没有在大脑里驻足。
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听不到,只剩嘈杂的心跳和风声。
还有身后那让人崩溃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河面越来越近,眼看走投无路,看到河边停着个简陋的羊皮筏子。
李兰宁想都没想,扑到羊皮筏子上,慌乱地解开绳索,用力把筏子往水里一推,一个纵身跳了上去。
河水比她想象中要湍急许多,眨眼间,那羊皮筏子便似水中孤叶,被浪头卷着冲出去好远。
“危险啊。”
许辉在她身后焦急地大叫。
他连跑带扑,指尖堪堪触到羊皮筏子,却没能抓住它。
许辉站在浑浊的河水里,眼睁睁看着羊皮筏子打着转,带着李兰宁疾冲而走。
耳边传来李兰宁惊恐的叫声。
她位置不对,老旧的筏子受力不均,摇摇摆摆地朝一边斜去。
许辉站在水里干着急,朝李兰宁大吼:“到筏子中间去,别慌。”
李兰宁在急浪里颠簸旋转,慌乱间听到许辉的话,起身就要往筏子中间走。
许辉惊叫:“别起来。”
可为时已晚,李兰宁刚刚起身,筏子一端猛地向下一沉,她整个人尖叫着翻进了奔涌的怒涛里。
细弱的手臂伸出水面一通乱抓,抓住了筏子的一角。
许辉朝李兰宁大喊:“抓住了,别松手。”
李兰宁紧紧抱住筏子,拼尽全力往上爬,却怎么也爬不上去。
许辉甩掉鞋子,一个猛子扎进浪头里。
他使出全力,拼命地朝李兰宁游了过去。
昨天在马场拦截受惊的马时,他右臂受了伤,每划一下水,疼得撕心裂肺。
他轮着僵硬的胳膊,没命地朝前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