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昕说:“我总想哭,流眼泪看不清路,太危险了。”
“停这儿就不危险了?”
“又没停路上......”
简昕停住言语,捂着口鼻,“林老师,手套箱里有抽纸,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么?”
林昱橦把抽纸盒拿出来,递给简昕,然后偏开视线。
简昕擤完鼻涕,又找消毒湿巾擦手,边擦边继续说:“这地方没什么车,而且我看过的,停的地方已经离路面很远了,不会被撞的。”
简昕车上什么都有。
纸巾是印着小草莓和小蛋糕图案的,湿纸巾盖子是云朵形状,还有一包画着卡通图像的纸质垃圾袋。
简昕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问什么,她还都特别有理由。
问她为什么不开灯。
她说灯光会引来很多虫,刚才有特别大的蛾子往玻璃上撞,手掌那么大,翅膀还有点像蛇。
就特别像不愿意在不熟的人面前暴露真实情绪的那种逞强。
林昱橦说:“山里有熊。”
简昕捏着纸袋,猛然抬头:“......活着的熊吗?”
“不然呢。”
“很危险吗?”
林昱橦语气平静:“看运气,没尝过人肉的熊还好。”
简昕本来在吸鼻子的,被他说得动作都顿了一下。
她又去拿抽纸:“......还吃人吗,怎么没见新闻报道过,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几十年前吧。”
简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吓唬我?”
如果林昱橦只是吓唬人,那也还好。
偏偏他突然问:“为什么哭?”
简昕一瞬间想起成沐的所作所为。
她心里发酸,闷不做声地低下头,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林昱橦也没想到能把人又问哭了,安静地看着简昕哽咽。
她可能是想忍住情绪,肩膀发抖,抖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我们合作的事情,遇到一些问题,对不起。”
林昱橦说:“道歉的不该是你。”
简昕摇头,却越哭越凶,抽出来的纸巾擦湿了一张又一张。
刚才被林昱橦贴在车上那张吐司造型便利贴,二次使用,背胶粘性已经没那么好了,掉下来,落在简昕脚边。
林昱橦上一次见到这种便利贴,是在白楼前的草地上。
那天简昕大概是在草地停留过,落了一本迷你笔记本在草丛里,红色封面。
有只橙黄豆粉蝶以为那是花朵,扑着翅膀在旁边飞。
清风徐来,吹动附近白车轴草薄薄的叶片,也翻动了那本饱和到合不拢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用动物造型的曲别针夹着很多关于蝴蝶的图片,英文标注,大概是从国外的自然科学类杂志上剪裁下来的。
也贴着吐司造型的便利贴,密密麻麻记满笔记。
山里没有杂志可买,也没有网络。
那是简昕来这里前做的准备工作。
他捡起鼓鼓囊囊的笔记本,放在她房间外面的窗台上。
那只橙黄豆粉蝶并不死心,跟过去继续往红色的封面上扑。
林昱橦见过简昕的用心和努力。
所以,他没觉得她此刻的情绪是夸张。
简昕哭起来有点止不住,但还是忍着,没有说成沐的半句不是。
车里的灯光把林昱橦的面容映在车窗上,她看见他蹙眉了。
简昕擦着眼泪,看一眼车窗玻璃,偏开眼睛,然后又看一眼。
她哽咽着:“我只是......觉得这里比较安静,抱歉林老师,你那么忙,我一定是打扰到你了吧......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哭完再走。”
林昱橦转头,看见车窗上自己的表情。
他眉心蹙得更紧:“我皱眉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第11章 金斑蝶
“我皱眉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今夜是多云天气,见不到星星和月亮。山路未安置路灯,除却车子里的光源,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风吹草动格外明显,一丛丛肆意横行的野草沙沙晃动,的确像会有熊出没的样子。
简昕揉眼睛时,模糊视线里能看到林昱橦的金色蝴蝶胸针。
她听见他继续说:“也没感到被打扰。”
半夜三更在荒山野岭里滞留还是危险,林昱橦不可能一个人走。
他问简昕:“带你回去?”
简昕抱着她的抽纸盒、湿纸巾、纸质垃圾袋,跟着林昱橦去了他车上。
越野车缓缓向小白楼方向行驶,简昕却没有再说话,也没再哭。
她只是望着墨黑的夜色静静出神,怎么也想不通成沐的所作所为。
简昕本来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的,到小白楼后,她想着回自己房间去。
林昱橦却冷不防开口,竟然是问她借方便面。
之前不知道成沐要放弃这项目,还以为会在深山老林里再奋斗几个月,房间里也确实留了几包方便面解馋。
简昕问:“你还没吃晚饭么?”
问完,人家林昱橦还没回答,她自己的肚子先跟着叫了一声。
真的丢脸。
怎么失望、难过成这样还会有饥饿感啊?
林昱橦说:“没吃,在等你百元以内的感谢餐。”
留便利贴的时候,简昕还没被击倒,打算的也周到:
如果接到林昱橦的电话,无论他需要代买什么物品,百元以内的部分,她都请客;
如果没接到林昱橦的电话,她会在出镇前,买些当地产的新鲜水果送给他。
出镇前简昕没接到林昱橦的电话,可是接到了成沐的,心烦意乱的,直接把要买水果的事情给忘记了。
她已经留过便利贴说感谢,总不能把新买的毛巾送给他。
方便面就方便面吧。
是有些拿不出手,但林昱橦想吃,也聊胜于无。
简昕回房间把剩下的所有方便面都拿给林昱橦,林昱橦接过去:“一起吧。”
项目不必进行了,文稿也不用整理了,无所事事的失落夜晚,和别人一起吃顿方便面也是好的。
简昕跟着林昱橦去了他的房间。
他在三楼有自己的小厨房,没过多久就端来两碗加了煎蛋的方便面。
在令人失望透顶的凉夜里,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格外暖人心肺,简昕说了声“谢谢”,慢慢吃光方便面。
林昱橦不知道从哪里捡到新的蝴蝶,又在做蝴蝶标本。
简昕想找个事情缓解心情,主动提出帮忙。
他竟然怀疑:“能做好?”
她非常气不顺地反驳:“我不是学会了么,做不好就是老师没教对!”
林昱橦的房间里有淡淡的红茶香,简昕坐在沙发里摆弄那些蝴蝶,不知不觉睡着,再醒来已经是清晨。
办公桌前没有人。
三只展翅成功的蝴蝶标本,被昆虫针固定在展翅板上。
金黑配色的琉璃音响还在工作,从昨晚一直轻声播放着歌曲,都是儿时记忆里才依稀听过的粤语老歌。
简昕靠在沙发里,身上盖着一件外套。
黑色的。
原本这种同色系的男款外套,简昕是分不清款式的。
但这件外套的纽扣样式她见过,和她在玻璃房睡着的那天晚上,披在她身上的外套纽扣一模一样。
她怔忪地把外套拿起来,发现袖口还别着那枚金色的蝴蝶胸针。
已经不需要再去思考这件外套的主人是谁。
答案昭然若揭。
可是这个答案,是她过去从来没想过的。
简昕拉开窗帘,清透的光线落满房间。
那些挂在墙上的蝴蝶标本和老照片们沐浴在晨光里。
她敲了敲隔壁几间可能是卧室的房门,没得到回应,只好把外套挂在墙上的,离开林昱橦的房间。
昨夜或者凌晨下过雨,走廊里弥漫着潮湿的冷空气。
简昕回房间简单洗漱,把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器装进双肩包,又装好其他行李,然后去外面等林昱橦回来。
他的越野车还在,她猜他不会走远。
绕着小白楼和玻璃房走了整整一圈,也没见到林昱橦的身影。
天气有些冷。
等人时,简昕在灌木丛枝叶下方的土壤里,看见一抹耀眼的金黄色
。
那是一只刚刚从蛹里羽化出来的蝶,可能它从蛹壳里出来后,没有抓住,还没来得及展开翅膀,就不小心掉在潮湿的土壤里。
潮湿的泥土拖住它的力量,可怜的小蝴蝶无望地挣扎着,翅膀像被揉皱的纸团那样扭曲在一起。
它已经错过了最佳展翅的时机,翅膀上的鳞粉被湿润的土壤砂粒蹭掉不少。
简昕用纸巾把它托起来,带回房间。
她心酸地想:为什么总要有这些老天不肯遂愿的时候?
如果外面没有下雨,小蝴蝶一定会羽化成非常漂亮的样子。
颜色鲜亮,像会飞的小郁金香。
如果成沐没有变,她现在也可以继续坐在电脑前面,揪着头发整理文稿,却会因为一点点小进展兴高采烈......
等到林昱橦出现,已经是八点半。
他这个人不寻常,没有敲她的房门,而是敲了敲她的窗户。
她当时正在想办法救助那只羽化失败的蝶,全神贯注,被敲窗声吓了一跳,举着抽纸盒拉开窗子,把撕开顶端的盒子往林昱橦面前递。
“来得正好,你专业知识丰富,快来看看怎么才能帮它。”
阴天,光线不足,房间里开了照明灯。
简昕站在灯光里,两只手捧着的抽纸盒底部铺着柔软纸巾,一只翅膀皱巴巴的蝴蝶安静地趴在里面。
林昱橦看简昕一眼。
她脸上已经看不出昨晚的失魂落魄,只是带着急切神色,关心着那只蝴蝶。
但门边立着收好的行李箱和双肩包。
林昱橦收回视线,问:“在哪里捡到的?”
简昕描述了捡到蝴蝶的经过,又听林昱橦给她科普:
那一片植物是萝藦科马利筋,这只小蝴蝶是金斑蝶。
蝴蝶展翅失败后没办法补救,也不能再飞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它会死吗?”
“可以继续养在盒子里,明天开始喂蜂蜜水,能活几天。”
“这样啊......”
好像昨天的事情都没发生过,和林昱橦相处的时候,简昕甚至比之前话多些,还聊了很像蛾子的几种弄蝶。
说着说着,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白色小汽车停在草地里。
简昕很惊讶:“你把我的车开回来了?”
“嗯。”
“你是怎么过去的?”
“打电话叫车。”
“哦......麻烦你了,谢谢。”
林昱橦沉默片刻:“回来路过接待室,卫星电话响,成沐打来的,要去回电话么?”
简昕摇摇头。
不需要再和成沐说什么了,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这个项目是成沐的项目,她只是帮忙整理文稿的兼职小助手。
现在项目被放弃了,她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离开前,有些事情简昕想要问清楚。
她记得成沐说过,鲁教授去世前,曾口头答应了授权出书的事情。
后来老人病得越来越重,ICU里住了好多天,双方一直没有机会签正式合同。
这次他们来山里前,成沐说联系过林昱橦。
所以简昕一直以为,成沐是已经和林昱橦签署过相关合同的。
可是成沐敢如此轻而易举地毁约......
简昕问:“林老师,成沐一直没有给你签过合作合同吧?”
“嗯。”
“我想知道,那天成沐搭你的车去镇上,你说了什么让他那么魂不守舍。”
那天去镇子的路上——
成沐在车里吞吞吐吐,撒谎说自己又忘记带合同过来,下次一定会带。
林昱橦当然没必要和成沐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看都没看成沐,直接说:“不用演,你在接触其他作者的事情,我都知道。”
成沐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你怎么知道的。”
“鲁教授的葬礼。”
成沐面对林昱橦的紧张,不仅仅因为林昱橦看起来傲慢、不好接触。
在鲁教授的葬礼开始前,成沐接到同事的电话。
同事说,他们终于要到了那位最近很火的画手老师的电话号码。
但画手老师不喜欢被打扰,只愿意给成沐他们十分钟的时间。
成沐避开人群,在洗手间里拨打了这通电话。
而在成沐口若悬河地引用各种话术、试图说动对方时,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身影,沉默地走进洗手间。
那人站在成沐身边洗手,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镜子里的成沐。
成沐举着手机,和那位同龄人在镜中对视,莫名其妙地目送他背影离开洗手间。
回到人群之后,成沐才发现,原来刚才听到电话内容的同龄人,就是鲁教授去世前推荐的新合作伙伴,林昱橦。
也许是因为林昱橦一直没提,成沐始终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觉得林昱橦那天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话,毕竟是葬礼,不一定会有心情去留意陌生人的通话内容。
所以在林昱橦毫不客气地拆穿成沐之后,成沐才会害怕。
害怕新旧两个项目都难以合作。
成沐的压力从来都不是做不好这本书;
那些电话里对简昕的关心,也不是怕她被林昱橦为难,而是想通过林昱橦的态度试探出,对方到底有没有听到那通电话的内容。
难怪林昱橦对他们并不欢迎。
难怪林昱橦对成沐总有明显的成见。
合同都没有。
林昱橦根本没有责任照顾他们在这边的生活,也没有义务帮简昕答疑解惑,甚至不需要为他们提供鲁教授的资料。
简昕问:“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昱橦反问:“你认识成沐多久?”
四年。
成沐是简昕认识四年的学长、同伴、自己人。
而林昱橦也没有义务去干涉别人的事情、关心来合作的一伙人是否目标一致。
暗含讽刺的提醒,已经仁至义尽。
简昕后退一步,对林昱橦鞠躬:“林老师,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实在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项目不能继续我非常遗憾,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