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箱子都收拾好了,跟厉婕也都说好了,我不想反悔,就跟他说我一定要出去玩这一趟。”
“他说超市的生意这么忙,我哪也不能去。”
“我说我不管,反正我这次是去定了。”
“他一听就怒了,站起来往我脸上扇了一巴掌,我当时也豁出去了,跟他动起手来。”
李兰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他往我脸上抡拳头,我就抓他脸,他打红了眼,抓起桌上的水壶就要往我头上砸,我连忙躲开,他赶上来,我就使出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推了他一把。”
李兰宁好似打了个寒颤,脸上的表情却是解恨的,痛快的。
“可能是他正在追我的缘故,身子不稳,被我那么一推,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砸在了桌角上,然后就晕了过去。”
“我赶紧跑到他跟前,推了推他,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心里就发慌,胡思乱想。”
“我怕他万一倒霉,这一下磕到了要害,直接撞死了怎么办。”
“我叫了他好一会儿,他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吓得哭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想起厉婕,慌忙给她打电话,说我好像杀人了,问她该怎么办,厉婕不一会儿就来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平复心情。
许辉低低问了句:“然后呢?”
李兰宁:“然后,然后厉婕帮我检查了一下杨洪亮后脑勺上的伤,她说没事,应该就是撞晕了。”
“我们两个一块把杨洪亮抬回床上,她问我走不走,我很惊讶,我刚刚重伤了杨洪亮,根本没心思考虑还要不要出去玩。”
“厉婕其实很烦我这样,她一直都觉得我太软弱了。”
“她一脸不屑地就要离开,我连忙抓住她,哭着问她该怎么办。”
“厉婕说,去他妈的杨洪亮。”
“这句话太痛快了,我心里觉得一阵激动,也跟着喊了句去他妈的杨洪亮。”
“我控制不住地想,凭什么我要一辈子隐忍,凭什么我要一辈子过得这么憋屈,我就要出去玩这一趟,他就算死了我也要出去玩。”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好似海啸过后一片风平浪静。
“所以,我扔下杨洪亮,出来玩了。”
许辉安静听着,目光落在李兰宁的面孔上。
他在观察,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目光里任何一丝闪烁。
他问:“你们出来之前,就发生了这些事情吗?”
李兰宁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我婆婆还来了一趟。”
许辉:“她来做什么?”
李兰宁:“我婆婆说杨洪亮想吃红焖羊肉了,就买了羊肉,亲手把肉炖在锅里之后才走的。”
许辉看向何峋,两人无声交换了一下眼神。
李兰宁的描述,和厉婕的描述基本吻合。
许辉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跟人结仇?有没有财产纠纷,有没有婚外感情纠葛?”
李兰宁:“婚外情肯定没有,就他又穷又丑那样,人家图他什么?财产纠纷也没有,顶多是跟周围那几个饭店要要帐。”
“至于结仇......”
李兰宁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他脾气太差了,动不动就跟人干一仗,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结仇。”
许辉:“你们家的钥匙,除了他爸妈有,别人还有吗?”
李兰宁摇摇头,“应该没有吧。”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家门钥匙和电动三轮车的钥匙挂在一串钥匙链上,平时就扔在超市柜台上,没当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问:“怎么了?我家被偷了吗?”
许辉只说了句没有,不做多余解释。
李兰宁见许辉问得差不多了,犹犹豫豫地问她的问题。
“许警官。”她声音轻轻发颤,“我推他那一把,算过失杀人吗?”
许辉盯着李兰宁的眼睛,半晌不语,李兰宁一脸慌张。
“可是我走的时候他没死,我这不算过失杀人吧?”
许辉依然沉吟不语。
李兰宁慌慌张张地说:“我只是推了他一把,是他运气不好,自己撞在桌角上的。”
“这样要是也算杀人,那谁还敢打架啊。”
“碰一下就死,因为这个被判成杀人犯,那我也太冤了。”
许辉终于开口打断了李兰宁,“你自己先别吓自己,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他隐去了后半句话,事情也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询问刚刚结束,老孙头家的也把饭菜送来了。
老孙头路边,扯着大嗓门,把师徒俩和李兰宁吆喝了回来。
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餐,持续到盛夏的午后。
饭菜都是老孙头家人做的,有辣椒炒牦牛肉,西红柿炒鸡蛋,酱牛肉,顿羊蹄,用坑坑洼洼的大铝盆盛着。
卖相瞧着不怎么好,吃上一口却是着实的惊艳。
厉婕最喜欢酥油烙饼,卷上辣椒炒牦牛肉,她吃了三大块,撑得胃都疼了。
老孙头逮住跟他年龄相仿的何峋,不住地劝酒。
许辉惊讶地发现,师父竟然从了。
他们搭档这些年,许辉从来没见过师父在出差时沾过一滴酒。
他起先不明白为什么,可渐渐的,他发现这顿饭,师父唇边始终带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阴霾,没有落寞,只是单纯的笑,发自肺腑。
原来师父是真的开心。
许辉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现在的人越来越有钱了,日子却越过越没滋味。
师父怀念那些穷日子,人和人之间充满着赤诚。
大概在老孙头身上,师父看到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吧。
何峋起初很有节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许辉却帮他把酒又满上了。
他说:“师父,李兰宁咱们也询问完了,这趟出差,该办的事都办了,不用紧绷着了。”
他把酒杯递到何峋面前,笑着说:“你喝,有我呢。”
何峋欣慰地笑了笑,接过许辉递来的酒。
许辉在凉棚下看了一会儿师傅和老孙头喝酒,外面蝉鸣连天,他起身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回到了刚刚询问李兰宁的那棵大树下。
他坐在树荫下,把询问李兰宁的细节,一帧一帧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李兰宁的嫌疑似乎已经洗清了。
她有厉婕这个人证。
在杨洪亮死亡的时间段又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再加上入户门把手被人刻意擦去指纹这个细节。
基本上可以排除她的嫌疑了。
现在看来,她并不知道杨洪亮死亡的真正原因。
直到现在都认为自己推的那一下导致了杨洪亮的死。
从证据到口供都无懈可击。
许辉轻蹙着眉头,望向远处浊浪汹涌的河面。
他想,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她可太能演了。
可内心深处,仍有那么一点点举棋不定的犹疑,那点犹疑来自临夏那边刑警邢雯的提醒……
第六十章 一路狂欢
刚刚吃饭前,许辉手机进来一通电话,他一看是邢雯的,便走到凉棚外接听。
“喂,邢姐,有事吗?”
邢雯和许辉一个风格,打电话从不寒暄,都是直截了当地说事。
“许辉,我打电话是要提醒你小心那个李兰宁。”
许辉心头微微一震,问道:“为什么?”
凉棚下的说笑声隐隐传来,还夹杂着李兰宁柔和的声线。
层叠的群山矗立在蓝天下,国道安静地蜿蜒进芳草渲染的油画深处。
旅行的恬淡美好仿佛就在身侧,可一转身,却又是迷雾重重的前路。
邢雯沉静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
“19 号那晚,李兰宁疯疯癫癫从楼上跑下来,哭着说自己杀人了。”
许辉点点头,“嗯,我记得你说过这事。”
邢雯:“她是在试探警察。”
她顿了顿,说道:“李兰宁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可事实摆在眼前,李兰宁的嫌疑已经排除了。
而且,许辉又想起李兰宁在怒浪里死死抓住他的样子。
生死关头,善良是装不出来的,可他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他这些日子天天和李夏阳通好几个电话交流案情进展,按说李夏阳的社会关系排查,相关当事人询问已经做得很详尽了,但这些工作不是许辉自己经手的,他总有些不放心。
他又给李夏阳拨去电话,李夏阳很快就接了。
许辉问:“你那边社会关系排查的时候,询问做得详细吗?”
李夏阳答:“你跟何队离开这几天,我们把李兰宁和杨洪亮的亲戚都问了个遍,最有可能提供有效信息的就是杨洪亮的爸妈,因为他们是第一个到案发现场的。”
他顿了顿,无奈地说:“可我们来来回回问了好多遍,他们也没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许辉思忖片刻,“小李,你把这些天的询问笔录发给我一份,我看看还能不能再挖。”
电话挂了不久,李夏阳便把询问笔录发了过来。
许辉坐在树下,全神贯注看了起来。
他把询问笔录翻了一遍,目光最后停留在杨洪亮父母的询问笔录上。
这份笔录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小徐他们问的已经很详细了,可许辉却觉得还是不够。
他静静沉思了一会儿,最后拨通了杨洪亮父亲杨明栓的电话。
许辉向杨明栓说明了打电话的意图,老人情绪很激烈,一遍遍追问许辉有没有抓到李兰宁这个杀人犯。
许辉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询问引到正轨上。
他让杨明栓再次回忆杨洪亮死前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异常。
杨明栓配合得有些过了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事无巨细地把杨洪亮这半年日子是怎么过的都给许辉讲了一遍。
上班辛苦,回家糟心,房贷还没还完,李兰宁不肯再生一个。
就连杨洪亮牙齿坏了三颗,一吃辣椒就拉肚子,常年鼻炎加支气管炎都交代了。
许辉耐心听完,又问起 19 号那天杨明栓夫妇发现杨洪亮尸体的情景。
许辉让杨明栓能讲多细就讲多细。
杨明栓咳嗽两声,清了清干哑的嗓子,仔仔细细讲了起来。
“我们家洪亮平时上班忙,都是星期六来我们这吃顿饭。”
“这个星期六他没来,她妈给他打电话不接,给李兰宁打电话也不接。”
“我们只觉得他们忙,到了星期一还是打不通电话,我跟他妈就着急了。”
“我们跑到他家,打开门,叫人,没人应。”
“她妈走到洪亮平时睡觉那个屋,我正在外屋呢,听到他妈在屋里嚎起来。”
“我跑进去,就看到,就看到……”
电话那边忽然响起呜咽声,那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却听得人肝肠寸断。
许辉等那哭声收住了,才又温声问:“杨伯,你还能想起什么细节吗?不正常的地方,奇怪的地方,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什么都行。”
杨明栓想了半天,末了,再没想起什么。
结束通话后,许辉一个人怔怔出神了半天。
他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案子查到现在,李兰宁的嫌疑似乎是可以排除了。
可他却仍是有些犹疑。
正午已过,太阳斜向群山的另一边,风从山间刮来,有种直抒胸臆的畅快。
许辉心头却有团吹不散的霾。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许辉转过头,看到李兰宁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两牙鲜红的西瓜。
“我们都吃过西瓜了,就你还没吃。”
李兰宁把西瓜递过来,冲许辉笑了笑。
那笑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好似生杀大权就握在许辉手上似的。
许辉接过西瓜,对李兰宁说声谢谢,低头啃了两口。
瓜熟的刚刚好,又甜又沙,汁水充盈。
李兰宁在许辉身边坐下,迟疑着问,“许警官,我能不跟你回兰州吗?”
许辉抬眼看向李兰宁,沉默着,没有回答她。
有那么一瞬间,许辉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他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不如退一步,给她一条路,看她究竟能走到哪。
反正她不可能跑到警察追不到的地方。
两人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许辉刚想到这里,李兰宁接着说:“你放心,我发誓不会逃,再说我也清楚这年头能逃到哪啊,到处都是摄像头。”
“我就是想把这趟旅程走完,有始有终,走完了我就回去找你们,该判刑判刑,该坐牢坐牢。”
她紧张地看着许辉,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了声:“行吗?”
许辉盯着李兰宁看了半晌,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嗯,行。”
李兰宁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许辉,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问:“真的吗?”
许辉点点头,“走吧。”
他说完,转头看向远处的黄河,再次陷入沉思。
李兰宁迟疑着站起身来,震惊之下,她有些不敢动。
“许警官,你人真好,谢谢你肯通融。”
许辉没说话,也没看她,只淡淡点了点头。
李兰宁安静地看了许辉一会儿,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转身迈开步子,朝凉棚走去。
走了两步,听到许辉在身后叫她的名字。
李兰宁身子猛地一顿,转回头看向许辉。
“什么事?许警官。”
许辉看着李兰宁无知无觉的一双眼睛,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笑了笑。
他其实想说,“我是警察啊,怎么可能会通融。”
第六十一章 一路狂欢
午间已过,黄昏未至,阳光敛去锋芒,却依旧热烈,晒得人发晕。
知了在头顶的枝丫间不知疲倦地叫着。
忽然连天的聒噪声停了下来,像被什么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出。
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回荡着一阵阵跑调的歌声。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啊,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
歌声是从远处的凉棚飘来的,听上去像是老孙头那彪悍的嗓音。
歌声飙到高音处,老孙头不肯降调,倔强地扯着破锣嗓,顶出最高音。
那音效不像丝滑的天路,像镰刀锯石头,听得人都快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