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则也没有附庸风雅,他们商户人家, 哪里懂这些门道,可着好吃好喝珍稀药材献上就是了。
光看那锦盒外用来包装的丝缎有多光滑厚实, 就知道其中包着的内容价值多不菲。沈朝盈扔也不是, 留也不是,成了烫手的山芋。
晚上准备打烊, 趁店里没客人时,她拿出来琢磨着如何处理,店门口一阵风铃摇动,清脆悦耳。
沈朝盈回头, 阿青顶着个圆脑袋进来了。
崔瑄常来沈记, 受影响最大的绝对是阿青。
高官身边的长随,自然跟旁人不一样, 店里每次都会热情招待他,以至于阿青比沈朝盈初见时圆了一圈。
原先是气质挂小伙, 眼下只能摸着良心道一句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可爱。
沈朝盈忽感愧疚,默默地移开眼,笑道:“青郎君要些什么?”
阿青单独出现在这儿,多半是给崔瑄买的。
阿青点了老生常谈的几样,沈朝盈答应着并腹诽,看来新出的饮子不大合这位口味呢这位还是喜欢香香甜甜的。
“咦”
趁沈朝盈打包时,阿青注意到桌角堆着的礼盒,眼熟得很,想了想,“沈小娘子,杨记派人送来的?”
沈朝盈眼神定了定,看来那天挑事的那人地位挺高的啊,肯定还给县令送了礼,就是不知收没收?按崔瑄那性子,应当不会收下吧。
她迟疑了一下,到底问出口,“是啊,不瞒郎君,儿惶恐着呢。这先兵后礼……”
阿青咂摸着郎君的处置,想了想,“小娘子莫急,等某回去问过郎君。”
阿青回去将事情一说,崔瑄也猜到对面是怎么回事了,嘴角抿了起来。
阿青只当郎君是因被人误会裙带关系而不悦,低声道:“阿郎若不满,让沈小娘子将东西送回去便好了,想来那杨记不敢再乱猜测。”
崔瑄默了一会儿,吩咐:“收着吧。”
阿青一愣,郎君当真是好心肠。
“好。”
阿青去而复返,对沈朝盈笑道:“小娘子莫管就是,该怎么就怎么的,这是让你别放在心上呢。”
沈朝盈懂了,这是想和平相处的意思,至于以后会不会变卦,那以后再说。
一定要和老店斗,沈朝盈也落不了什么好处,自然觉得能井水不犯河水更好,听阿青一说,便笑了,“那我便放心了。”
“行嘞,小娘子且放心吧。”
阿青最后回头看眼店里,想一想郎君是怎么冷脸气哭那些贵女的,再想一想笑吟吟的小娘子,怎么看怎么不搭。
那姓叶的怎么想的!
沈朝盈拆了礼,多是些吃的玩的和药材,沈朝盈倒也不意外,饮子铺么,正常。
有一根品质很不错的老参,还有一盒燕窝,沈朝盈让她们好生收了起来。
其余的罢了,难得的是一盒用好几层盒子小心包着的荔枝。
荔枝这玩意儿金贵易坏,今晨到她手上,这会子还新鲜,想必不是从岭南送来,而是花心思从乐游原栽的那寥寥几棵荔枝树上薅下来的。
每层套盒周围空隙里都夹了冰,已经半化了,木盒里蓄了小半冰水。最里层是一整块厚厚的老冰凿成的冰碗,盛着荔枝,红绿的表皮还在往外冒着水珠,触手冰凉。
沈朝盈许久没吃过荔枝了,当下先与她们一人剥了两个。阿福不吃,就硬塞。
不过吃了一小半之后就没人舍得再吃了,都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定要留给沈朝盈。
沈朝盈有些无奈,其实这荔枝并不比她前世吃过的好,可能是水土不合适,汁水不够多,果肉不够嫩,甜里面也掺了点酸。
沈朝盈研究着更不浪费这么珍贵的东西的吃法。
做菜时为了衬托某样的甜,经常会放些盐或是酸来提味。
这时候沈朝盈忽然理解了小韩小日们吃西瓜前先抹盐的做法。
她有意效仿,买回来杨梅、酸橙,做杨梅荔枝饮。
杨梅得先泡好,沈朝盈便趁这时候坐在那儿一个个剥荔枝,不多,十几个剥完去核,泡在冰水里保鲜。
等杨梅表面沾着的脏东西全都泡出来了,再下锅煮开,放些冰糖,荔枝出锅前再放进去,否则口味不好,最后码上酸橙,晾凉冰镇次日再取出来吃。
红艳艳的一大碗,再码上特意留出来没煮的新鲜杨梅和荔枝,配些碎冰盛在琉璃盏里,颜色更美。
在碎冰衬托下,琉璃盏更透,盏壁上清晰透出艳丽的绯红色,如蔷薇泣露,白胖的荔枝浮在其间,嫩如凝脂。
杨梅酸甜,荔枝清甜,缀上薄荷,清凉解暑。
刚做好还没开吃时候,崔瑄来了,外头烈日炎炎,沈朝盈想了想,借花献佛,也给他奉上一碗。
阿翘见了歪头,方才有客人看见问,小娘子不是说自家留着吃么
“荔枝?”
崔瑄看她一眼,宫里贵人们吃荔枝都是精细剥了入口,小娘子好大手笔,竟用来做饮子。
这是误会她富裕了,沈朝盈笑道,“这还是那礼里面的,只得了几小碗。儿这也算是借花献佛,请郎君尝一尝这朱梅妃子饮。”
朱梅妃子饮,朱梅即是杨梅,这妃子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沈朝盈咧嘴一笑,崔瑄又有些脸热起来,借吃东西动作遮掩。
唇舌触碰到清凉的冰饮,燥气顿时消了,他也因此沉下心来。
五月朱梅红似火,六月荔枝如明灯,盏中汤汁红得发紫,既有杨梅的酸甜,浸泡一晚过后又带了荔枝浓浓的清香,果然将果肉衬得更甜。
这做法可不是暴殄天物。
沈朝盈在柜台后偷觑一眼沉浸式吃播小崔大人,可惜这时候没有气泡水,掺在一起,那才叫解渴呢。
剩下的差不多一人一碗刚刚好,沈朝盈让她们在厨房的自捧着喝了,阿青也沾光,分得了一小盏。
沈朝盈觉得怪了,一样是主仆,怎么阿青圆了不少,崔瑄变也没变,甚至还清减了些呢?
还有她,眼见着不长个儿了,就开始往其他处长,瓜子脸变鹅蛋脸,原先的竹竿身板也开始玲珑起来,倒是阿翘,还在窜个头,都快高过她去了。
许是夏日炎热,苦夏没胃口吧。
沈朝盈想着,临走前喊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大客户,笑道:“夏热苦胃,赠郎君一坛盐津梅子,生津开胃的。”
不一会儿,沈朝盈收到了比这贵重得多的回礼,一柄精铁铸成的短刃。
青梅上市的时候,沈朝盈买了很多回来,腌盐津梅子、泡青梅酒、熬青梅酱、泡青梅醋,如今陆续到了开坛的时候来。
不只是送崔瑄,隔壁的涂娘子、后街的罗娘子、米粮店的江娘子、傅郎君还有一干熟客那儿,都得赠了这时令小食。
涂娘子的回礼是自家腌的鱼鲊,酒香扑鼻,沈朝盈用来下粥了;米粮店两位回礼特别接地气,便是她平常常买的米豆,经济型,沈朝盈也很高兴;罗娘子赠的是胭脂口脂,虽然她用不大上,但却很符合罗娘子个性,沈朝盈好好收着了,等哪日大场合的时候再搜出来用。
纯食客里头,回礼的还就崔瑄一个,还有这礼……
沈朝盈把玩着小巧的短刀,失笑皱眉,这是实用型直男。
虽吐槽,平日沈朝盈还是好好地套上了壳子,别在腰间。
杨记那边,得知了沈朝盈肯收下礼,也松了口气。
杨记的东家杨大郎训了管事和养伤中的侄子一顿。
这事就该怪他们,没好好看清楚人家背后是谁就莽然上前得罪,大出血一遭。
叶管事冤枉往肚子里吞,当时那不是您觉着被对方小丫头打了脸,要教训教训么,那时怎么没想着人家有靠山?
他不敢说,不过杨鸿受了伤,就没那么好脾性了,当场顶了回去。
杨大郎怒视过去:“如今不服也得服气!日后不许再给我惹事。”
若只是个县令便罢了,他来长安之后换过多少县令?清官也见得多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自个儿作死得罪了贵人,被撸官帽子,实在不足为惧。
可人家不怕有不怕的本事,自个就是贵人,除非国公府倒了,谁愿意得罪小崔大人?
瞧眼下肃国公简在帝心的光景,小崔大人也颇受看重,端午才受了赏赐。
这官途,长久着呢!
杨鸿也是有些后怕,刚受刑那两天,他气不过,暗中还想过叫人将那小娘子抓来出气……要真是动了崔世子的人,他这条小命保不保得住且两说,后半辈子恐怕就得当公公去了。
好在叶掌柜脑筋转得快,反应过来了,这才免了大麻烦。
不过即便是及时赔礼,坊间还是传出来杨记以大欺小店的风声。
不少人鄙夷他们的肚量,自发到沈记支持生意,也有从前他们家生意太好,伙计个个都趾高气昂跟大爷似的难传唤,受了气的,不愿意再去杨记。
沈朝盈只是接受了对方的赔礼道歉,可没说不做这饮子生意,客来好招待,一时间新客们就觉得,这小娘子真好,沈记饮子也好,糖水更好!
第43章 红糖凉虾盏
小暑大暑, 上蒸下煮。
汗湿哒哒地黏在沈朝盈的背上、手臂、脖子上,本就温风浪浪,梅雨再一蒸, 空气里逼人的闷。
别说进厨房了,除了阴凉些的杂物房,其他房间白天踏足一步,简直是“坐觉蒸炊釜甑中”。
后院如此, 前店倒还好些, 两店打通,前后通风, 又有冷饮,但人多本身就是一种“热闹”,故此不少人都不大乐意坐下, 买了就走,让她们的工作也轻省了些。
入夏以后, 沈记第一个中暑的人出现了。
不是文文弱弱的阿霁, 也不是每日闷起头烈日下干活的阿福,更不是以冰续命的沈朝盈。
反倒是不怕热不出汗的阿翘, 忽然有天午觉睡醒浑身冒虚汗,四肢发软,一看就是中暑前兆。
“小女娃娃,汗发出来才好, 都闷在体内, 可不就容易中暍?”
阿翘嘟着脸,有些恹恹的。听见郎中这么说, 又以为要喝苦药,脸色更加白了。
郎中观阿翘面色, 给她把脉,又看了舌苔,下了结论,“没大碍,拿紫苏、甘草、陈皮煎水给她喝,喝几遍就好了。”
听了医嘱,阿翘又高兴起来。
老郎中又嘱咐,“平日里莫贪冰,叫汗发出来!”
神色很威严,叫人想起家中说一不二的祖父,正掏银子结医药费的沈朝盈手一抖,莫名的心虚,啄米般点头。
午饭是阿福做的,这样天气,谁都不愿钻厨房,阿福二话不说便进了灶房,一阵叮哐。
买来看家护院的男仆还在持续升值,沈朝盈懒懒朝内喊了声:“别忙活了,熬些粥就凉拌菜就行了。”
对方虽然没应声,但是看着午食的菜色,就知道对方是听了意见的。
吃了顿清清淡淡粥菜,沈朝盈没骨头似的挨在塞满了决明子的靠枕上,一股醒脑的草药味钻进了大脑,沈朝盈把两个枕头叠起来,堆在罗汉床的小案上,再一头压上去。
舒舒服服。
凉滑的枕面上印出些汗迹,很快就被捂热了,她也懒得抬脖子,直接抽出来翻了个面再往脑袋底下塞。
午晌就是这么歇的。
大热天中午没生意,午觉也跟睡不醒似的,店里干脆改了营业时间,歇晌到未时末刻才开门。沈朝盈眯了两刻钟,又被外头吵醒,沈朝盈走出去看,阿翘睡午觉起猛了,正对着簸箕干呕。
沈朝盈眉毛拧了起来,不由分说,到厨房煎豆蔻水给她喝。
白豆蔻性味辛温,能化湿行气、暖胃消滞,很适合暑湿脾虚的人来喝,是刚刚老郎中开的方子,跟后世的豆蔻熟水有七八成像。
熟水是最健康的消暑饮子,做法也简单。
先将泉水煮滚沸,倒入长瓶里,洗干净的白豆蔻壳七八粒,先在火上舔一下,投进瓶里密封闷片刻,倒出来稍晾晾就可以喝了。
香气浓而清新,能健脾开胃,能止呕吐。
各种熟水里,李清照最喜欢喝豆蔻熟水,写下“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之句。
沈朝盈分出来一大海碗晾着,单独留给阿翘的。剩余的继续封在瓶里,吊进井里湃着,下午营业之前,取了出来让每人分着喝,冰得刚刚好。
阿翘乖乖捧着喝。
豆蔻香气很浓,只是仅存于闻得见的状态,喝起来却带着点灰涩的白水味儿,啜饮倒还好,喝多了舌头寡淡舌根发苦。
阿翘一气喝了小半之后肚子里水声哐当,舌头淡得没味,速度就慢了下来,小口小口抿着。
阿霁也喝不惯这味儿,药铺买的豆蔻沾了一股子杂七杂八的药材味,她味儿灵敏,感觉跟喝不苦的药汤似的,好在手上这碗是冰的,拧着眉毛喝了一口,咂嘴回味竟然觉得还不错。再喝的时候便也没那么抗拒了,眉头舒展开来。
阿福则端了自己的粗瓷大碗来,左手拔瓶盖,先倒上满满一碗,仰头一饮而尽,不解渴,又干了一碗。
一个牛饮,一个猫舔,沈朝盈都无语了。她喝过藿香正气水这种东西,倒不觉得难喝,哄阿翘道:“你喝完去,晚上给你煮甜粥。”
阿翘也知道拖着病才是难受,点点头,一口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