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旁人冒雨前行,不说稳不稳,狼狈肯定是少不了的,可换成了姜静行,周身的气势硬生生压过了周遭一切,远远望去,欣似鹤立,让人见之忘俗。
荷叶将手中油伞向前递了递。
姜静行拉住缰绳,摆手没接,一会儿她要骑马,拿着伞不方便。
听见外头的响动,后面马车里坐着的朴家兄妹也打开轿门,隔着雨幕向姜静行行礼问好。
兄妹二人俱是一身素服,身上不见半点配饰。
可姜绾更甚,满头青丝用发带绑着,连个簪子都没戴,少女玲珑的身形裹着麻衣素服,看了便让人心生怜爱。
姜静行朝朴家轿子点头示意,摆手让兄妹两个进去。
轿子里坐着的朴夫人见了,忙将儿女拉进来,脸色淡淡吩咐儿子,“外头飘着雨呢,还不将帘子放下来。”
朴玲无感,朴律皱眉却从这话中感到些异样,今日是姑母大祭,身为嫡亲的侄儿,他和妹妹一早起来准备妥当,更是早早去了前院和姜绾等着,可一向八面玲珑的母亲却不见有多上心,这点差异旁人察觉不到,他身为儿子却看得分明。
朴律霖看向自己母亲,见人只顾闭目养神,只得听从地放下帘子。
罢了,也许是因着二人之前不和,他只能这么想。
最前面的马车里,姜璇搂着侄女坐着,姜绾见父亲淋在雨里,蹙眉劝道:“父亲还是坐轿吧,雨下起来了,路上马蹄打滑了可怎么好?”
姜静行摇摇头,接过下人递来的蓑衣披上身。
她夹着马腹靠近轿子,一手持缰,一手按在门框上,“你们在轿子里坐好,别吹病了,绾儿,把你娘的牌位给我。”
倒不是她有苦硬吃。
大祭本应由亡者儿女捧着旧牌位一路步行,等祭祀完了,再捧着新牌位归家,可眼见雨下起来了,要是真一路步行出城,别说姜绾一个柔弱小姑娘,就是青年壮汉也不一定撑得住。
可牌位不能没人陪着,只能她亲自来了,再说骑马也是个折中的法子。
这是姜静行提前和姜璇商量好的,姜绾也知道其中缘由,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有些迟疑。
姜璇在一旁看的欲言又止。
姜静行唤了声,“绾儿。”
姜绾抿唇,将怀中的牌位小心递出去,“女儿不孝。”
姜静行哑然,她接过牌位放在怀里,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又从怀里拿出一道圣旨递到她手里,姜绾和姜璇俱一愣,赶紧伸手接过。
姑侄两个惊疑不定,“这是……”
“你们打开自己看。”
雨越来越大了,姜静行怕女儿听不清自己说话,倾身过去说道:“一会儿烧给你娘。”说完便放下帘子。
见事情安排妥当了,姜静行骑马上前打头。
旁边站着的管家一扬手,车队便动起来了,辘辘声混着雨声,从长明街朝城外驶去。
老管家目送车队拐出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叹着气转身回府,“天公不作美啊。”
雨幕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最后在一处暗巷里停下。
陆执徐接过乾一递过来的油伞,踩着积水从后门进入泰安楼。
楼里管事早已命人备下热水新衣,陆执徐衣襟湿了一片,待换了一身玉色直缀出来,等候许久的暗卫递上一道口信,“殿下,城外传来消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午后证人便可乘船到京都,不过有一事颇感蹊跷,荆州来信说还有一伙人再查,一路尾随而来,见人入京了,那些人便退走了。”
“是何人?”乾一好奇道。
暗卫朝乾一拱手道:“禀大人,好像是靖国公府的侍卫,那些人武功不低,兄弟们追到长明街便不敢靠近了。”
乾一闻言眼角一抽,赶紧去看陆执徐的神情,可惜陆执徐侧身坐在窗边,只能看清一侧脸,具体是喜是怒就不清楚了。
“殿下,要不属下往靖国公府递个口信问问?”
陆执徐目露冷意看向他,“还需你递话去问,你要真想知道,大可现在就去楼下等着,等一会儿靖国公府马车经过,你拦住问问不就知道了。”
乾一心一紧,赶紧正色道:“属下多嘴。”
等陆执徐背过身去后,他脸色一松,霎时皱的跟吞了一斤黄莲一样苦。
他跟随陆执徐多年,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可主子和靖国公的事,他也看分明,两个人身份摆在这,一点小打小闹也成了大事。
第151章 骗人的是小狗
窗外雨雾蒙蒙, 陆执徐坐在上次姜静行坐的位置环顾屋内,屋内陈设一成不变,自荆州水患事发以来, 发生的种种事一一从他脑海中浮现, 一件接一件,犹如昨日重现,越发清晰明了。
可记得越清楚,胸腔涌动的戾气也越深重。
陆执徐屈肘倚在窗沿上, 五指微张搭在自己眼睑上, 也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静了片刻, 他突然问道:“人在哪儿?”
乾一按住剑柄上前, 指了指泰安楼对面一处脂粉铺子, “春夫人身边两名武婢跟着, 出不了错。”
陆执徐微微颔首, 望着窗外的雨景出神。
举目山河虽异,风景非殊,也不知那日姜静行决定让他去荆州, 到底是何心态。
乾一立在一旁回想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他们殿下将春娘母子扣在王府有些日子了,做儿子的还算安分,当娘的起初也安分,可这段日子小动作越来越多,不是贿赂婢女帮她带话出府, 就是隔三差五往西苑跑, 求着他们殿下放他们母子出去, 也不知道再怕些什么。
可这个女人身份特殊,是打不得骂不得, 着人查过她说的事,可过去太多年了,那些事早已无从查起,唯一能证明的,便是已逝的朴家大小姐确实有个随嫁婢女,其他话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年鸣英怀疑陆执徐扣着春娘母子是为威胁,可乾一不这么想。
靖国公和他们王爷什么关系,当时没将人杀了一了百了,而是严严实实地瞒着,那肯定是有深意在的。
他思来想去,觉着他们殿下这么做,八成是为了靖国公着想。
你想想,京里其他武将都是虚职,虚担着名头,手里却没兵,可靖国公不一样,身为军卫指挥使,手里握着几万的兵,实打实的实权不说,还没人弹劾,这是为了什么。
除了深得帝心,还不是因为靖国公府就一个小姐吗,要是哪天冷不丁冒出来个儿子,朝中大臣该怎么想,宫里那位该怎么想。
一想就要出事。
抱着足足八米厚的滤镜,乾一觉得他们殿下对靖国公真是一往情深,不仅帮人费心瞒着,还帮人养儿子,为了一解小妾的相思之苦,还安排了这一出,可不比戏文里唱的深情。
就在乾一一会儿一个表情的脸色中,长安街前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泰安楼下。
街上没多少人,姜静行行至泰安楼,似乎是心有灵犀,微微抬头便对上了窗边坐着的男人。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一眼。
马蹄不停,目光很快便错开,姜静行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目光下意识扫过街边铺子。
这一扫不要紧,却又对上了别人的目光。
泰安楼建在长安街寸土寸金的位置,能在它周边做生意的铺子,顾客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街边脂粉铺子里坐着一妇人,看衣着不俗,应是哪家的贵妇人,姜静行不以为奇,可让她皱眉的是那妇人看她的眼神,满是惊疑惶恐,见她看过来,跌跌撞撞上前两步,直直盯着她走过也不错开眼。
姜静行心生疑惑,下意识拉了把缰绳。
车夫见她停下,也赶紧跟着停下,车里坐着的众人晃了晃,一时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
姜璇搂着姜绾坐稳,后面马车里的朴律霖打开一侧小窗,探头出来看看,也撇见了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妇人。
春娘看见他身后的朴夫人,顿时睁大了双眼。
朴夫人也有些失态,一时不知是认错了人,还是大白天见了鬼。
万幸姜静行确认自己不认识此人后便恢复了平静,再次驾马前进,身后马车也紧随着动起来。
待靖国公府一行人走后,脂粉铺子的春娘也跌坐在椅子里。
其实这一切发生不过瞬间,三楼坐着的陆执徐目睹全程,看着姜静行渐渐消失在雨幕里的身影,轻轻一嗤,扬颈倚在圈椅里不动弹,嗓音轻不可闻,“姜伯屿啊……”
乾一听在耳里,后背猛地窜上来一股凉气。
“将人带上来吧。”
“属下遵命。”乾一走到门口,吩咐人下去叫人。
楼下,辰王府的武婢尽职尽责地守着,可自姜静行走后,春娘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进春娘,低声唤道:“夫人怎么了?可是看见刚才过去的人了?“
另一名武婢的话紧随其后,“夫人不必伤心,靖国公没认出您来也是情有可原,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看不清人也正常。”
“不是!不……”春娘下意识反驳,眼中满是惶然,可她很快便意识到什么,赶紧噤声,可微颤的肩头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武婢将她这番变化看在眼里,起了些许疑心。
春娘不敢和她们对视,她掐住掌心,慢慢站起来,“我累了,咱们回吧。”
武婢摇头,拦住她道:“殿下要见夫人,夫人请随奴婢来。”
春娘闻言脸色霎时惨白,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愣了一会儿后,只得被人簇拥着进了泰安楼。
楼外雨声潇潇,乾一将人带进来,武婢倾身将春娘在铺子里的异样回禀,乾一眉心微动,便让武婢进去回话,随后以衣衫不整为由,指了个楼里的婢女带春娘先去梳洗。
春娘尚处在慌乱不解中,也没察觉到不对,等被人带到陆执徐面前,才冷静几分。
她颤着心尖上前行礼道:“民妇参见殿下。”
此时陆执徐早听武婢回禀了春娘的异样,他从窗前移到榻上坐着,身前摆着一方空白棋盘。
“夫人请坐。”陆执徐执棋子摆出一盘残局,侧头一瞥,一眼便看破她强撑着的镇静,淡声道:“夫人许久不见夫君,今日一见,怎么脸上不见一点儿喜色?”
春娘一惊,支支吾吾道:“妾身许久没见夫君了,一时惊愕……今日既然见着了,多谢殿下,改日妾身带着儿子去寻,到时候一家团圆,也是,也是苦尽甘来……殿下就放妾身和孩子走吧。”
春娘在陆执徐的注视下说的颠三倒四,随着陆执徐脸色变冷,她的嗓音也越来越低。
说到最后,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姜尉!
春娘跌坐在地上,泪眼朦胧,面带哀求地望着陆执徐。
陆执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眉目清隽,神情不见丝毫变化。
可就是这样一张绝色清艳的脸,让春娘胆怯地低下头,甚至还防备地往后动了动。
陆执徐低语:“自从入京后,夫人好像一直都在害怕,如今又是在怕什么?”
春娘颤抖不已,咬紧牙龈不说话。
她不傻,儿子的话她时刻铭记于心。
他们母子两个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全因她在荆州说的那番话,能住在王府,也是因为王府主人要拿她们母子威胁靖国公。
若是让人知道有人顶替了姜尉,那靖国公府便和他们母子没关系了,到时候……春娘不敢再想。
陆执徐面色冷淡,目光冷锐地盯着她,“夫人想见夫君,本王便让夫人见了,可夫人不仅不激动,反而害怕了,为何?靖国公府就一位小姐,你儿子可是独子,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你怎么反而畏惧不已?”
陆执徐拿棋子敲打棋盘,一字一句也敲在春娘心底,“是你身份有假,自知理亏,还是儿子不是姜尉的,怕被人看破。”
春娘还是强撑着不说话。
陆执徐也不逼问她,早在荆州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他着人打听过,春娘母子在常家村的日子生不如死,那名为常五的酒鬼时常去镇上赌钱嫖妓,因而时常是春娘一人带着儿子住在村里。
换句话说,春娘有很多机会离开常家村,且常家村民风也算淳朴,并不是什么拦着妇人不让出门的地方,若她真早有夫君,为何不在知道夫君去向后便设法离开呢,为人妾室最起码可以吃饱穿暖不是,为何还要带着儿子留下吃苦。
当然,畏惧主母,或是无法上京,这皆是理由,但总有些地方说不通。
屋外的雨声越发小了,眼见就要放晴。
屋里的气氛却越发凝重,陆执徐看着地上的女人轻笑,嗓音依旧清越 ,“来人,将常嘉带过来。”
暗卫拱手应下,转身出了屋子。
春娘见儿子要受自己牵连,再也撑不住了,连忙哀求着喊道:“不要,不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陆执徐眉梢微动,不容置疑道:“说吧,你知道什么。”
春娘低着头,目光躲闪道:“那不是我夫君。”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夫君要更高一些,更壮些,更无……此般俊美的容貌。”
“夫人这样说,便是承认诓骗本王了。”
春娘连忙解释:“不,不是,妾身不敢欺瞒殿下,可那人的确不是我夫君。”
陆执徐挑眉,神情不明。
饶是他智多近妖,也猜不到姜静行不仅冒名顶替,还是个真女人假男人。
可尽管猜不到真相,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来日便可生根发芽。
门外乾一进来,命人将春娘带回府好好看管。
屋内静寂无声,陆执徐看着眼前的残局,唇角掀起一抹轻笑,“姜伯屿,你最好没什么事骗我。”
*
九月秋雨来去匆匆,出了城门不久,大雨渐歇,等姜静行一行人行至西郊,天色已然放晴。
一轮暖日破云而出,山野间添了几分清新气息。
苍山脚下有排屋舍,门外候着靖国公府郊外庄子上的管事和平日里守灵的下人。
姜静行勒马上前,没有立即下马,而是坐在马上放眼望向四周。
月娘的坟茔就在半山腰上。
上京城西郊山峦起伏,山下绿水环绕,四季分明,可独独半山腰常年花果繁茂,当年有位风水师途经此地,本是为自己选好的墓地,谁知醉酒后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说此处是极佳的风水宝地,传来传去,竟也引来不少高门窥视。
姜静行不信这些,但世人皆信。
月娘去世时,她身无长物,只得草草为她收敛尸骨,后来随武德帝在京都安家落户,才又将人迁过来葬在此地,可自那之后,她便再没来过这里。
她与朴月璇不过数月的相处,故人的音容笑貌实在难以想起。
就在姜静行回忆往事时,姜璇等人也下了马车,管事带人弯腰行了个礼,姜璇嘱咐他先将马车后面装的东西卸下来看看,若是有被雨水淋湿不能用的,赶快遣人换新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