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静行颔首,目光平和沉静。
第145章 少年人的热情难以招架
被她如此看着, 绿阁心里的惶恐去了不少,也有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当今陛下登基后,父亲他不愿再投身官场, 便带着母亲回了老家, 我是家中幼女,父亲对我极为疼爱,因外祖家是武将世家,母亲也弓马娴熟, 几位哥哥不愿学文, 便随着母亲学武, 那时父亲见了, 每每都要气急, 便常常坐在廊下数落哥哥们, 然后教我读书识字。”
说起幼年平安喜乐的日子, 绿阁不禁低头弯弯嘴角, 却看得人格外心酸。
那些日子如镜中花,水中月,一碰便散了。
她继续道:“七年前, 陛下登基不过一月,当时是家中伯父主持族中事务,我们一家子远在幽州老家,一日官差突然闯进家里,说伯父贪污受贿入狱, 被判牵连三族, 男丁流放, 女眷为奴,那年我十岁, 父亲早已不是官身,我不得充入宫禁为奴,只能任人买卖,便是那时被人买了回去。”
说起自己的经历,绿阁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买走我的是一蒙面女子,那时我虽小,却知道那女子就是奔着我来的,之后便被她带走,和许多落难的官宦女子养在一方小院里。”
姜静行脸色微沉,“为何独独买走你,只因你是官宦之后吗?”
绿阁终于红了眼,她语不成句地低泣道:“自那之后,我只见过那蒙面女子一次,可一次,我便认出,那女子与我母亲眉眼间很是相似,虽从未见过,但应是母亲娘家的姐妹。”
绿阁说的泣不成声,却让姜静行迟迟不得展眉。
她有一种预感,这一年来京中发生的事,马上就要有个突破口了。
她不禁追问道:“倘若真是你哪位姨母,你为何不认得?”
绿阁颤着嘴唇,反问一句,“大人可知,父亲他为何要带着妻儿远离上京城?”
姜静行摇头表示不知,绿阁虚弱地笑了笑,为她解释道:“我母亲姓张,与前朝废后同出一族,当年张家军被末帝忌惮,遭人诬陷流放,就连张皇后也被冠上善妒之名,被迫迁居冷宫多年,我外祖家虽也姓张,但早早分家出去,万幸并未因此受到牵连,可母亲幼年时在上京城长大,父亲怕母亲被人认出来,才带着母亲远走他乡。”
姜静行怔住了,本来混沌的思绪霎时清明。
她总算想起来了。
为何她那日会觉得长相英气的韩妃眼熟,因为她曾经见过张皇后,虽只是隔着千军万马,立在城楼上远远见过一面,却莫名与韩妃有些像。
可是不对,年岁对不上。
姜静行捂着额头梳理眼下的情报,高挑的身影陷在椅背里。
张皇后死在她箭下。
那年她才混进军营一年,还在彼时的魏国公手下做事,刚任职左营前锋不久,便要随军出征。
犹记得当年上京城十月飘雪,比去年早了近一个月,上京城中粮草困乏,守城的残余兵将饥寒交迫,她受命领兵攻城,张皇后在冷宫被人磋磨多年,早已是强弩之末,可还是拖着病体登楼,之后收拢残兵,硬生生扛了月余,而就在这短短一月里,魏末帝和前魏文武百官决意南逃,弃北方大好江山而去。
这也是姜静行打的最艰难的一场仗,即便最后攻下了上京城,却也让魏末帝带人逃了。
当然,魏史书上记载的是因战乱南迁。
姜静行第一次听闻这位张皇后的故事时,心中便十分敬佩,只可惜立场不同,只能刀剑相向。
而那时张皇后是位四十有余的女将军,韩妃大约二十岁,已经嫁给武德帝,甚至安王都生了。
若韩妃真是张皇后亲眷,又怎么会流落到陆家门前,还嫁给了武德帝?而这些事情,武德帝又知道多少?
姜静行倚在圈椅里,心里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她暂时想不通其中关窍,只好凝神看向绿阁。
绿阁跌坐在地上,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贞静宛如仕女图。
看她一副等死的样子,姜静行觉得有些好笑,不由问道:“你可曾见过玢柔和韩妃?”
绿阁不解其意,缓缓摇头。
姜静行压着眼睑看她片刻,忽然说道:“没见过也好,也没什么好见的。”
韩妃身份不明,玢柔也不是什么柔弱小白花,和这么两朵食人花扯上关系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绿阁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姜静行也没有为她解释的打算,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便没有再将人留在身边的必要了。
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声道:“你若想留在府上住,就在院子里住着,若想从头开始,就去找管家,让她给你做个假身份送去兖州,倘若不想做管事娘子,就支些银两走吧。”
给绿阁换个身份不过是小事,看在故人之后的份儿上,她不介意帮上一把。
绿阁不敢置信,猛地仰头道:“奴婢若是走了,定要打草惊蛇,大人为何……”
姜静行揉揉昏涨的额角,她懒得从头解释,只留下一句“你自己决定”便走了。
本来她就没指望绿阁能说出什么,今天绿阁能全盘托出,就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重点还是在白秀身上,论职业素养,白秀可比绿阁称职多了。
绿阁呆愣地跪坐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强忍着双膝上的酸痛起身离去。
*
过了几日沐休,姜静行一早醒来便让人传膳,过去沐休日,她常常因政务在身不在府里,姜璇见她起的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还以为她是要出城办差,毕竟军帐大营就在城外,要下正是开城门的时刻。
“午膳可要回来用?”
姜璇夹了盘中最后一个蒸饺给她,随后搁下玉箸,将屋外的侍女唤进来。
侍女抱着一只纯白的狸猫进来,用帕子裹着猫爪,小心放进姜璇手里,小猫一挨着女人柔软的掌心,便抱着爪子开始撒娇地喵喵叫,勾得姜璇赶紧给它顺毛。
姜静行抬眸表示不解,她吃下蒸饺,交代道:“我今天不出去,一会儿都督府有人来拿文书,若是陛下不传召,今日我一天都待在家里。”
“好。”姜璇随意点点头,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膝上小猫吸引了过去。
姜静行看的无奈,低头搅了搅碗里的金黄的米粥。
和小猫玩了一会,姜璇抬头见她快用完早膳了,便说道:“长公主病了好些日子了,和公主交好的夫人们都送了些药材过去,我想问问你,咱们府上要不要也送药过去。”
姜静行舀粥的手一顿。
姜璇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低头轻声道:“长公主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她幼年生母便过世了,驸马也早早去了,如今她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公主府里,陛下也不管不问,连个太医都没派去,你们好歹相识一场,你……”
“不必。”姜静行打断道。
姜璇还想说些什么。
姜静行叹了口气,她知道姜璇心软,又和陆筠交好,难免看不过去此时陆筠的处境,但她对陆筠的了解更深,她知道陆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害。
“阿璇。”
姜静行耐心道:“我知道你是觉得长公主错付了真情给我,所以想替我补偿她,可你实在无需如此。”
“她毕竟是公主,即便陛下此番无视她,公主府的日子也不会难过,顶多丢些脸面。而陛下这么做,我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因为她长公主的身份。”
姜璇面露不解。
姜静行耐心解释道“她作为公主,不仅结交几位皇子,还试图插手几位皇子争权,陛下早有不满,才试图借我警告她。”
更别说陆筠还杀了驸马,与宗室来往过密。
姜璇怔怔无言,“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姜静行继续喝粥。
姜璇坐在原地思考她说的话,也不再想着补偿陆筠什么。
姜静行喝完粥,去一旁漱口净过手后又折了回来,下人们正在将桌上的膳食撤下去,不一会,侍女端了壶新茶过来,荷叶也将一摞账册搁到姜璇手边。
她坐在椅子上托腮,看姜璇一边撸猫一边管家。
今早她穿了身圆领襕袍,是过去的旧衣,满头发丝用纯黑的发带束着,腰带犀钩,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整个人风华内敛至极,直看的人两颊生热。
哪怕是日日相对的姜璇,都感到些不好意思,抬眼便瞪了过去。
“看什么呢?”
姜静行微笑,奉承道:“就是觉得你今日格外好看。”
姜璇顿时面红耳赤,她敛眸看了看自己,寻常的枣红衣裙,平常的发饰妆容,也看不出哪里好看来。
心中微恼,姜璇停下撸猫的手,拂了拂面颊,抱怨道:“哪里好看了,都老了。”
“你才多大,怎么就老了。”
姜璇还不到三十,自己却是实打实的三十整,姜静行换了个姿势坐着,撑额道:“我是看你每天抱着账册看,管着府上百来多人也不出错,心里敬佩你,不过这么多年你也不歇歇,我都替你累的慌。”
姜璇又瞪了她一眼,“大将军这是笑话我呢,百来人算什么,做大将军才威风呢!”
姜静行笑笑,不再说这一茬,朝她怀中的小猫抬了抬下颚,“我听绾儿说,霍家那小子隔几日就给你送东西,珠宝玉石也就算了,连小猫小狗都有。他前日邀你去城外看花,结果你答应了却没去,霍家那小子站在江边吹了一夜冷风,回去就病了,惹得霍辛还以为我是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昨日把我拦在都督府,求我高抬贵手,放他儿子一条小命。”
姜璇给小猫顺毛的手一顿,垂眸不以为然道:“我是被他缠的没办法,随口糊弄他两句罢了。”
说着从桌上端起清亮的茶汤,掩饰般喝了一口,可端起了就一直没放下,一张俊脸在脑中闪过,本以为只要她坚持不给个好脸色,霍鉴琦就放弃了,谁知道人不仅没放弃,反而越发的没脸没皮了。
少年人的热情,着实让她招架不住。
姜璇定定神,放下茶盏,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姜静行,“还说我呢,你最近怎么不出去了,每日下了值就回来,你回来这么早,我一时还不习惯呢。”
姜静行看出她的不自在,不由露出促狭的笑容,至于姜璇打趣她的话,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浸淫疆场朝堂多年,姜静行心态稳得很。
虽然偶尔想起陆执徐,还是有些伤感罢了。
这时侍女进来行礼,说门外侍卫有事来报。
姜静行叫人进来,侍卫进来躬身行礼,随即凑到她身边低语两句。
姜璇听不太清,只听到“出府”“密信”零星几个字眼。
第146章 和猫犯冲的姜静行
她见姜静行脸色平静, 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姜静行挥退侍卫,对着她笑道:“今日我替你管家, 你也歇一歇, 拿些银两出去逛铺子吧。”
姜璇闻言面露稀奇地看她,姜静行却径直看向她身后立着的荷叶,肃声吩咐道:“去传本公的话,半个时辰内, 除了两位小姐贴身伺候的丫鬟们, 府上所有下人, 府外所有管事婆子, 都过来主院。”
荷叶被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呆愣, 她下意识看向姜璇, 却被姜静行喝住:“还不去!”
“奴婢遵命。”
荷叶下了一跳, 她脸色一紧, 赶紧出门去叫人。
姜璇听得心中不安,抱着猫起身挨着姜静行坐下,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静行慵懒地抬眸看她, 解释道:“咱们家树大招风,有些人看我脾性好,还以为我拿不动刀了,今日我得空闲,好好清一清家里混进来的杂碎。”
姜璇听出了她话中的血气, 恍惚间, 仿佛又看到了早年间的姜静行。
姜静行学她的动作, 也用手指摸了摸她怀里的猫。
可谁知刚碰到一点,一向对姜璇撒娇卖痴的小猫居然反手就是一爪子, 要不是姜静行躲得快,她手背上准要添上几道血痕。
姜璇吓了一跳,“哎呀!”
也许是自知做错了事,小猫一溜烟跳下姜璇大腿,沿着墙角溜走了。
姜璇也顾不上去捉它,赶紧去看姜静行有没有伤到,“真是怪了,小白怎么突然发怒了,它以前可从来没挠人过。”
姜静行默默撇了撇嘴,暗道自己还真是和猫这种动物犯冲,就连像猫的人都不行。
*
天色尚早,长明街上空中飘着缕缕炊烟,周围的人家也在享用早膳。
北方初秋清晨寒气漫漫,靖国公府主院院落宽敞,青石板从月亮门一直铺到厅堂石阶下,昨夜凝起的露珠还未散去,院中沿墙种着花木,几缕露水顺着枝叶滑落,打湿了坛中泥土,花枝娇嫩,落了不少花瓣,下人来不及打散,只能任由枯花哑叶散在墙角。
院墙西侧的圆拱门敞开着,不断有人小跑进来,不过一刻钟,半个院子便跪满了人。
厅堂正对着的廊下摆着两把紫檀圈椅,姜静行携姜璇落座,慢条斯理地饮着热茶。
不消片刻,姜静行的话便传遍全府,姜绾和朴家人也知晓了主院的事,朴家遣了个长随来问,没进院子就被拦下,管家姜秋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姜秋点了点,说人都到齐了,随后领着侍卫们站到一侧。
姜静行打量过跪在最前面的一排人,除绿阁外,她院里三个一等侍女都在,再往后便是府外有些脸面的管事们。
院中跪着的各路人不敢抬头,国公爷一向待下人宽和,今日这一出,让不少人心头疑惑,待瞥到侍卫们手里攥着的棍棒,有些人额间便开始冒汗。
姜静行坐在上首,势如渊岳,跪着的众人屏息凝视,一动都不敢动。
她搁下茶盏,先看向姜璇道:“一会场面不好看,别吓着你了,出去等着吧。”
姜璇闻言捏紧手上帕子,看着地上跪着的白秀摇了摇头,她刚才听姜静行简单说了两句,又是细作又是刺客的,着实有些让人心惊,她一个寻常妇道人家哪见过这些。
姜静行知道她性子倔,便不再劝了。
她面向众人道:“本公征战在外,常年不在府上,你们偶尔做错了事也不打紧,可没想到我人都回来了,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本公眼皮子底下生事!”
白秀按捺住心底的不安,随着众人跪倒:“奴婢不敢。”
姜静行懒得废话,直接递了个眼神给管家。
老管家心里门儿清,当即对着身后侍卫指了指人群后头跪着一个小厮。
那小厮穿着灰裤短褂,看样式,应是外院负责培育花木的下人,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便将人拽出来按倒在地。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小厮神色慌张,侍卫们将人提到姜静行脚下,呵斥道:“别乱动!”
小厮慌了神,对着姜静行连连磕头求饶,“国公爷,不知小人做错了何事,小人姓赵,爹娘是外头铺子里的管事,管着丝绸买卖,从不坏账贪钱,一家子都是忠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