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这些石沉大海的弹劾,武德帝和朝臣们的嫌隙越来越大。直到冬至这日,御史中丞张清连上三道奏折,谁知只一顿午膳的功夫过去,张清人就进了昭狱,而那三道奏折上的内容,隔日便被人传了出来:一道是请旨裁撤绣衣卫,一道是谏言丞相之位不得空缺,最后这一道居然是请立太子。
这三道奏折一出,顿时在朝野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张清不仅是随着武德帝打天下的老臣,更是天下有名的贤臣谏臣,如今只因上奏便进了昭狱,岂不是证明了当今是昏暴之君,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民间流言蜚语不断,矛头直指武德帝。
武德帝不得不给个回应。
若是三封奏折都不应,那便是和百官撕破脸了。
姜静行便在此时被召进了宫。
张公公亲自将人从宫门口领进了明光殿,天上雪花飘个不停,姜静行进来时,门外正有两个小太监清扫丹墀上的积雪,一挥一收,足像两个手脚僵硬的雪人。
见她进来,武德帝从宝座上走下来,负手拿着三道奏折踱步到殿中央的暖炉旁,他望着炉中青焰,语气比外面积雪都冷:“张清那老匹夫是在逼朕做选择。”
姜静行拢着大氅站着,眉眼泠然道:“那陛下打算选哪个?”
其实她大约猜到了武德帝会如何选。
寒衣教屡屡生事,眼下已经迫在眉睫,绣衣卫又是帝王手中的刀刃,面对别人的逼迫,此时唯有握紧刀刃才能自保。
可若在丞相之位上妥协了,以后再想废除相位,可就难了。
想来想去,也就在册立太子上有些余地,毕竟今日册立了太子,日后也可以废除,毕竟是自己儿子,尚在掌控之内。
不得不说,姜静行将君王的心思摸得极准。
明光殿有着片刻冷寂,武德帝将手中两封奏折扔进炉里,只剩最后一封奏折捏在手里,炉中光影映出男人眼中的狠辣,可等视线移到姜静行身上时,又变为一片幽深。
武德帝走到姜静行身边,开门见山道:“当初朕问你,你看好朕哪个儿子,你不愿多言,只道和皇子们接触不多,无法评说,如今朕在问你,你还是无法言说吗。”
姜静行看着他眼中的冷意笑道:“陛下想臣如何说?”
武德帝将手中奏折递给她,只道:“实话实说。”
姜静行微微一笑。
武德帝这是在逼她承诺自己保皇党的立场不变,然后借她的口立太子呢。
既然立太子只是一时之策,那自然是立个好被君王拿捏的才好,比如燕王,或是后宫哪个还未入朝的年幼皇子。
可姜静行偏偏不如武德帝的意,她凭什么要陪着他站在百官对面。
她学着武德帝,也将手中奏折扔进碳炉里,随之敛容道:“自古王朝立储不外乎三句话,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立贤不立愚,陛下长子早逝,几位皇子也都是有才能之人,这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便不适用了。既如此……”姜静行跪下拱手,垂首道:“陛下若真想立储的话,臣请立辰王殿下为储君。”
殿里一时静默无声。
姜静行低头跪着,等了片刻也不见武德帝回应,刚想抬头,谁知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武德帝抬起她的脸,冷色道:“你果真是实话实说。”
姜静行垂在身边的手颤了一下,她强忍着不适道:“臣实话实说。”
武德帝本来也没多想,可看着她微颤的眉睫,只觉手上捧着一块温凉的玉石,下意识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肌肤。
“啪!”
姜静行拍开了脸上的手,顶着武德帝惊愕的眼光站起身来,狠狠擦了擦下颚。
武德帝看着她嫌弃的动作,冷着脸慢慢收回了自己被拍红的手背,“你放肆!”
放肆怎么了,又不是第一回 了。
姜静行皮笑肉不笑道:“臣告退。”
话落不等应允,转身大步走了。
门口的张公公见靖国公一人出来吓了一跳,抬头望了望她身后,见一个引路的太监也无,便赶紧走了过去,谁知走进才发现,一向待人和气的靖国公居然沉着一张俊脸,那脸色欺霜赛雪的冷,让在御前伺候多年的老太监都唬了一跳。
这次明光殿的谈话无疾而终。
而就在姜静行走后,许久未见的小鹿子终于现身明光殿。
不过现在他早已不是过去沉默寡言的小公公,而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鹿鸣鹿提督。
鹿鸣一身区别于寻常内监的青织金妆花飞鱼服,跪在殿中将这几日查到的事一一回禀。
武德帝站在雕窗旁盯着姜静行远走的背景,等看不见人影了,才施施然收回视线,落在他那张面若好女的清秀面容上。他负手而立,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抬起头来。”
鹿鸣一顿,微微抬头露出眉眼。
“可查清了,魏国公可知晓自己夫人的身份?”
鹿鸣眼中一片冷漠,回道:“陛下,不管魏国公本人是否知晓自己夫人前朝叛党的身份,都有窝藏包庇之罪,即便错杀,也万万不能轻纵。”
武德帝微微眯起眼,“你想如何?”
鹿鸣磕头道:“奴婢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武德帝看着他笑了,笑意却不及眼底,“你比你干爹聪明,可就是太聪明了。”
鹿鸣闻言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多嘴了。
见他还算知情识趣,武德帝也无意再敲打他,只隔着大敞的窗柩望着外头白茫茫的天色,问道:“你刚才进来可见到靖国公了?她可和你搭话?”
鹿鸣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不动,低头恭敬道:“在外殿门口遇见了,靖国公对奴婢视而不见。”
武德帝眸光深深,对着他招手,“过来。”
鹿鸣撑地的手一僵,起身走过去,温顺地跪在他脚边,角落里站着的小太监深深埋下头不敢多看。
武德帝用虎口钳着他的面颊将人提起来,鹿鸣忍痛闷哼了一声,死死忍住想要求饶的冲动,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他深知谄笑媚态不能惹来君王任何的怜惜,只会越发让人不满意,倒不如学几分那人的血性,反倒能让人高看几眼。
窒息的痛苦让小鹿子涨红了脸,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被掐死的时候,武德帝终于松了手,看着他伏在地上喘息的模样,武德帝拿串珠蹭了蹭他的脸颊,警告道:“认清你的身份,朕任用你是因为你知情识趣,盯好你该盯的人,尤其是那些谋逆妖言惑众的人,尤为要切记哪些人你惹不得。”
鹿鸣自然知道“哪些人”是谁,也心知肚明这句“惹不得”什么意思。
他伏地道:“奴婢明白。”
“罢了,你下去吧。”
“奴婢遵命。”他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到殿外。
外殿门口,张公公见他捂着脸出来,便知他在陛下跟前没落得个好,耍了下拂尘示意他跟自己来。
鹿鸣没吱声,随着他走到一处隐蔽的墙角。
在张公公面前,他还是躬身行了礼,叫了声干爹。
听着他这声干爹,老太监不禁在心底哀叹一声。虽说这干儿子是踩着他上位的,但他在宫里这么些年,早见惯了忘恩负义之人,因此倒也不觉得多么意外,何况在他养病这段日子里,要是没小鹿子送来的药材,他这把老骨头还真不见得活下来。
宫里的人就是这么复杂,往往今日救你的人便是来日害你的人,常事罢了。
想到这,张公公眯眼打量他这身服饰,暗道人各有命是不假,可就怕有些人不认命。
他用拂尘敲了敲小鹿子肩头,劝道:“你既还叫我声干爹,我这当爹的就少不得要给你提个醒。”
鹿鸣沉默听着。
张公公在宫里多年,看事情也看得更深些,他指了指鹿鸣身后的方位,那地方只有一座宫室,便是云贵妃所居的临仙宫。
“眼下陛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能抓住机会走到今日是你的本事,可你要记得,谁才是咱们主子,不然啊,你现在站的有多高,来日跌下来就有多疼!你跟我在御前伺候了这么些年,也知道咱们陛下对靖国公什么心思,但你要是想拿靖国公作伐子往上爬,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小鹿子眼神阴郁,全无外表的无害,“还望干爹教我。”
张公公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只说了四个字,便是:“听命做事。”
至于听谁的命令,那便要自个儿斟酌了,他在宫里活了几十年,伺候了不知多少主子,靠的便是忠心二字,至于背主二心之人,往往都活不长久。
言尽于此,张公公不欲多说,便拍了拍他的脸走了,只在转身后叹了一句,“你这张脸啊,不知是福还是祸。”
是福还是祸?
自然是福。
冷宫的日子太难熬了,吃不饱穿不暖倒是其次,最可怖的其实是一眼望不到的绝望,而冷宫的存在,便彰显着这世间人命有多轻贱,也许昨日还是金尊玉贵的宠妃,今日变成了人人可欺的蝼蚁,只有在冷宫待过,才知活着有多难。
鹿鸣刚进宫的时候只有十几岁,那年同他一起进宫的还有锦绣,那时的锦绣不叫锦绣,只是别人口中的无名无姓的小宫女,反倒是他更幸运些,还能留着自己的姓氏,被冷宫的娘娘们叫一声小鹿子。
小鹿子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为何会有还受宠的宫嫔来冷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带走了锦绣。
他习惯了在人前低头,唯一一次抬头便是送锦绣走出冷宫的时候,那时正好御前的公公来送一个美人进冷宫,说是这美人坏了规矩,看见了些不该看的,谁知美人并不认你,进了冷宫还要拼命挣扎,逃跑时拽掉了他的帽子,原本不为所动的老太监突然叫住他,然后他也出了冷宫。
当时他只道老天保佑,直到每次在御前伺候,干爹都要嘱咐他低头,他才终于察觉到些端倪。
不过小鹿子无所谓,他只求和锦绣一起活着。
其实他觉得也不是那么相似,除了陛下和云妃,也没人敢觉得他长得有三分像靖国公。
目送老太监远走后,鹿鸣也回了自己在宫里的住所。
天放晴了。
锦绣早在院子里坐着等他,见他回来了,便回屋拿出来个食盒,搁在石桌上打开道:“还热着,快来吃吧,我一会儿还要回去当差。”
鹿鸣看了看食盒里的东西,薄唇紧抿,面色却柔和不少。
锦绣将那盘桂花糕端出来,坐下笑道:“是我亲手做的,尝尝味道有没有变。”
“你今日怎么来了?”鹿鸣夹起一块咬了一口,慢慢吃完这一块便搁下筷子,抬头盯紧了对面的女官,“云贵妃被贬为云妃,眼下正在禁足,你身为她的贴身女官,不在临仙宫伺候,反而来我这里,怕不是来叙旧的。”
闻言,锦绣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便道:“娘娘她此次完全是无妄之灾,韩妃不过一届废妃,根本不值得娘娘大动干戈,如今娘娘她被圈在宫里,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我心疼她。”
鹿鸣脸色冷了,“锦绣,我早告诉过你,离那女人远点,她就是个疯子。”
“过几日我寻个机会,把你从你心中调走。”
“我不走。”锦绣直言婉拒。她当然知道云贵妃是如何的喜怒不定,可那是别人,云贵妃一直待她极好。
“娘娘想见你。”锦绣只道。
鹿鸣听到这话险些笑出声,锦绣见他满脸嘲讽,也有些不忍,便低声道:“娘娘不会害你。”
鹿鸣冷哼一声,满眼嘲讽道:“她的确不会害我。”
都是疯子,武德帝是疯子,云妃也是疯子,这对夫妻算是疯到一起去了,个个求而不得,只能拿个太监做念想。
第160章 晚安,好梦
最后鹿鸣还是去了临仙宫, 不为别的,只因这是锦绣的请求。
他劝不住锦绣,只能用手中的权利让她在宫里过得轻松些。
可云妃无疑疯的彻底, 临仙宫里静的可怕, 宫女们站在角落里,都不如架子上摆着插花来的有生气,锦绣知道主子要留鹿鸣一人说话,临走的时候带走了殿里所有人。
鹿鸣跪下行礼, “奴婢参见娘娘。”
“你来了。”殿里响起女人柔媚的嗓音, 珠帘后伸出来一截洁白的玉臂, “你过来, 让我看看你。”
鹿鸣木着脸走过去, 贵妃榻上的女人懒懒睁眼, 伸手搭在他肩上, 示意他跪下, 等女人柔嫩的指腹抚摸上自己的眉眼时,他才觉得这张脸是灾祸。
云雍雅看着他扬唇一笑,等察觉到他眼中的不情愿时, 突然间沉了脸,伸出涂着豆蔻的手指攥起他的前襟,“怎么,不愿帮本宫做事?既然你不愿意,那日后便让锦绣来做!”
鹿鸣脸色微变, “奴婢不敢不听娘娘的话。”
云雍雅冷嗤一声, 推开他, 支着头道:“你帮本宫做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 可别忘了,是谁帮你坐上绣衣卫提督的!”
说着闭了眼,“出去,让锦绣进来!”
自从知道武德帝对姜静行的心思后,云雍雅便厌恶透了武德帝,这种厌恶不是因为武德帝喜欢男人,而是因为他喜欢的是姜静行,可就是因着这份厌恶,一些不在意的事也变得在意起来,一些不在意的人也入了眼。
看着走出去的鹿鸣,云雍雅自得地笑了。
瞧瞧,就算她是个攀附男人才能活的柔弱宫妃又如何,她照样能一点一点绞杀皇帝。
锦绣听见里面的响动赶紧进来,她示意门口的鹿鸣先走,然后代替他跪在了云雍雅面前。
云雍雅让她上前来,俯身对她低语几句,锦绣听完,面上露出迟疑和惊恐,不过片刻后还是磕头道:“奴婢遵命。”
见她如此乖顺,云雍雅心情好了不少,总算又笑起来。
至于锦绣得了她什么吩咐,此是后话。
姜静行出宫的时候天色还早,其实她不是无视小鹿子,而是远处还有个人,她只顾着看那人了,实在是分不出心思看这位新上任的绣衣卫提督,自然也就没留意抬起头来的小太监,居然在眉眼间与自己有些相似。
天公作美,姜静行一出明光殿,天便放晴了,远处霞光万丈,两侧的宫殿官舍鳞次栉比,在光晕中颇有些朦胧意境,陆执徐随着引路的宫人走在雪地里,宛如画中仙人,不沾染丝毫烟火气。
姜静行站着不动,拱了拱手,“辰王殿下怎么入宫了?”
谁知陆执徐目不斜视,直接略过她向明光殿走去。
他身后的乾一见此,只好替自己主子回礼,快声道:“拜见国公,今日是十五,殿下来入宫向陛下问安。”
姜静行揣袖嗯了一身,可目光还放在已经走过去的人身上,可人家不搭理她,她也只好转身走了。
而此时背道而驰的两人,丝毫不知这次见面有多难得。
武德帝已经做好了决定,午后张清便从昭狱里放了出来,没过几日,一道封太子的圣旨便送到了辰王府,连带着还有让辰王入住东宫的旨意,消息一经传出,霎时四方惊动,百官止声!谁也没想到,引出无数风波的太子之位,便如此突然地落到了辰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