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一直狗屎运很好。他来的这一天,刚好赶上公司主席去办别的事情。主席不在,两边投行也都有点松懈,竟然真的不紧不慢地讨论了财务章节,顺便还终于统一了物业的披露口径。查理尽职尽责地改书改到了十一点,最后一批手写意见递了进去,便开始搜罗零食,准备离开了。
“今天真的谢谢你了。”乔安献宝似的递给查理一大包珍藏的零食,道,“回头请你吃饭。”
“哈哈,那我是不会客气的。”查理思索片刻,道,“我要吃四大名鸡。”
“想吃你就自己订!”乔安有些无语,查理这个人属于雁过留痕,平时两人没什么纠葛,都经常要从乔安这里克扣点什么。这下查理在印刷商足足干了一天的苦力,这笔人情债查理大概会记一辈子。
“哈哈,这不是还有你吗?”查理打了个哈欠,“零食我不要,太胖人了。我最近减肥,要赶快回家睡美容觉。”
查理走后,乔安难得清闲,打算再把自己粗制滥造的招股书好好润色润色,免得以后被查理抓住什么错误再丢人现眼。她打印了最新版的主要章节,打了一杯咖啡。路过审计师的房间,骤然听到审计师在争吵。屋里的几个人见她路过,连忙叫住了她。乔安感到有些不妙,但是也只能满怀防备地走进屋去。
“正好你来了!”审计师挥舞着一叠文件,“刚才公司的财务正在问信托融资的披露。我就说,披露什么的要问律师,乔律师你说一下,信托融资一般怎么披露。”
“今天上午不是刚讨论过财务披露吗?我记得财务这边说公司没有信托融资啊。”乔安有些无语,“没有的话,就不披露。”
审计师把文件推到乔安眼前,叫道:“乔律师你看看这些合同,这个是不是信托融资?”
乔安翻开文件看了两眼,那不是信托融资合同又是什么。乔安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公司总能突然弄出来一堆她从未见过的合同!她带着一丝侥幸问道:“这是表外指资产负债表以外的?”
“不是哦!”审计师叫着,“我就说,怎么你们的账总是平不了。现在好啦,整个资产负债表,我们全部要重新看。托你们的福,我们审计报告简直要重写一遍!”
“报表全要改吗?”乔安内心逐渐崩溃。
“对哦,肯定全要改。我今天晚上首先要搞明白,之前的报表是怎么把这么多负债藏起来的!乔律师,你放心,不是一张资产负债表的问题,三张表全都有问题。我们就当之前没做过,现在开始重新做!”
乔安欲哭无泪。查理好不容易来了一天,把财务章节改得七七八八人模狗样的。这下看来完全是白费功夫。
乔安意识到这个印刷商是个持久战,于是果断叫了出租,计划先回家睡觉。
出租车从中环出发,很快西行上了高架桥。这是若干天以来乔安最早回家的一晚,然而此时此刻,纵然是有不夜城之称的香港,也似乎早已安睡。维港的海面黑沉沉的,仿佛陷入梦境。只有路灯一盏一盏地飞速后退,橙黄色的光一下下闪过,好像夜色在疲惫地眨眼。深夜最容易怀疑人生。乔安坐在出租后座上,也忍不住扪心自问到底为什么要入这一行。
乔安第一次进印刷商还是在她M&M做助理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最主要工作是做招股书验证。第一天走进印刷商,她觉得大开眼界:零食饮料,琳琅满目。随时想要什么,和前台说一下,就都会很快送到房间里。早上大家一起吃早饭,投行点了当时最流行的咖啡。晚上的夜宵,又点了lady M的蛋糕,抹茶、原味、玫瑰花三种口味,吃不完的就很随意地丢在一边。乔安很没出息地拍照留念,还发了朋友圈,收获了本科同学一片羡慕嫉妒恨。
而后不久,这种新鲜感就消磨殆尽,她陷入了巨大的压力和恐慌。每一天投行问起招股书验证进度,她都觉得手忙脚乱,似乎她的进度永远不能跟上写书律师改书的效率。
那个时候她最羡慕的人是对家律所负责写书的美国律师。
开会第一天,对家合伙人就向所有人介绍,说我们某某律师,本科是北大法学院的高材生,又在美国某某大学读了法律博士,两年前从纽约总部调来香港。那位律师光鲜的履历获得获得一众称赞。而她本人也淡然处之,既没有洋洋得意,也没有过分谦虚,不卑不亢得恰到好处。她在人群中间,语气平静地讲着招股书,掌控着讨论的方向。有一次,一个来头不小的banker和她意见相左,不管不顾地吵起架来。那位律师拒绝了他的修改意见,说:“我不能盲目接受你的意见,毕竟我才是这本书的pen holder执笔者。”
Pen holder,多好听的一个词。乔安对她肃然起敬。
欣赏一个人,便觉得这个人的一切都是好的。乔安每天都观察着那位律师小姐,留意到她时常穿着不同颜色的缎面镶钻平底鞋,查了一下价格,每一双都要大几千块。她又忍不住打听美国律师的年薪,才知道基础薪资加COLACOLA是外资律所为了补偿为了工作而Relocate的律师的费用,根据每个所政策不同,大致费率是每年6万到9万美金。有一些律所为了招人,会主动offer给并未relocate的律师COLA,来增加律师的总年薪。和年底奖金,中年级律师每年也能有几百万收入,堪称打工人的天花板。那个数字让乔安极为震撼。毕竟乔安当时毕业不久,每个月拿两万五的工资,在同学里已经是遥遥领先的富婆了。
而那时的乔安,每天做着繁琐而无聊的验证工作,常常为了几句话的支撑材料和发行人吵得面红耳赤。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坐在会议室中间位置的写书律师,面如止水地带着大家过招股书…
这个想法支撑她做了两年半的助理,去美国读了硕士,回到香港资本市场加入美国组,从法律经理做起,一点点地磨,一点点地积攒写书的经验。在谢莉带领的美国组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在美国读过JD的,也是同等工资的律师中工作时间最长的。和名校毕业外加美国JD学历的查理相比,她的工作年限要多一倍。
乔安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不休不眠,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多年前尹荷那个讲座吗?是为了在林延面前有一些自我和尊严吗?是为了不菲的工资,为了曾经让她眼红不已的缎面平底鞋吗?是为了能够成为她曾经崇拜的写书律师吗?
许多年过去了,她没有成为尹荷,也没有成为当时让她敬佩不已的写书律师。她依然是朴实无华的自己。哪怕是如愿做了写书律师,她也没有因此获得更多的成就感。她对自己很诚实,清醒地知道哪怕已经拿到了令人羡艳的薪水,哪怕在职业上已是经历丰富,但是她的本质却没有变。就像是一颗橡子,哪怕镀了一层金,也依然是一颗橡子。它是挂在林间的橡树上,还是挂在置地广场的圣诞树上,它的内里依然是同一颗果核。
或许每个橡子都应该尽早考虑自己的最终去向――到底是应该随着冬季来临而落在泥土里,孕育新的橡树,还是被刷上金粉,等着每一年的圣诞节被挂在不同的圣诞树上。
乔安发觉自己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出租停在公寓楼楼下。乔安叹了口气,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付费要小票。
刚下了车,又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戴文拉开车门,从车里钻了出来。
“我刚才听说你回家了。”戴文隔着窗子,把钞票递给司机,转身对乔安说道,“我赶紧打车回家,求着司机师傅开快点,看看能不能赶得上你。”
“那你的时间刚好。”乔安笑道,“我也才到。”
“你眼睛很红。”戴文关切地看着她,“没事吧?”
乔安冷漠地说:“放心吧,没哭,就是用眼过度又缺觉。看来你的担心多虑了。”
戴文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哭。我担心的是你会怀疑人生。”
“那被你说中了,我是真的有点怀疑人生。”乔安长叹道,“不过困难总是暂时的。我听说新的headcount已经批了,等到谢莉招了人,我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项目丢给新人。”
两人并肩走在公寓楼的回廊上。一月的夜风有些冷,乔安把脸埋在围巾里,吸了吸鼻子。回头看看戴文,发现戴文欲言又止,表情有些犹豫。
“怎么,您想发表什么高见吗?”乔安问。
“首先你能反思人生确实是好事。”戴文小心地说,“不过谢莉能不能拿到招人的名额,我觉得还是一个未知数。”
“怎么这么说!”乔安吓了一跳,“写书律师的招人名额早就批了。”
“确实批了写书律师的招人名额。”戴文在一盏壁灯下站定,看着乔安,“但是归哪个合伙人可不一定。”
美国组的合伙人只有谢莉一个。乔安皱起眉,不明所以。
戴文说道:“你有没有想过,A&B可能会引进一个新的美国合伙人?和谢莉来比起来,工作能力更强,处事更加妥当,让客户更满意,能和谢莉形成充分的竞争关系。”
乔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戴文到底是什么意思?
戴文接着说:“如果有这样一个美国合伙人,你是愿意给他工作,还是愿意给谢莉工作?”
乔安的困意烟消云散。戴文这是什么意思?她斟酌片刻,谨慎地问道:“你这个问题,是一个假设提问,还是一个真实的问题?”
“如果是假设提问,你会怎么回答?”戴文问。
乔安说道:“我不会回答。我没有必要回答。”
戴文看着她,观察着她的神色,说道:“你扪心自问,谢莉对你好吗?她有关心过你的生活和职业发展吗?实话说,我每天十二点之前,都可以回去。但是我不忍心放你一个人在印刷商里,整宿整宿地熬。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万一你生病了,万一有人为难你怎么办?这些事情,谢莉会管吗?会在意吗?”
乔安只好说:“我现在没办法想那么多。”
“我没有要求你给我一个答案,我只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等你出了这个印刷商可以慢慢想。”戴文说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这个选项真的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可以给出一个深思熟虑的答案。”
乔安忍不住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着戴文,想在他的表情里找到一丝破绽。但是戴文的表情真实而笃定,一点破绽也没有。然而戴文这个人做事太聪明,太周全,因而总有一种让乔安感到不安的气质。哪怕受人恩惠,乔安也忍不住怀疑戴文的行事到底出于真诚的善意,还是只是把乔安当做他为人处世中的一个环节。
第34章 夜以继日以继夜以继日
这个印刷商似乎无边无际。
不知不觉,乔安在印刷商里熬了两周。林延最初的计划是1月16日交表,这个日期已经过去了,丹妮和谢莉先后结束了休假,来印刷商帮忙,然而印刷商的终点依然遥遥无期。
乔安每一天睁开眼,都会面临新的惊吓。有的时候是完全重置的审计报告,有的时候是背景调查发现的重大诉讼,有的时候是公司忽然发疯,要完全推翻原来的优势战略。不仅乔安手忙脚乱,其他条线的工作也在不断地冒出新的问题。连戴文这样乐观的人,都觉得这个项目迟早要黄,只是不知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会是什么。
对此,谢莉极其紧张。每天对乔安和丹妮耳提面命,说千万不能背锅。
某天上午,破天荒地没安排讨论。戴文偷偷告诉乔安,说两家投行都各自去过会了。
几个小时以后,两家投行分别回到印刷商。他们一个个西服革履、打扮得人模狗样,和平时在印刷商里不修边幅的样子截然不同。
乔安留意到,盛银国际的人一个个意气风发,而方信证券一个个垂头丧气。戴文在身边悄悄地说:“据说方信证券没有过。”
一旁的丹妮连忙凑过来,八卦道:“什么什么?所以这个项目终于要去死了吗?”
“嘿,你一个公司律师,怎么说话呢!”戴文数落丹妮,又说,“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和公司交代,今天估计要拿他们开刀了。”
话音未落,方信证券的MD在公司领导们身边一阵窃窃私语。林延和主席对视一眼,黑着脸和方信证券一行人走出了会议室。
半个多钟头后,对家律师米雪走进房间,一脸八卦,对乔安等人悄声说:“你们都猜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还能怎么,肯定公司把方信证券上上下下骂个狗血喷头呗。”戴文道。
米雪道:“那是当然。但是主席骂着骂着,忽然间就捂着心口倒下了。现在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正在等救护车呢。”
“卧槽,这么刺激的吗!”丹妮叫了起来。
乔安在印刷商里,见到过不少伤病案例。有发烧感冒生病的,流鼻血的咳血的,也有像朱迪那样肠胃炎被拉走的,有激烈讨论的时候忽然晕倒在地的。但是大部分伤病都是干活的小,律师会计师banker,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公司主席在印刷商徒然病倒的。
“主席这个年纪…不会是什么大事吧?”乔安感到不可思议。
米雪摇摇头,道:“难说。看样子,像是心脏病犯了。总之不是小事。”
米雪走后,丹妮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乔安问。
丹妮诧异道:“当然是回办公室。主席都那样了,这破项目八成凉凉。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乔安质问道:“有人说印刷商取消吗?有人说中止吗?公司发话同意了吗?”
丹妮道:“现在他们正乱呢。主席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谁还会在意我们。难道他们如果把我们忘了,我们就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对!我们就要守在这,直到有人说印刷商取消。”乔安道,“所以你给我坐下,把该改的都改了,改proofread的好好对一下。”
丹妮气急败坏,但是拗不过乔安官高一级,只好气鼓鼓地坐下,重新摊开电脑,冷着脸开始工作。
戴文撇着嘴,摇摇头。乔安知道他向来不看好丹妮的工作素养,也便莞尔一笑而过。
要修改和校对的实在太多,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从深转浅,她恍然意识到黎明即将破晓,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印刷商的生活,果然是夜以继日以继夜以继日…
乔安抓紧时间回家睡了几个小时。闹铃响起,她睁开眼睛,先打开手机看微信。项目群里,林延赫然写道:“今天印刷商照常进行。”
乔安有些吃惊。难道主席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紧赶慢赶,一路小跑地赶回了印刷商。刚好林延和两家投行在吃饭。林延轻描淡写地聊着主席的病情,道:“医生现在不肯放主席出院,但是主席千叮咛万嘱咐,这个表一定要交的。”他转向方信证券的几个人,道:“所以你们一定要排除万难,我求求你们,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了。”
詹森道:“我知道主席想1月16日交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是什么计划呢?”
林延道:“主席特意请了大师算过黄道吉日,1月16日是最好的,只是因为你们进度太慢,已经错过了。但是1月22日也是个好日子。如果错过了,上半年就没有合适的时机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在1月22日交表。你们明白吗?大师还说,如果今年上半年交不了表,公司的运势以后就很难起来了。所以这几天,一定要咬咬牙冲刺。不管怎么样,也要把这个表交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