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刚成婚,显然不是和离的好时机。
谢衡藏好小册子,闲来无事,走到窗台前看池塘里的锦鲤。
上一世,他跟在太子身边忙前忙后,就像是为其而生般,从未有过自己的生活,不曾留意过身边的风景。亦丝毫不知,自己的老底早就被人摸透了。不止摸透,还给掀翻,被一顶大锅砸得稀烂。
如今,他尚未真正进入朝堂。即便被邹高远临摹了一些兵械图的残次品,也远不及日后杀伤性大的兵器危害大,用不着担心。
平静的湖面荡漾起圈圈涟漪,聚在一起的锦鲤迅速分散。谢衡眼眸微眯,居然在一群金色的鱼里看见了只又圆又瘪的鳖。
潜伏的捕猎者?怎么那么像太子?
谢衡抄起手里把玩的珠子,砸向那只下潜的鳖。
一击即中。
他拍了拍手,心情愉悦起来。
目光稍转,就望见湖对面的假山下,身着桃红色襦裙的女子正在喂鱼。
刚才的动静,是出自她手。
谢衡不笑了,柏萱也不喂鱼了。
嫁入谢府这么些天,她头几天一直窝在房里不出门,之后活动范围扩大到院子里。待了两天后,又开始无趣,便往假山这边逛逛。然后,她发现了一处池塘。
这座院子里的所有东西,从她嫁进来的那天起,便都有她一份。所以,柏萱理所当然地前来赏鱼。
虽然池塘对面那间书房里的人跟她有壁,但鱼是无辜的。她又正好无聊,自然不会为了那个人放弃一片鱼塘。
前提是,他别出来。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移开视线,旋即默契地忽视彼此。
谢衡关上窗,柏萱退到假山后面。
跟在旁边的四个小丫鬟缩了缩肩膀,总觉得今天的风更凉了,透心凉。
红袖看向身边的柏萱,小姐本就生得精致,这些时日气色瞧着比从前好了许多,人也越发精神,在她看来,除了那位冠绝京都有着东阳第一美人之称的欧阳蓉,就属小姐最好看。
所以昨晚一整夜,姑爷没离开过房门。今日仍是这般冷淡的态度,肯定不是小姐的问题。
“小心!”
是很温柔的声音,属于她家小姐。
红袖回过神时,人已经撞上了柏萱。
她吓了一跳,连忙告罪:
“奴婢冲撞了小姐,奴婢该死!”
柏萱还是不适应这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脚下的台阶由硬石块铺成,随便磕一下都很疼,就这么直挺挺跪下去哪行。她眼疾手快地抓住红袖胳膊,在她膝盖着地前把人拽住:
“诶,起来,多大点事,我好着呢。”
绵软的手掌紧紧攥着她纤细的胳膊,红袖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柏萱,却见女子正低头观察她的膝盖。漂亮清透的瞳仁里,闪着明晃晃的关心。
喉结微哽,红袖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反手托稳柏萱便立马回道:
“多谢小姐,奴婢一定小心些。”
“真乖。”
青檀和青萍作为后来的人,安安静静候在一旁。
红杏瞧着这一幕,眼底泛起不屑,她才不要这点施舍的同情。目光盯着柏萱,想起姑爷方才利落关窗的动作,和那晚听到的露骨的话,忍不住在心底嘲讽。
前有五皇子多年不喜,今有姑爷明晃晃的厌恶。看来,小姐这辈子,注定没男人爱。即便主动献媚,也换不来一个眼神,当真可怜。
柏萱没有读心术,不清楚红杏心里这么多戏。今日又是个好天气,她命人在院子里支好华盖,再去小厨房炖蛊补血养颜红豆汤。
她以前喝奶茶,都是喝的五分甜。
在谢府喝的雪梨汤好喝是好喝,就是糖分超标了。午睡起来,亲自去调味。
谢衡发觉人一旦放松下来,就想睡觉。他不像柏萱那么能睡,觉睡得太多,反而有些精神不济。揉着脑袋听青檀说柏萱带着红袖去了小厨房,另外一个丫鬟出了府。说是那位大小姐想买些新出的漂亮冬装过冬,派人先去城中几家有名的霓裳阁看看。
他已经知道,昨夜听墙角的人是那个叫红杏的丫鬟,今日出门的亦是她。
谢衡往屋外走,一眼就看到小院子的东西,轻哼了声。别的不说,柏小姐从不会亏待自己,极会享受生活。
吃的还没端来,院里的摇椅已经备好。
很精致的木摇椅,上面铺了软垫。
青檀眼看他一脚踩住椅子脚,慢悠悠躺进去,然后阖上眼。她咽了咽喉咙,小声提醒:
“公子。”少夫人很快就会回来,你俩看上去感情不太好脾气也都不是很好的样子,会因为这把摇椅打起来的……
谢衡没睁眼,语气微沉:
“我院子里的东西,我不能用?”
“几天不见,你好大的火气。”
这熟悉的声音……谢衡霍然睁眼,松散慵懒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
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面前的男子,不是太子,还能是谁。
第8章
邹高远死的那一刻,谢衡就知道,背后之人是太子。
重新见到这个人,他的内心很平静。
前世他忠心不二,鞠躬尽瘁,为君赔上自己和整个谢家。
作为臣子,他尽忠了。
作为朋友……啊,他们从来不是朋友,没什么好说的。
即便最后,他曾在生死关头保下自己一命,谢衡心里并不感激。
你利用我害死我全家,保下我一个,然后要我感激你?
不,我只想,你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但面对太子,他不像和柏萱对峙那样,收敛了所有的玩世不恭和骨子里的散漫劲,缓缓起身,不解地问:
“太子怎会过来?”
虽从小一起长大,但身份悬殊,君臣就是君臣,从开始到最后,未曾变过。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从前,他不曾留意。
现在回想,太子说他们是朋友,兄弟,都只是说说而已。
太子很少来谢府,有什么事,就派人来传个信要他过去。印象中,只有大婚那日,太子昙花一现,连酒都没喝一口,便找了借口离开。
多么虚伪的兄弟情。
他上辈子的眼神得有多差劲才会看不出来。
嘶,不能想,处处是痛。
宋君昌穿着金丝华服,通身的贵气就像天上的阳光一样闪耀。他本人的相貌并不出众,方形脸,小眼睛,专挑父母的缺点长。最大的优势,是出身好。
圣上原配唯一的孩子,先皇后去世,便立刻被封为太子。
他比谢衡稍微矮一些,所以往常与谢衡见面议事,谢衡总会不着痕迹屈膝,尽量让自己的高度不要超过他。
然而,此刻,匆匆行完一礼,他便站直身体。
身高差令宋君昌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他还没忘记谢衡刚刚的问题,随口道:
“自小没生过病的人说头疼,我不得来看看。还以为多大事呢,你这看着挺好啊。”
那不能,要是挺好,他就没法解释上次为何拒绝太子的邀请,不去聚贤楼一事。
谢衡露出一抹坚强的笑容,一副‘我很痛,但是我不说,我很难受并且忍得很辛苦的表情’:
“其实不太好,强撑着而已。”
此时已是午后,太阳最大的时候。没了华盖的遮挡,晒这么一会,人脸都晒红了,看不出一丁点病态。
宋君澜打量着谢衡,从小到大,他的命令,谢衡不曾违抗过。
突如其来的一场头痛症,让他第一次拒绝了他的命令。
他乃当朝太子,金口玉言,说出的要求,都是命令,臣子如何敢不从?
但谢衡敢了。
这场改变来得毫无预兆,他不得不亲自来看看,这称病之人是否已经病入膏肓,真的不得下地出门?
为此,他禁止下人通报,让主屋那边的人领着一路直通这边。
见到的就是谢衡悠闲自在晒太阳,浑身上下完好无损,没哪里缺胳膊少腿。就连表情,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惬意舒适。
哪里像病了的样子?
宋君昌小小的眼睛藏在厚厚的眼皮下,阴沉沉的冷意在眼中翻滚:
“是么?”
不是啊,那又怎样?
谢衡不在意宋君昌语气里的威慑,前后两世,君臣一场,就此散场。
从他杀掉邹高远的那瞬间,他就在等这一刻。
太子现在可能还不知道邹高远已死,匆匆来此,估摸着是因为几天找不着人,想来查探一番。
但人死了就是死了,他迟早会发现,之后肯定会怀疑到他头上。等到那时候,眼下他所有不合时宜的“异样”都有了合理的理由。
至于怕不怕太子除掉自己?
前世有谢家帮扶,太子都保不住储君之位。今生没了他,那就更别想了。
不能承袭的太子,不足为惧。
再有,他爹亦是一品尚书。就算太子要报复,也没那么容易。何况,今早,柏萱倒是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件足以让他不惧太子,扭转命运的事。
谢衡低头勾唇,余光注意到入口处多了一抹亮色身影,熟悉的人闯入视野。
他轻啧,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柏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两人都不要她。最后把她放在老家爷爷奶奶那里,再大一点,老人老了,她开始在各个亲戚家寄住。自小就会察言观色,方才隔得老远,她就感觉气氛不妙。
太子那么大一个人直挺挺站着,吓得身后几个小丫鬟大气不敢出。
她使了个眼色,让红袖把汤盅搁在石桌,带她们向太子请安。
柏御史的嫡女,宋君昌从前还真没留意过。
他贵为储君,自小不管任何东西,包括女人,只要最好的。目光一直盯着京都那位最美的女子,其他人谁也不放在眼里。
见柏萱低眉垂首,那双小眼睛在女子起身时睁大了些,随意一瞥。
白白嫩嫩的女孩子,杏眼,鹅蛋脸,不丑,最让他舒心的是个头只到他肩膀处。他矜贵又轻慢地抬了抬手:
“免了。”
“谢殿下。”
宋君昌笑了笑,朝她走两步,身体挡在她和谢衡之间,指着桌上汤盅,语气温和地问:
“给子安炖的?”
柏萱:“……是。”
我这么照顾你的兄弟,高兴吗?
宋君昌如她所愿笑了下,又道:
“子安说他心口疼,你炖盅甜汤有什么用?”
柏萱在心底翻白眼,心口疼的人又不是你,可把你给心疼的。
她似是有些害怕他的君威,糯糯道:“民女不懂药理,只是觉得甜食能让人心情变好。”不是心疼吗?最适合了。
“还有这种说法?”
宋君昌哈哈大笑起来,可沉甸甸的声音里并无愉悦,反而有种自上而下的威压。也不等柏萱回话,他自顾自地说:
“那你可知他何时开始心口疼?究竟有多疼,连我都请不动。”
啊?柏萱恍然明白他的意思。
原来太子生气,不是因为心疼好兄弟生病,而是找借口偷懒,故意旷工?
柏萱也曾是社畜,非常理解这种心情。但是她和谢衡早上才闹掰,这会儿,她一点都不想帮他收场。
午后的暖意散去了些,微风拂面,携卷丝丝凉意。
谢衡安静立在后边,没想到太子居然会当着他的面试探柏萱口风,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想必柏萱应该很开心,这种时候,随便扯点谎话讨好太子,既能挑拨离间,又能去五皇子那里邀功。
一举两得。
多好,他亦希望这样。
男人唇角悄悄挑起一抹笑,余光盯着地上那抹阴影,不禁开始期待。来啊,来火上浇油,离间我们。若是能成功,让他日后不必再费心费力与太子周旋,他记她一功。
宋君昌的视线像一把寒霜剑,大刺刺锁住自己脖子。
柏萱直觉这人有大病,封建社会啊,这般盯着有夫之妇,变-态吧。她仿佛更加害怕,顿了顿才低声开口,轻软的嗓音透着诧异和关切:
“成亲那天,我便知夫君身体诸多不适。一会头疼,一会腿疼,不想现在竟如此严重,竟连心口也疼。”
别以为她听不出来,太子在探她口风。
她又不知道谢衡到底哪里疼,更不知他是如何跟太子扯谎偷懒,干脆接着太子的话往下说。圆谎的诀窍就是不能说得太具体。
看似好像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都没说。
忽略细节,就成功了一半。
她怯怯地想去看一眼谢衡,又似顾忌宋君昌,没敢去看,只小小声道:
“夫君一个人承受这么多,肯定忍得辛苦。”
呵,狗男人,感动吗?
要不是因为太子原著很不好,此时看着更不好,一旦发怒必会殃及像她这样无辜的人,她才不管他。
不过话说回来,就目前来看,谢衡于太子,貌似并不像原著写的那样,是最信任最得力的重臣,比亲兄弟还亲。
瞧着,很塑料嘛。
谢衡:……
谁能告诉他,为何会这样?
难不成柏萱是打算先扬后抑?
宋君昌显然不满意柏萱所说,继续道:
“怎么会呢,他自小身体极好,骑射弓箭稳居头筹。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他生病,不该如此。”
还想骗人。
新婚夜和这几天的谢衡有多虚弱,她可是亲眼所见。柏萱自觉忽视后面的话,语速不紧不慢地回:
“白天症状轻,夜里确实非常折磨人。昨夜,夫君熬到深夜都睡不着,叫人很是心疼。”
谢衡昨夜闹那么久,这可是句大实话。
宋君昌沉默了,一时间没人说话。
陶瓷汤盅里飘出袅袅白雾,裹着甜甜的气息。
他压下眼角斜了下,忽地敛起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缓和很多,看上去平易近人:
“既如此,倒是虚惊一场。”
一语双关,三人却都面不改色,宋君昌转身去看谢衡:
“是我疏忽了,你也会生病。那这些天,就多待家里休息。如今,你也成家了。等你病好,便可正式入朝。你是不知道,老五最近出尽风头。我看他,野心不小啊。”
谢衡不是很关心这些,只在听到五皇子时,才动了动耳朵。
随即目光越过宋君昌,看向还沉浸在演戏中的女子。
听到没,太子话里的杀意,是针对你那个五皇子的,还不过来背刺我吗?
太子除了是先皇后所出,承袭了皇上对先皇后的感情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优势。他最大的势力,除了掌管户部的太子妃一家,就只有他们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