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敞着胸腹一本正经地分析别人,眉眼还笼着淡淡的缱绻,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耳朵,笑道:“你只是太子,这些事还是丢给你父皇担心吧,总归他现在才是皇帝。”
不然太闲了,又要乱点鸳鸯谱了。
陆执徐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不由沉默下来,微微蹙眉看着她。
今晚的姜静行有点奇怪。
姜静行看出他眼底的探寻,却不给他深思的机会,倚在床头问道:“你计划如何做?”
陆执徐侧躺在她身旁,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下月会着礼部的人上书秋猎,皇宫守备森严,燕山行宫依山傍水,山下林木葱郁,会是个狩猎的好地方。”
嗯,也是个藏人造反的好地方,姜静行暗道,这么好的机会,想来韩妃是不会错过的。
姜静行深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因而不仅没有阻止,反而还歪头吻了吻小情郎的发顶,赞道:“扶摇果真聪慧过人。”
陆执徐抬眸看她隐在发丝间的眉眼,发现她是发自心底的冷静从容,好似两人嘴里商谈的不过是桩小事,而不是一着不慎,便会改朝换代的造反。
即便要造反的不是他。
陆执徐拉住她把玩自己发梢的手指,贴在自己微凉的唇角上,顺着喉结往下,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窗外长阶清晖遍撒,身处此景下,落在他那张如仙似画的面容上,竟有种山野鬼魅才有的诱惑在。
姜静行觉得自己受到了考验,默默移开了视线,眼角瞥到禅房角落里放着的经书,突然想起了自己身处何地,不禁念了声阿弥陀佛。
陆执徐身体一僵,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狠狠咬了口她伸进自己嘴里的手指。
又是一场缠绵。
*
姜静行觉得宝贝女儿这两天怪怪的,好像总是在偷偷看她,可每次等她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一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她都怀疑女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了。
比如叛逆期来了,比如在学院和同窗起了争执,再比如……早恋?
姜静行是头一回养女儿,而山上除了和尚便是来往的香客,她一时竟也不能向有经验的父母讨教讨教,郁闷了两天后,终于看向了身边唯一可以分享心事的人。
今日是在山上的最后一日,泰安山不大,景色虽好,却是一成不变,这两日又是赏月又是赏景,姑侄两个把山里好玩的地方走了遍,起初还觉得有趣,之后姜绾便觉得无聊了,她到底不是寻常人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何况心里还压着一桩事。
她这几日把靖国公府跟来的侍卫看了个遍,也没看出父亲对谁特别来。
姜静行见她接连几日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走神,想了想,便承诺带她去山里狩猎,姜绾也知自己的异样太明显,又见父亲担忧地看着自己,当即便应了。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凌晨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直到现在也没放晴。
无奈,不能出门,姜璇只好带着姜绾去前殿诵经上香,把从不信佛的姜静行一人留在后院禅房里。
山中景色清幽,最寻常的雨也有着三分意境。
姜静行陪陆执徐坐在敞轩里赏雨看书。
她望着窗外的雨幕,语气难得迟疑:“扶摇,你说,绾儿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桌案后,陆执徐持着经书的手指微僵,其实那夜他隐隐约约意识到窗户有人,只是怕点破后,姜静行不好收场,所以他才假装不知道,拉着人去了屋里。
至于窗后的人是谁……他后来着人打探过,知道那是姜绾的屋子。
所以姜绾的变化……不言而喻。
姜静行没听到回应,转身唤了犹在出神的人一声,“扶摇?”
“嗯。”陆执徐目光重新回到手中经书上,状似随意道:“既然担忧,不如直言问问她。”
姜静行踱步过去,将他手中的佛经抽走,摇头叹气道:“一看你就是没养过孩子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脾气最敏感,绾儿又心思重,不见得会告诉我。”
他的确没养过孩子,不过……陆执徐视线忍不住下移到姜静行腰腹上。
泰安上是世外之地,没有京都里的诸多顾忌,二人眼下正是情浓时,几乎是夜夜厮混,可他从来没见过姜静行忧心子嗣,陆执徐想到些不好的事,又想到姜静行曾经要他承诺择宗室子为嗣,两厢一联系,他心底便止不住地下沉。
姜静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腰间,又见他唇线绷直,瞬间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便似笑非笑道:“扶摇,你在想什么?”
孩子是个太过危险的话题,姜静行心想陆执徐应该不会说出口。
谁知陆执徐抬眼看她,直直望进她眼底,“如果我娶妻生子,你会生气吗。”
他问的是会不会生气,而不是会不会同意。
姜静行闻言脸色有一瞬阴沉,不会很快她便恢复到往日的温和。
在陆执徐神色平静地注视下,她抬手抚上他的脖颈,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笑道:“与我无关,我自然没权利阻止你。”
陆执徐眼底的冷静瞬间破碎,浮上极深的戾气来。
一个人对感情到底能有多洒脱呢,真佛尚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痴望,又何况是活在人世间的凡人。与其说洒脱,倒不如说不在意。
此刻陆执徐看着面色如常的姜静行,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色衰则爱驰,这世上从来不缺追逐荣华富贵的人,以姜静行的权势,若日后想有人陪伴左右不是难事,可他一想到姜静行可能以前喜欢过别人,日后也可能移情别恋,便恨不得把两人碎尸万断,可推己及人,他却只得到了一句与我无关!
陆执徐气的脸色发青,把手中经书一扔,甩袖走了。
姜静行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弯了弯唇角,眼中溢满笑意。
泰安山本就是深山,晴日时还好,不冷不热,正是乘凉避暑的好地方,可下了一场雨后,天边便有几分凉意,山路也湿滑,所以第二日一早,姜静行便带着姜绾姑侄打道回府,等到家后,她才知晓前几日中秋宫宴上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意外。
时隔近一年,本来在府中养病的长公主陆筠突然出现在宫宴上,宴席过后,武德帝召见了长公主,也不知兄妹二人都说了什么,只知道隔日长公主带着不少赏赐回府,直到翌日御书房议事,才有朝臣从御前探到一二消息,原来长公主引荐了位道士给武德帝,说是此人精通医术,对暗伤旧疾极有经验。
这么一听,朝臣们恍然大悟,对长公主重获圣宠的手段也有了了解,过去武德帝旧疾偶有发作,每次皆是头痛越裂,太医院众多太医束手无策,至今也只能缓解无法根治,如若这道士治的了,长公主这份礼算是送到了皇帝心坎上。
而眼下武德帝隔了一日后赏赐长公主,可见这道士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宫宴过后没几日,沉寂许久的昭阳长公主府便恢复到了曾经的门庭若市。
与此同时,大雍和突厥的谈判也到了尾声。
两国派出的使者都是千年人精,扯皮扯到中秋结束,才总算达成个协议。协议上,拓跋宏可以释放,但从今年开始,突厥要每年进贡千匹大芫良马并百车皮革,这条件有些苛刻,可他们王爷人扣在手里,礼部谈判起来游刃有余,根本容不得突厥拒绝,而在思量许久后,突厥使者沉着脸交换了文书,将他们王爷带离了上京城。
知晓结果后,武德帝重赏了礼部和太常寺几位郎官,趁着这股东风,礼部便在大朝会上提出了燕山秋猎一事。
虽说此事是陆执徐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四时田猎是古礼,既能彰显天子威势,又能拔擢人才,武德帝自然不会不应。
彼时姜静行看着御阶下的陆执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刚才提出去燕山行猎之人是新任礼部右侍郎,众所周知的保皇党,若不是她提前知道这是陆执徐安排的,还真看不出此人的真面目。
不过也好,陆执徐势力越大,靖国公府越能长久。
第163章 燕山是个好地方
燕王位于上京城五十里外的东北侧, 坐西朝东,重峦叠嶂,巍峨险峻, 一条溪流穿山而过, 在燕山脚下圈出一块世外之地。
燕王行宫依山势而建,掩映在山林野木中,亭台楼阁齐备,再以九曲长廊合抱连接, 从最高的主殿往下望, 行宫面有北一处极辽阔的草场, 而东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林, 两处合在一起, 便是大名鼎鼎的燕山围场。
各朝天子素来钟爱在此秋猎, 武德帝登基之初也来过, 不过当初天下动荡, 秋猎形式重于实际,祭拜天地后不久便打道回宫,随行官员也不过是礼部几位官员。
可这次不同, 武德帝动身那日定在九月初九,而在九月初七这日,宫里内监带着口谕来了靖国公府。
为首内监笑眯眯躬身,客气道:“陛下有旨,命国公秋猎那日携家眷同往, 也好君臣同乐。”
姜静行眉头一皱, 燕山秋猎此行注定要见血, 她根本没打算带姜绾和姜璇去,可武德帝特意让她带着家眷,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
她问内监:“别的大臣府上呢?”
内监恭敬道:“也是如此,陛下说出宫一趟不容易了,当君臣同乐才好,便下旨五品以上的朝臣皆可携家眷同往,只是二品以下官眷不让住在行宫里头。”
说着谄媚笑笑,又道:“可陛下看重国公,特许您带人住在燕山行宫内苑呢。”
姜静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陛下有心。”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若拒绝,便有些不合常理,难免会让人多想,姜静行转念一想,便让人去叫姜绾和姜璇出来谢恩,等内监走后,姜璇忙不迭地拉着姜静行询问怎么回事。
姜静行见一向沉稳的人面露兴奋,便知她是真心想去,笑了笑道:“此次燕王秋猎,陛下准许朝臣携家眷同往,算是君臣同乐。”
姜璇一听便笑了,准头对身边的姜绾道:“上回去泰安山,你爹说要带绾儿去打猎,结果下雨没去成,这回去了燕山,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儿一玩儿了,听说那燕上平时都围着,根本不许百姓进,山里时常有黑熊出没,还有人在山脚见过白鹿和黑狐的。”
姜绾听得也有几分意动,不过一提到泰安山,她便想到那晚的事,心里那点儿开心也就散了大半,只面上笑容不变:“燕山的确是个好地方。”
姜静行见二人兴致勃勃,也不好泼冷水,只嘱咐道:“虽说有羽林卫守卫,可山林多野兽,保不准有饿极的冲进围场里,就像你说的黑熊,那可是吃人的,到时候一定不能乱跑,知道吗?”
姜璇闻言嗔了她一眼,“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
姜静行笑笑不说话,只在姜璇走后,带着姜绾去了书房。
圣驾出城定在九月九这日的辰时,宫里消息一传出,各处随行大臣的府邸便紧锣密鼓准备起来,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靖国公府住在燕山行宫里,若不想夜里睡帐篷,那便只能在山脚下置办别院。
万幸都不是寻常人家,花些金银便能安置妥善。
武德帝动身前一夜,姜静行亲自去了一趟直卫亲军大营,将一封密令交给自己的心腹。
而这心腹不是别人,正是上回被姜静行打了几十军棍的容通。
容通此人虽有些不讲理,但骨子里还是个讲义气的军汉,上回被姜静行打了一顿,脑子也清醒了几分,事后年鸣英查明真相,确实是没冤枉他侄子,得知此事后,容通暗恨一面侄子不争气,同时吓出一身冷汗,若是当初姜静行没阻止他,眼下他怕是早已罢官被贬,之后运作一番,他将侄子由死刑改判流放,算是尽了叔父恩情,随后又找到姜静行,只道万事听她吩咐。
此时容通看着手中的密信吸了口凉气,召来副将商议一番后,连夜整顿军械,以备燕山不时之需。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九月九天亮,辰时已至。
羽林左军留守京都,五千羽林右军护卫銮驾从太和门出城,浩浩荡荡往燕山行进。
陆执徐独坐在太子銮驾里,手持一卷古籍打发行路的时光,章云彻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自然也就没发现他手中的书卷迟迟未翻动。
护卫在车架右侧的霍鉴琦靠近车身,小声道:“殿下,前头陛下召见了靖国公。”
陆执徐嗯了一声,合上书卷闭目养神,只道:“时刻警戒。”
霍鉴琦也知这几日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因而格外警觉,时刻不敢懈怠,当即应道:“殿下安心,燕山北侧是密林,东西是守卫森严的羽林卫,若寒衣教真计划在燕山造反,那便只能藏身在北侧密林,届时派人在密林口埋伏,便能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
陆执徐想的没他那么乐观,韩妃在宫里隐藏多年,秘密发展寒衣教到今天的地步,岂非泛泛之辈,换错他,若想一举取胜,必将动用手里所有底牌。
而这些底牌都有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下棋的规则不正在此处,你一子我一子,总要有人先动手才好。
除了某个输了便掀棋盘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陆执徐突然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武德帝的车架极为宽敞,四周挂了帷帐,一角摆着桌案香炉,角落里还跪着手捧茶盏糕点的宫女太监。
姜静行进来按规矩行了个礼,还没弯腰便听头顶说了声坐,她也就顺势坐下了。
谁知一抬头看见武德帝,她竟然晃了下神。
今日武德帝作为君王要开猎,礼部给他准备的是一身玄红甲衣,只在衣角袖口上用金线绣了飞龙祥云,比寻常铠甲华丽许多,可看着还是个将军模样,如果忽视鬓角染上的霜色,仿佛眼前人还是姜静行记忆里的陆奕炳。
姜静行一瞬的愣神被武德帝看在眼里,他看着桌上一把黑木长箭,笑道:“许久没和你比试过箭术,一会儿祭告过天地后,你和朕比一场。”
姜静行掩下眼中怅然,垂首道:“臣遵旨。”
武德帝见她神色恭谨,突觉物是人非,也不知从时候开始,姜静行便很少在他面前笑了。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过是两三年的时光。
他还记得武德八年春日,姜静行大胜归京时的那次召见,也就是那次见面,他按捺不住心思,打破了两人心知肚明的默契,将他那些欲望摆在了人前,只可惜包括第一次在内,他每次得到的都是拒绝。
姜静行不知武德帝为何望着自己出神,不由轻声道:“陛下。”
武德帝回神,望着桌上长弓突然道:“你还是那么年轻,朕却慢慢老了,前几日,礼部尚书来问朕生辰如何安排,朕这才想起,今年竟然是朕四十六岁生辰,今早望着镜中的人影,朕都险些认不出来自己,让人不禁感慨时光飞逝。”
他的目光在姜静行一如往昔的年轻面容上停留片刻,虽是笑着,眼底却藏着些不甘,“可你呢,十年如一日的青春正健,哪里像个快四十的人,仿佛是吃了什么仙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