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刚进小区,就被人拉走了。
他一转头,是以前经常到家里来陪二老打牌的张大爷。
“你快去看看,是不是…… ”张大爷急得不行。
可怜的小狗就被拴在了树下,一脸茫然,它并没有看见什么,为什么主人那么惊慌呢。
许明月正在那儿蹦得高兴,殊不知,看到她背影的老许,鼻子一酸。
这不是……只有许明月的奶奶,喜欢这种花色的外套,还说这是老年人的时尚。
而张大爷一看他的表情,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都说农历七月要留神,果然是这样啊。
就在两人眼泪要下来的时候,许明月一转身,发现了他们,“爸,你怎么哭了?”
……
只见老许把菜一丢,抢过张大爷的拐棍就冲了过来,“你对得起你奶奶吗?”
李秀丽女士的下班路程,本来只有十五分钟,这两天硬是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家,无非是一路上都有人热情洋溢地和她打招呼,唠了两句磕就开始问,听说你家姑娘回来了?有好奇打听的,有给介绍工作的,还有感慨北京不好混的,总结来说,大家的意思基本上是让孩子下回干点正经工作吧,气得李秀丽女士直接回怼,有社保凭什么不是正经工作。
带着这股气,李女士开门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好多。
然而,一进门,就看见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许明月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坐到电视前,大口吃着冷面。
李秀丽顿时无法忍受了,她要强了一辈子,在单位无人不称颂她的能力跟人品,怎么生出这么个没正形的女儿,当初她就不同意做什么设计师,回来考个公务员建设家该多好。于是,错误的源头被归在了老许同志的身上。
“都是随了你!”
“说不定有隔代遗传的基因呢。”老许委屈地解释了一句,这几天,他的钓鱼群里,都在问女儿的事。
发现父母这么上火,许明月决定给他们浇点油,毕竟,矛盾只有彻底激化,才能真的解决。
“我呢,的确是失业了,不过,是我主动辞职的。”许明月顿了顿,“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我不能再被资本家剥削了,我需要休息。”
“休息够了呢,还回北京吗?”李秀丽完全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不知道。”许明月摇了摇头。
“回家发展也挺好。你那个同学不是让你去他的公司吗,你想不想去啊?”老许试探问道。
“不知道。”许明月再次摇了摇头。
“下半辈子打算怎么活?”李秀丽女士已经没了耐心。
“不知道。”许明月认真想了想,“有一句话说的好,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期待着随便哪种未来。”
这话看似不正经,但的确是个文学家说的,因为自从周应淮指出她乱抄金句分不清作者以后,她就开始看严肃文学了。
李秀丽长叹一口气,她终于明白了,老一辈为什么说儿女都是债。
第二天,李秀丽下班的时候,发现没人凑过来跟她八卦了,不禁觉得十分奇怪,等到了家门口,才发现许明月正端坐在一张桌子前,给大家义务宣传内衣内裤的健康知识。
不是好奇内衣设计师的工作吗?许明月燃起了斗志,那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这个工作有多么健康,树立一下正确的价值观。
“内衣呢,对于老年人来说,最适合的是全棉,要看水洗标,在这里……”
听到这个消息时,周应淮是唯一不震惊的,但,他还是去现场看了看,并且,试着思考了一下陈易安的那句话,她好像的确有些耀眼,因为某些事,只有许明月能干出来,这么看的话,她真的是一个鲜活的,反派。
在他看来,过一阵子,许明月就会选择回到北京,那么,以后两个人应该都再无瓜葛了,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了,就无需再次面对黑月光诅咒的侵害了。
可以有一张自己的书桌,是小氦从小到大的梦想。念大学以前,她都是睡在客厅,平时用餐桌写作业。
现在,她有了一个小房间,书桌、餐具、小夜灯……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布置,这才是家的感觉。
不是所有的二十岁都要元气满满。
正是周应淮漫画里的这句话,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让她决心在大学毕业以后,和原生家庭做切割,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以漫画为职业,开始新的生活。
曾经,在特别迷茫的时候,她发私信问过周应淮,是要继续漫画还是听父母的话,回家早点结婚。
他没有给具体的答案,而是聊起了创作――
“如何创作一个角色,就是去写他所经历的情境,和他在这个情境当中的反应。”
“现实生活也是一样,你有选择当下身处何种情境的权利,也有选择当下心情的权利。”
周应淮一直认为,断亲现象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数字科技的进步而带来的社交关系的转变,是一种不可抵挡的趋势。
简单来说,就是大家庭,甚至小家庭,已经不是必要的存在了。
在这个小区,有不少从其他地方来定居的外地人,东北房价便宜,生活相对舒适,在这里,没有了亲缘关系的束缚,才真正拥有了做选择的自由。
为了人情世故,总有些不可抗拒的事,即使不喜欢,迫于家庭的压力,却不得不做的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小事。
而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它们就是前半生撕扯不开的网。现在,有了下半场的机会。
在周应淮眼里,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快乐,而是平静,无风无浪好过大喜大悲。
不过,他的平静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了。
自从黑月光回乡以后,事情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它就像一个涟漪的起点,带动了别的波浪。
两天前,陈易安搬了出去,在附近的小区租了房。
晚上,一个人寂寞难耐的他,打算回去找好哥们一起吃饭,他打电话到法律援助中心,对方说工作时间已经结束,周应淮早就离开了。
于是,他拎着啤酒,毫不客气地输入密码,准备鸠占鹊巢。
然而,他一进门,就看见沙发上丢着好几条年代感十足的连衣裙,桌子上还摆着不少女性护肤品。
“我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你不顾这份情谊,把我赶出去,跟别的女人同居……”
听到声音,周应淮从书房走了出来,在陈易安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求知的渴望,却故意没有回答。
“快跟我说说啊,和裙子的主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一会儿就出来了,你可以直接问。”
“啊?”陈易安一抬头,发现从厨房走出来一个满面笑容的老太太,“小宝,打电话叫大宝回来吃饭。”
“这是姨姥姥,你想见的裙子主人。”
一听这话,姨姥姥瞬间来了兴致,“孩子,你也喜欢这种风格的裙子?”
“没关系,我懂。现在的年轻人主打男穿女装,女穿男装。”
原来,姨姥姥刚从国外回来,想在老家住一段时间,不过,之前的房子已经卖了,沈岐家又没有多余的房间,就打起了表弟的主意。
周应淮本来想拒绝,他习惯了一个人独居,但,一见到姨姥姥,她的身形和侧脸都像极了当初收留自己的姥姥,就不忍心了。
可惜,他很快就后悔了。
姨姥姥的独特审美,让他原本骷欧绲姆考淞⒖袒氐搅80年代。
“小宝,这大白墙不挂点东西可惜了,我请了个财神爷的画像。”
“小宝,这个木头人放在客厅不吉利的,怎么胳膊还掉了呢。”
“小宝,你这个电视啊,平时要盖个罩子的,姨姥姥这个纱巾正好。”
……
担心姨姥姥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生什么意外,周应淮打算把放在书柜里的情书换一个地方收藏,最后,他选择了陈易安新租的房子。
陈易安瞄了一眼盒子的情书,“算了,故事里没有你很正常啊,你想,主角努力了十年,准备找大反派报仇,结果,反派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哪位啊。”
“这个人设才立得住啊,举个例子,马云可能非要灭了你表哥的公司吗?”
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陈易安继续自顾自说道,“对了,铁锅炖、冷面和俄式餐厅都吃过了,你漫画里提到的烤鸡架,这附近有没有卖的?”
鸡架,是东北的一种小吃,更是那个久远的故事里,重要的道具。
小剧场:
其实失业不过是一件小事。
在这个年代,做内衣设计师,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北风吹艳照,是件太值得谈论的事了。
李秀丽女士很快想通了,也就没那么气了。
深夜,赵明月独自坐在客厅发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明早给你做酱粉条。”
母女对视一笑。
赵明月突然问了一句,“在你的人生里,应该有很多瞬间,是因为我而对自己的人生难过、失望吧。”
“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你小时候能吃,抱着你回你姥家,每次都跟扛了袋面一样,是有很多瞬间,我觉得因为你,生活变得更难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人生本来就是难的,无论如何,走下去就是了。”
好的家庭关系,是一个人身上永远不会磨灭的力量,赵明月最庆幸的一点,就是这个。
第5章 想去松花江边走走吗
下午三点,是盛夏最热的时候。
一连开了几场关于内衣的义务讲座,许明月浑身酸痛,内心倒是无比充实,回忆起刚刚站在人群中拿着大喇叭疯狂输出的状态,她终于体会到了传销头子的成就感。为了奖励自己,她在小区里的便利店买了根烤肠。
火候恰到好处,外焦里嫩,香味扑鼻,再撒上点辣椒面,是东北烤肠的上等境界。
这时,突然传来了一个高亢而热情的叫声,“等会儿,小外甥女儿!”
一辆老头乐正以120迈的速度狂飙了过来,几秒钟后,停在了许明月面前。从车里跳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一米七几的个头,一条缝的小眼睛点缀了整张脸,花衬衫小卷毛,看似捕捉了流行的讯息,但高腰裤上那条锃亮的皮带完美暴露了五五分的身材。
“老舅这新车怎么样?”他歪着脖子,抖了抖西装外套,故作帅气地把车门一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开的是迈巴赫。
老舅的想象力简直突破天际啊。许明月只有这一个感觉,把老年人电动车改造成商务车的风格,效果就跟老舅穿西装一样别扭,而老舅穿西装,就跟要开着婴儿车去抢银行一样别扭。
准确说,老舅打算开着这辆老头乐驰骋商场,拳打蜜雪,脚踢瑞幸。
“听说你回东北了,有一单大生意,怎么样?”老舅踌躇满志,他是李秀丽的堂弟,从小被姥爷带大,奈何一直没正形,四十多岁了连个有社保的工作都没有。
“老舅,你是不是打算骗我的钱?”许明月十分无语,从小到大,老舅可没少干这种事,天天怂恿她去鸡架店的铁盒里偷姥爷的钱买零食。
“说什么呢?”老舅也不生气,“我想找你一起继承你姥爷的鸡架店,现在本地经济多火啊。”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顺走了烤肠,一口咬下去一半就没了。
还真没骗钱,把烤肠骗走了。许明月不禁仰天长叹,一个没社保的人,还骗另一个没社保的人。
“东北经济那是稳中发展,到处都是潜力啊。”老舅擦了擦嘴上的油,“鸡架店重新开张一个多月了,这几天你没事过去转转!”
提到鸡架店,许明月的心瞬间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家店是姥爷下岗以后开的,她是一直闻着烤鸡架的味道长大的,从幼儿园到高中,每天放学了,她都习惯去鸡架店先转一圈再跟姥爷一起回家。
去年,姥爷过世以后,许明月再也没敢去过店里了。
在北京的这一年,她总是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一醒来,又发现一切都不在了。
时间已近黄昏,太阳渐渐落山,像极了小时候的放学光景,许明月的心也沉了下来,她不喜欢落日,因为,再也没有姥爷牵着手陪她回家了。
就在她恍惚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名字打来了电话,是林黎。
她为什么会打给我?许明月有些抗拒,但还是接起了电话。
“听说你从V.B离职了?”林黎貌似关切地问道,“我在香港找到了一款小众香水,味道很适合你,明天寄给你,怎么样?”
这种虚伪的职场社交,许明月非常不喜欢,她听得出来,送礼物不过是个幌子,林黎在打探自己的近况,猜测离职是找到了更好的下家。
“我回东北了,暂时不打算工作,想休息一段时间。”她坦率承认了现状,“别再戴着这种社交面具说话了,那天,我都听到了。”
一句话,对面沉默了。
这几年,许明月和林黎关系很好,是同校的学姐学妹,又是合作无间的上下级,即使知道职场没有友情,但许明月依旧觉得两个人是例外,她仰望林黎,努力成为林黎的样子,不过最后,还是被抛下了。
那天,加班的她趴在操作间的榻榻米上睡觉,无意听到了林黎和助手的对话。
“您真的不带明月姐?”助手认真问道。
“我不带她,自然有我的道理。”林黎叹了口气,“设计师一开始入行,凭借的是天赋跟热情。”
“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设计师会积累经验跟技巧,然后,进入一个停滞期。”
“她刚入行时,气势凶猛,可自从去年开始,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她在用技巧解决问题。”
许明月心头一沉,灵感枯竭的确是她正发生的问题,这对于设计师来说,太致命了。
“她是个完美的打工人,可最好的那个阶段过去了,我出去创业,需要更新鲜的血液用来燃烧。”
林黎没有说后面的话,但许明月很清楚,她觉得自己的成就到这里了。
几天后,林黎办了离职,离开了V.B。
那天,站在丽思卡尔顿酒店的高层,望着大堂里的觥筹交错,林黎的身影也在其中,她没有难过,只是认清了某些现实。
“你应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找回最佳的创作状态。”林黎的话十分冰冷。
“你教我适应这个圈子,让我变成了一颗最完美的螺丝钉,现在和我说,你应该去做自己?”许明月心里冒出一股火,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再也设计不出那么鲜活的作品了,甚至,已经疲惫到不想再动笔了,这才是离开北京的真正原因。
一团郁闷的云重重压在心头。
许明月漫无目的走在人群里,希望可以稀释这份失落,不自觉来到了鸡架店门口,玻璃窗户上仍然贴着那个旧旧的福字贴纸,看着熟悉的店面,她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