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觉得一个项目不应该这么做,公司不应该是这样敷衍的态度,投行不应该一味地互相推诿,对甲方退让,专业团队也不应该迫于客户的淫威,对问题闭口不谈,对背锅的中介幸灾乐祸。
和这些乌合之众截然相反的是路易。
这么多年,路易的风格始终如一,专业知识扎实,实践经验丰富,做事永远稳妥,客户的要求全部认真对待。然而对于客户的不合理要求,也绝不会听之任之,而是会坚持底线,巧妙化解。乔安认识路易的时候还很年轻,有很长一段时间,路易都是她的职业楷模。
难道路易这种人终究不被市场选择吗?
“路易在M&M肯定升不上去。”戴文评价,“估计是看到没希望,所以干脆辞职了。或许还是被老板劝退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乔安立刻反驳,“你在项目上遇到过他吗?他是少见的懂业务、有经验、高质量、负责任的美国组律师。”
“当然遇到过。他当写书律师的风格四平八稳。”戴文回忆道,“人家给什么意见,只要没有出格到一定程度,他都全盘接受。我感觉这个人没什么性格。”
“但是他的质量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乔安道:“而且他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这也是他高质量的原因。”
“那他写书的项目,成本一定很高吧?”戴文自问自答,“一个八年级、九年级的美国律师,就算打个折扣,一个小时怎么也是上千美元的。”
“路易是那种优先考虑质量的人。而且他经验丰富,工作的效率也很高。”乔安道:“你不觉得他这样的人在市场上属于珍惜物种吗?”
戴文凉凉地扫了她一眼,道:“恐怕他的技能,根本不是市场上看好的技能吧。你们美国律师,一年比一年贵,上了项目,光是喘着气,就是会呼吸的巨额成本。更何况港股招股书这玩意,你说写得好能好到哪去,差能差到哪去?就算真的有质量差别,除了同行,又有谁真的会打开看?我能花三年级四年级的钱,写一个七十分的招股书,为什么要花九年级十年级的钱请路易写一本九十分的书?”
“有些烂项目确实无所谓。但是精品项目还是有差别的。”乔安道,“更何况,服务业律所给人的印象也很重要。路易坐镇和我坐镇,给客户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路易在市场上是很难替代的。”
“我可不这么看。”戴文回答,“你听没听说过,所有的服务业,做到最后,别管你是律师会计师,或者是多专业的服务,本质上就会变成销售。好的销售可以当老板,可以一路升上去。做到路易这个级别,依然恪守年轻律师的价值观,就自然会被律所淘汰。”
“我不同意。”乔安还想反驳,却被戴文打断。
戴文道:“罢了,我不想再说了。我发现每次提到路易,你的态度都会很奇怪。”
“并没有,我只是正常地欣赏他。”乔安说道,“明明是你很奇怪。”
“我并没有――我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正常地不看好他!”戴文道,“算了我们真的不要再说他了。”
“好!”乔安也非常不爽。不爽的心情下,却是有些难以解释的暴躁。
戴文道:“不说这个――你快点收拾东西,我们赶去和公司吃饭。今天公司要请客,我们得给个面子。”
乔安道:“那不巧,我要回到香港。今天和朋友约好了晚上吃饭,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朋友?什么时候不能吃饭?偏偏一定要今天!”戴文问,“除非是很特殊的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平安夜那天本来要一起吃饭,但是我爽约了。”乔安回答,“那个朋友的老公向她求婚了,两个人要一起请我吃饭。”
乔安想到平安夜那天晚上,左伊发来了微信,说:乔安,陈博士向我求婚了。我这一天都好紧张,以为他要来和我分手。没想到是求婚,真是万幸。我立刻就接受了。
对此,乔安不知应作何感想。但是订婚和结婚的朋友,多少会和单身的状态有些不一样。因此乔安只好违心地恭喜,并且接受了左伊和已经晋升为未婚夫的陈博士的吃饭邀请。
戴文看着她,不太赞同地摇着头:“今天给你的教训,还不够现实么?”
“什么教训?”
“第一,所有聚会,不管是开会还是娱乐,都要尽量到场。因为在场的人永远会拿不在场的人开刀。”戴文说。
“好,我明白。”乔安说,“以后一定注意,今天我就指着你代表我出席了。”
“我还没说完呢。第二,单纯埋头苦干和解决问题的人,永远也干不过勾心斗角和玩弄权谋的。”戴文说。
乔安内心一股怒火,脸上倒是微笑起来。她抱着手臂,问道:“你该不会觉得林延这样很光彩、很值得称赞吧?”
“我觉得他很垃圾,因为他没有真才实学,而且手段低端。”戴文说,“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跳梁小丑,能把我们所有人搞得团团转?”
“这个是这个市场的问题。”乔安说,“是这个世界的问题。”
“但是你,你别忘了自己是在哪个市场、哪个世界。”戴文说道:“你可以活得超脱于这个市场的行事规则,但是你必须接受路易这样的结局。”
乔安道:“路易这样的人才属实难得,他的下一步尚不可知。我觉得他大概率会另谋高就。可能有一天,你也不得不尊称他一声路总呢。”
“你看,提起他,你又很激动。”戴文道。
“行吧,我激动。我不是路易那种四平八稳的人,我对很多事情有一些固执的看法,而且很难被别人说服。”乔安说,“为了节约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我建议我们对于有分歧的一些事情还是不要再做讨论了。”
戴文哑然失笑。他说:“难得见你这么失态。恕我直言,这到底是因为路易,还是因为今天的这个会,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凡事寻求原因,本来就很徒劳。我也懒得回答你这个问题。”乔安道:“再者说,不管怎么样,和你有关系吗?”
戴文打量着她,很明显是在控制着表情。半晌,他回答:“确实没关系。”
第30章 修成正果vs.不是个事儿
左伊定了一家私房菜。乔安赶到的时候,左伊和陈博士已经都坐下等了一会儿了。两人坐在餐桌两侧,各自在看手机。陈博士穿了一件长袖T恤,外面皱巴巴地套了一件运动外套,头发秃得差不多,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像是低配版李诞。左伊穿了一件低调的深色高领毛衣,虽然没怎么化妆但是依然很漂亮,抬手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很大很亮的钻戒,纵然乔安不怎么懂钻石,也能看得出这钻石的成色极好。她神色和往常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乔安感觉,她整个人似乎有点紧绷。
“我还以为自己加班太多,视网膜脱落了。”乔安脱下大衣坐到座位上,打趣道,“原来是某人的钻石太亮,差点闪瞎了我。”
左伊瞪了她一眼,道:“你少来,别借着机会调侃我。”
这样呛了乔安一句,左伊那种莫名的紧绷感似乎有些松动。她责备道:“大忙人,怎么你的档期这么满?见你一面实在太难了。”
乔安道:“还不是因为上了变态项目,遇到了变态客户。大过节的偏要我们去开会。”
陈博士插嘴问道:“这么刺激?开什么会?”
“推锅甩锅大会呗,还能有什么?”乔安不想说项目细节,说道,“陈博士,你这慢悠悠的说话腔调真是挺逗的,跟大师解经似的。”
“就他,得了吧。”左伊说,“他不得让人误入歧途?”
“你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误入歧途’的?”乔安笑道,“还没有正式恭喜你们二位,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了。”
陈博士道:“多谢多谢,以茶代酒,咱们干一杯。”
服务员开始上汤上菜。左伊嘴巴快,噼里啪啦地介绍着菜品。乔安喝了两口汤,有点食不知味。她这个年龄,原来的同学大半都结婚了。但是左伊结婚总让她有种很魔幻的感觉。
“左伊,你这语速,可以去说相声。”乔安说道,“你逗哏,陈博士捧哏,开夫妻档,肯定火。”
左伊呛了一下,似乎想要说话,但是没说出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乔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等到左伊这边不再咳嗽了,她选了一个稳妥的话题,问陈博士道:“我听左伊说你毕业了,以后的工作也定下来了,不知道是在哪里高就?”
陈博士道:“我在美国某某某州的某某某大学当助理教授。不过离入职还有一段时间。”
“那恭喜了,感觉这个职位很不错。”乔安客套着。
“某某某州可是大农村。”左伊说,“他以后就要离开纽约,开启乡村生活了。”
乔安很想问左伊是否会跟着陈博士同去。但是显然这个问题不好说出口。她打算等以后和左伊单独聊天的时候再问左伊具体的计划。
服务生开始上热菜。左伊的手机震了震。她看了一眼,说:“我去接个电话。”
她一出去,房间里只剩陈博士和乔安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尴尬。
陈博士说:“我听说,你们这一行工作很忙。”
乔安说:“确实忙。比不得大学老师的生活节奏。”
陈博士道:“科研也是压力很大。”
乔安道:“恐怕是不一样的压力吧。”
“我其实一直不太建议小左做这一行。”陈博士说,“我朋友都说,香港的资本市场practice很…粗糙。”他思索了一下,又说,“很狂野。”
乔安哈哈大笑。陈博士说的确实不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由一个行业外的人点出来,她就有些微妙的不爽。
她问:“你指哪方面?”
陈博士说:“你懂得,就是整个行业的操作风格。当然啦,hours肯定也很差。”
乔安说:“看来你也是颇有了解。”
“是嘛,毕竟小左一直做这行,不了解也被迫了解。”陈博士说,“我其实特别不明白,她怎么做这份工作做得那么投入。你也一样――你说,忙来忙去的,圣诞节去开会。有什么意思啊?”
“赚钱呗。”乔安加了一棵绿油油的青菜,“别的工作,其实也一般。你们这种高贵冷艳的科研工作,我这智商又做不了。想来想去,目前这份工作也还凑合了。”
陈博士道:“其实我家里和小左家里,也都不差她这份工资。”
乔安简直想翻白眼,这是何等不食肉糜才能说出口的话。但是仔细想来,陈博士说的也没错。她只好说:“我是为了钱。左伊的话,我其实不太清楚。”
正说着,左伊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把手机放在桌上,从包里翻出电脑,打开电脑开始连VPN,一副火烧眉毛的表情。
“怎么了?”乔安问。
“有个项目忽然启动。发行人想新年前发一笔债。”左伊潦草地说着,手下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显然已经进入了工作模式。
“新年前?那不就就只剩不到一周?”乔安问。
“嗯。”左伊皱着眉头,显然已经没空多做解释。服务员正准备上另一道菜,看着左伊,神色略有些犹豫。
左伊居然还能心领神会地抬起头,说:“上菜吧,你们先吃,别管我。”
她这样忙着,乔安也没法踏实地吃。只能和陈博士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社会话题。
陈博士说:“今年香港似乎一直不太平。对你们有没有影响?”
“基本没有。”乔安说,“有的时候他们闹到办公室附近,我就回家办公,也差不多。”
陈博士说:“这件事似乎对香港影响很大。”
乔安没太关心这件事,耸耸肩道:“总之到了年底,似乎已经过去了。”
左伊又是发邮件又是打电话。陈博士和乔安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陈博士又换了个话题,问:“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好像国内有一种新的病毒?”
“没有听说。”乔安回答,“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陈博士说道,“总之冬季本来就是疾病高发,你们小心点。”
乔安道:“你也是。左伊说你要回国休息一段时间。你注意身体。”
那边左伊似乎终于忙完了一段,舒了口气。低下头把碗里已经冷掉的汤一口喝了。
“业务那么繁忙?”乔安问。
“最近都是地产客户。”左伊说,“都赶着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发债。虽然十二月一向很忙,但是忙到这个程度我还是第一次。”
陈博士慢悠悠地评价道:“国内地产行业其实很畸形――高杠杆、预售制、低租售比。这些元素加在一起,其实很不稳定。”
“得了,对我们来说,地产爸爸们是最稳定的客户。”左伊说。
陈博士道:“因为你们是发债业务,他们高杠杆,所以才需要频繁发债。借了新债还旧债。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还不上怎么办?房产销售还是预售制,如果资金断裂,现金流跟不上,那已经预售的房子,到底应该谁负责?”
“我一个打工的,我管那个?”左伊说,“还不上,那我们就做债务重组。对律所来说都是生意。”
陈博士道:“你看,这万恶的资本主义,居然在香港发扬光大了。”
“都是内地房地产公司。”左伊反驳,“再说你一个在资本主义国家要拿绿卡的人,哪来的脸和我BB香港资本主义。”
“美国和你们这比,甚至都显得有点像社会主义了。”陈博士说道。
左伊正要反驳,手机又震了震。她接了起来:“喂――什么?十分钟以后启动大会?疯了吧!没问题没问题,我一会儿会拨入。”
挂上电话,陈博士一声叹息,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周扒皮都不这样,圣诞节晚上九点多开什么启动大会。”
“周扒皮不过圣诞节。”左伊往嘴里塞了一口排骨,“而且他不爱给钱。”
“我听说一些国内的地产商也拖欠工款很严重。”陈博士说,“你之前不也抱怨过,有些客户拖欠律师费?发了十次债,没给一分钱。”他转向乔安:“你说这种客户,留着有什么用?”
“那个客户还没上市呢,正准备在香港上市。”左伊说,“说不定上市圈到钱,就一次性给了。是不是乔安?你不是一直帮这些中小房企做上市?”
“上市肯定不能拖欠工款啊。”乔安说,“人家肯定要发黑函到港交所。”
“黑函是什么?”
“就是投诉信。”乔安解释着,“我也见过很夸张的,按着红手印‘血泪泣诉,黑心企业某地产坏事干尽,害得上百名工人辛苦两年颗粒无收’。不过大部分没那么夸张。”
“这么刺激啊。”陈博士问,“这种企业真的能上市吗?”
“能啊。”乔安回答,“公司安抚了工头,后面就不再投诉了。已经上市几年了。”
“你们都先别说话。”左伊戴上耳机,“我要拨入启动大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