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橦依然是昨晚那句话:“道歉的不该是你。”
简昕有些哽咽:“整理的文稿我会试着再投其他出版社的。”
这次林昱橦拒绝了:“不需要。”
萍水相逢,简昕也拒绝了林昱橦的帮忙,坚持自己把行李箱抬进汽车后备箱,又把双肩包也放进去。
最后装进车里的,是翅膀残疾的金斑蝶。
阳光驱散了雨后的冷空气,简昕脱掉外套,坐进驾驶座里。
她关好车门,降下车窗:“林老师,我要走了。”
林昱橦点头:“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
“一路顺风。”
“谢谢,祝林老师一切顺利,不要再遇见我们这样不靠谱的合作伙伴了。”
简昕扣好安全带,发动车子。
倒车镜里的小白楼和玻璃房越来越小,林昱橦一身黑的身影站在绿野中。
阳光像来时那天一样明媚,他大概又戴了胸针,衣服上有很明显的金色光点。
简昕把手伸出车窗挥了挥。
林昱橦也转身往楼里走去。
第12章 绢粉蝶
回程路途遥远,简昕只在某高速服务区停过一次车。
喝几口矿泉水,再吃几块曲奇饼干充饥,临行前给汽车加满油,轰一脚油门,继续赶路。
她的车速不快,属于谨慎型司机。
终于抵达城市,已经是九个多小时之后的夜晚。
下高速再开一段路程,就是繁华市区。
简昕总觉得,那些茂密青翠的植被和不停歇的虫鸣声还在停留在身后。
她向后视镜里看去,却再也没有记忆里那栋老式的小白楼,也没有被雨水冲刷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房。
只有满街华灯。
只有高耸的楼和各式广告牌。
只有红灯路口的斑马线上,步履匆匆的行人。
熟悉的街道景象令简昕恍如隔世。
几分钟后,手机铃响起。
一看来电显示是“成沐学长”,简昕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直接果断挂掉。
手机铃锲而不舍,隔几分钟又响起来。
她开着车,看都没看,手指往屏幕上一划,又是挂掉电话。
等手机铃声第三
次响起,她不耐烦地看过去,才发现来电已经换了号码。
这次是简昕妈妈打过来的,询问简昕怎么不接电话、是否已经进了市区、还有多久到家。
这地段是中学时常走的路,她很熟,说还有十几分钟到家。
简昕妈妈说:“好,你慢点开,我现在就去把红烧肉开大火收汁。”
简昕的车驶入小区大门,老远就看见妈妈爸爸在站在院外面,翘首企盼。
半个多月前她离开家时,早晚天气还有些微微凉意,要穿外套。
现在已经暖了。
妈妈穿了件咖色连衣裙,爸爸也穿着运动的短袖短裤,他们在和她挥手。
下午手机有信号后,简昕和家里通过电话。
许多和外人不方便过多提起的委屈和难过,跟妈妈爸爸总是能讲的。
成沐做的事情,简昕家里已经大概知道。
简昕刚一下车,就被妈妈搂进了怀里,简昕爸爸又把她们母女一起抱住。
“曈曈开这么久车,累了吧?”
简昕眼睛一热,往下掉眼泪:“妈妈、爸爸我回来了。”
简昕妈妈说:“回家是高兴事,曈曈不哭,走,先进屋,妈妈怕锅里的红烧肉糊掉。”
“我行李箱还没......”
简昕妈妈拉着简昕往院子里走:“让你爸拿。老简,把曈曈的行李箱拿进来!”
简昕也跟着喊:“老简,副驾驶座上的纸盒轻点拿,里面是一只不太健康的金斑蝶。”
家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
当爹妈的一眼就看出自家宝贝闺女瘦了,推着她去称体重。
简昕上秤,瘦了四斤。
少几斤肉差点把她妈妈爸爸给心疼死,餐桌上不停往她碗里夹肉、夹虾、夹鱼......
简昕嘴里含着鱼腩,捂着自己的饭碗:“够了够了,再多吃不完。”
简昕爸爸给简昕倒一杯果汁,忍不住:“你说那个成沐,他怎么回事,带着人出去还......”
话没说完,被简昕妈妈看一眼。
简昕爸爸说:“没事啊曈曈,咱们虽然吃了一些苦,但也涨见识了,你刚才说,你带回来的叫什么蝴蝶?”
简昕说:“金斑蝶。”
简昕爸爸马上说:“有悟性,早知道曈曈对这些感兴趣,当年就该让她多在她爷爷家住一住。”
简昕妈妈说:“那现在就不是吵着要去山里,而是要读昆虫学的研和博了,以后当昆虫学家。”
简昕知道妈妈爸爸这样故意活跃气氛,是在安慰她,希望她开心。
但她有点没听明白:“爸,为什么多在爷爷家住一住,就能成为昆虫学家?爷爷不是工程学院的吗?”
简昕的爷爷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简昕还是第一次,听到妈妈爸爸聊起这些往事。
他们说,爷爷家以前住的那间带院子的房子,是学校给分的家属楼。
分房时,爷爷刚好在西南那边的大学做讲座。等老爷子回来,工程学院那几栋楼已经分完了,于是被安排在生物学院的楼里。
邻居很多都是研究植物、动物、昆虫或者微生物的。
简昕爸爸说:“当年和你爷爷走得最近的两位教授爷爷,都是研究昆虫的。”
简昕妈妈也说:“你小时候的第一本拼音版《昆虫记》,还是他们送的呢。”
简昕问:“这两位教授爷爷里,有鲁教授吗?”
“有啊,你喊人家鲁爷爷,鲁教授还抱过你呢。”
在简昕的儿时记忆里,爷爷身边总有各种姓氏的爷爷奶奶们。
那时候她太小了,哪怕见过鲁教授的照片,也没想起他们说的这些。
提到鲁教授,简昕还挺想跟着提一提关于林昱橦的。
不过林昱橦这个人......
从鲁教授葬礼回来那天,简昕好像听爸爸说过一句“不爱理人”。
那时候简昕在车里和成沐发信息商量怎么说服家里人去山里,也没空去细听。
仔细想来,可能她家里人对林昱橦印象本来也不算好,她刚到山里时又和他们抱怨过几句,估计印象更不行了。
成沐的行事已经让妈妈爸爸很担心了,简昕没急着回首最初接触时的波折。
她为林昱橦正名一句,“接触起来,鲁教授的学生,人还行”。
他们又聊到简昕在山里的生活,随后聊起过几天回学校照毕业照的事情......
晚上简昕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干燥整洁,床香香软软,不会随便遇见蜈蚣、蜘蛛、甲壳虫,也不会担心忘记开蚊香会被蚊子们吸成木乃伊,确实比山里生活要舒服一万倍。
但还是睡不着。
回家两、三天后,简昕依然是失眠。
有时候睡着,梦里会重新陷入整理文稿的忙碌里去。
也梦见过林昱橦纠正她文稿内容的那天。
林昱橦用鼠标选中一段,说:“这里,名称应该是绢粉蝶。”
她问:“绢粉蝶是哪种?”
他往挂满标本的墙上轻轻一抬下颌:“右手边第七个。”
梦醒时分,简昕睁眼看见自己卧室天花板的小吊灯。
神情恍惚,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梦境里装裱在相框里的绢粉蝶不见了,只有带回来的金斑蝶在盒子里努力地扇动皱巴巴的翅膀。
对于放弃鲁教授的项目,简昕总是心有不甘。
就像金斑蝶对于不能飞的不甘。
不甘啊。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简昕的妈妈爸爸看出她状态不好,在她回来之后给她做各种好吃的,甚至夸张到,早起就在厨房里用鲜牛肉馅给她煎牛肉饼、做芝士牛肉的汉堡吃。
还带她去看电影。
在电影院里手机静音,看完电影,简昕看到两个成沐的未接来电,没回。
隔天傍晚,简昕家的电视机里放着某部金庸经典武侠剧。
简昕妈妈吐槽:“看多少遍了,还不腻。”
简昕爸爸端来一盘炸肉丸放在餐桌:“这版拍得很经典的。”
简昕忍不住去捏肉丸吃:“以前爷爷不也总看?有几句台词,连我都记得。”
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院子外的门铃被按响。
可视门铃里站着成沐。
简昕爸爸很不高兴:“他来干什么?”
简昕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穿鞋时,简昕听见爸爸不悦的声音,“无论什么原因,都不是欺骗曈曈的理由,他合同都没签就敢把曈曈一个人放在山里,如果有什么意外,他担得起吗?”
也听见妈妈的劝说,“你就别出去了,孩子的事情让她自己解决吧。”
简昕没出院子,隔着院门看成沐。
在鲁教授的葬礼上,第一次遇见林昱橦,那天简昕心里想,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悲伤?会不会太薄情了些?
而成沐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
今天也一样。
成沐先开口:“学妹,前些天打你手机打通了,你没接......我猜你回来了。”
简昕没说话。
成沐继续说:“我本来想去接你的,给山里打过电话,那边说你离开了。”
简昕依然没说话。
这么多天了,她见到成沐,还是有种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
电视剧里的主角们在打架,刀剑叮叮当当的碰撞碰撞声传到院子里。
简昕想,就好像她奉命,孤身一人出城去前线杀敌、镇守城门。
厮杀得正激烈呢,身后的城门关闭,里面的同伴们说,守不住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逃去别城才是上上策,你先打着,我们撤了......
成沐的话把简昕的注意力拉回来:“学妹,你是本地人,家人都在本地,我得靠自己。”
“但你在利用我。”
成沐再想解释他的苦衷,被简昕打断了。
她说:“学长,这件事你有你的不容易,我也有我的不理解,不用再说了。你回去吧,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吃饭。”
她说完,转身往回走。
“学妹!”
简昕回头。
成沐从门外递进来一个红包:“学妹,这个你拿着吧。这段时间......项目没成,出版社那边不同意报销你的经费,这算是我自己给你的补偿。”
简昕摇头:“我答应你时,期待的并不是这个。”
成沐的出现,让简昕难免陷入低落,饭也没吃进去几口。
心里还为林昱橦
鸣过不平。
人心真是复杂,表面看来林昱橦那么冷血、不近人情,知道实情竟然没把他们给赶出去,还让她白白在那边住了半个月......
饭后,简昕爸爸去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草,没多久,又叫简昕:“曈曈,来一下。”
以为爸爸是叫她去看那些茉莉花,简昕不情不愿地蹬掉拖鞋,跪上沙发。
她趴在沙发背上,把头往沙发后的窗户外面探。
简昕问:“早起去市场又买新品种了么......”
简昕爸爸把一个纸箱放在窗台上:“刚才快递小哥送来的,收件人是你,买什么了?”
简昕最近哪有心情网购,也没听说哪个朋友说过要给她寄东西。
她纳闷地拿起来晃一晃,好像也不算很重。
简昕妈妈帮忙拿了剪刀,看她神情猜测:“快递不是你买的?”
“不是......我没买过啊......”
简昕拿着纸箱坐回沙发里,边坐边看上面粘贴的信息。
寄件人:林昱橦。
屁股刚碰到沙发,简昕抱起纸箱,一骨碌跳到地上。
林昱橦寄了什么东西?
第13章 蓝带鸭蛱蝶
剪刀划开封口胶带。
纸箱里是被层层防撞泡沫包裹着的几个相框,简昕已经有预感,一个个拆开,果然是在林昱橦指导下完成的那几个蝴蝶标本。
离开小白楼的时候,简昕心灰意冷,无暇顾及她展翅的那几个标本。
没想到林昱橦会帮忙寄过来。
简昕的妈妈和爸爸都在,凑过来跟着看,听说是她自己做的,边看边夸,好像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重大发明。
严格来说,标本她只完成了一半,还软、展翅整姿、定型,后面拆昆虫针和装裱的环节,都和她无关。
应该是林昱橦帮忙弄的吧。
简昕爸爸问:“这几个长得一样的小不点,不是蛾子吗?”
简昕继续拆泡沫上的胶带:“不是的爸爸,它是白弄蝶。”
简昕妈妈也问:“那这个呢,这个不一样,还挺漂亮的呢,是什么蝴蝶?”
简昕放下剪刀:“是柑橘凤蝶。”
拆出最后一个白弄蝶标本的相框,简昕不死心地往空纸箱里摸了摸。
一摸到底,空空如也。
再看那些防撞泡沫,上面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样。
不敢置信,林昱橦竟然连只言片语都没给她写?
突然寄过来也不说说是什么意思!
简昕和手里的白弄蝶标本面面相觑,通过蝴蝶翅膀上的残缺位置,认出这是被她不小心给弄断头的那只。
现在它有头了。
林昱橦已经帮忙把白弄蝶修复完整,他手艺很不错,看不出任何胶水的痕迹。
回到房间,简昕拨打了山里的卫星电话号码。
忙音良久,无人接听。
林昱橦是在玻璃房里做标本吗?
还是在三楼的房间里对着电脑统计数据?
简昕举着手机瞄墙上的时钟。
八点多钟,通常这个时间林昱橦在做什么来着?
其实她也不算了解他,毕竟前期有误会在,他们根本没有交集。
只是在最后的几天里,才算有过一些对话,大多时候也是谈文稿合作的问题。
再拨,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可能在吃饭?
煮一碗热腾腾的面配上煎蛋,或许会因为灯光明亮,引来绿色草蛉扑打玻璃......
不像简昕的窗前,只看得到一片错落排列的居民楼。
居民楼千篇一律的窗,又亮着千篇一律的光。
无趣啊!
简昕没有联系到林昱橦本人,这份突如其来的快递,仍然令她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