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地上被她丢了两块蒲团子,坐不脏刚换寝衣,阿霁便依着她坐下,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她要问什么了。
果然,听得沈朝盈漫无边际扯了几句胡话,再开口便是问:“今日那小郎君与你有旧?”
阿霁下意识辩驳:“不……”
“若没有,你脸红什么?”
阿霁下意识摸脸。
沈朝盈微笑着看她,阿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落入小娘子话中圈套。
阿霁讷讷的:“小孩不晓事罢了,总归我这辈子就只跟着小娘子。”
“一辈子太长远,说这些,”
听到这种孩子气理想主义的话,沈朝盈难免有些感动,但还是……罢了,孩子还小,没必要打击她们。
沈朝盈虽然十七八岁的身子,到底上辈子活了二十六年,曾经也和别人许过要一辈子做好朋友的约定,也有追求者表白说一生一世会待她好,然而这些人多半过完人生那个阶段以后就在她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她本想说“过好当下吧,别想着一辈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定哪天就走散了”,又怕太感伤,阿霁不似阿翘没心肺,又不比阿福老成无须人教,心思敏感,她说话前都得多考虑考虑。
转念又一想,到底前世已经被快节奏吞噬了,万一眼下确实是“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呢?
沈朝盈的话在舌尖拐了个弯,笑笑:“那小郎君是惹你生气了?”
阿霁摇头,“没有。”
她自卖身起,虽然感念沈朝盈对她们的好,与她们同吃同住,但心里还是将沈朝盈看作“主”的,对主不可有欺瞒,阿霁娓娓道起旧事。
“我们两家相邻,他是副热心肠,看我们姊妹常常要做许多活计,便时不时来帮衬……”
总的来说,便是青梅竹马暗生情愫,意外搬家距离产生隔阂渐失联系,很经典的青春文学套路。
从今日片刻相处与阿霁的叙述中,沈朝盈觉得这小伙子还是不错的,也看出阿霁还有情,是以鼓励她大胆追求真爱。
阿霁却沉默了。
秋风阵起,引得火光摇晃。
地上烛影明灭,阿霁的心事也跟着这光影起起落落。
她想起来自己得知林家阿嫂要卖自己时曾托人给他们家带话,几天过去杳无音信……她今日便让他走了。
心里想的是,他若真想帮她,那时怎么不来?
阿霁再看眼小娘子。小娘子静坐在灯下,暖融灯光勾勒出清艳轮廓。
阿霁一直有些艳羡阿翘,最早与小娘子在一处,也感慨过自己要是有阿福那样的手艺就好了,能得小娘子看重,她总是有些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这会。
小娘子也才比自己大两岁呢。
阿霁心想,她是真心想亲近小娘子,要是哪天能像阿翘一样与小娘子亲昵,她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阿霁毫不夸张地想,那时小娘子便如神仙下凡一样,救自己于水火。自己发过誓的,要一辈子当牛做马还恩。
何况一个是自幼情分,一个曾经有过不愉的买卖关系,如此不同的对待,她还有什么好选的?
无论对方有什么原因,她现在也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帮助了。
阿霁微微坚定心神,重复了遍,“我就跟着小娘子。”
沈朝盈点点头,依旧维持着成熟稳重大方知性的形象。其实要是有尾巴这会已经翘起来了。
能被对方坚定不移地选择,她是很感动的,那是心里的小虚荣被满足的感觉。
本也只是担心阿霁有事憋在心里瞎想,眼下既然没有,便放心了。
两人聊了有小半个时辰,不知是谁的肚子适时响起一阵咕咕。
对视一眼,阿霁神色微窘,“早该睡了的……”
又不是吃不起饭,叫人饿肚子睡觉哪成啊?沈朝盈咳一声,“坐这吃一肚子风,我也饿了,去厨间寻些吃食?”
既是小娘子要吃,阿霁便也点点头,二人在她屋里各寻了一件外衣披上,端着灯盏摸进了厨房。
烛光争先恐后地涌入,照亮了暗室一隅,再加上从窗外照进来的清白月光,勉强能看清室内全景。
两人寻遍了厨房,除了今天熬好的秋梨膏,实在什么也没有,只角落里有一碗用碟子倒扣盖得严严实实的发酵中酸酪,是沈朝盈尝试复刻上辈子吃的那种老酸奶,此前失败了好几次。
算算时辰,大概也够了,不知道这次成功没。
沈朝盈便将那浅口碟翻开,闻着倒没有奇怪的味道,她再将碗移到灯下一看,本来因失败多次没报什么希望,却猝不及防看清碗中凝白如羊脂,嫩滑如豆腐般质地,这是……
“成了!”沈朝盈轻呼出声。
阿霁见过那些失败后只能被倒掉的牛乳,有些发出腐败难闻的气味,有些颜色变绿或变灰,总之是很败人食欲的,再看到眼前散发着淡淡酸香的酸奶,凝酪质地,在灯下泛着明亮温润的莹白光泽,阿霁觉得和豕肥炼出的油冷凝之后像极。
想着猪油拌热稻饭的香味,阿霁的肚子不争气地再次响起。
她双颊红了个彻底,沈朝盈莞尔:“尝尝吧。”
“就,这样直接吃?”阿霁有些狐疑,不用煮,不用蒸,不用炖?
沈朝盈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对方是嫌太单调,她用手指点了点,“对,等会儿。”
阿霁点头,就说嘛。
这样子虽好看,但制作过程很叫她怀疑可食用性。
沈朝盈翻腾半天没找到什么水果一类的,还是拿着秋梨膏来了,她记得秋梨膏也能配酸奶,味道不错。
舀了一半酸奶出来,再浇上一勺秋梨膏,递给阿霁一碗,“用勺子擓着吃。”
阿霁有些难言地看了她一眼,这跟刚才有什么分别!
沈朝盈已不管她,自己捧着另一碗,轻尝一口。
见她毫无顾忌地吞咽,阿霁索性也放开了,管他,小娘子每次那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哪次做成了不是个个嚷着要再来一碗?就像那石莲豆腐冻,以前谁吃过?
有些视死如归地抿了一口,阿霁蓦地瞪大眼。
嫩,滑。这两个字最先从脑海里蹦出来。
光看形态和冰酥酪有些像,不过冰酥酪掺了甜酒,且是蒸熟后食,这酸奶却只用到了牛乳,小娘子说是什么“酵母发酵”成的。
冰酥酪嫩软,舌尖一碰就自个化开了,酸奶却自有一股绵密的引力,粘稠挂糊,浓郁厚重。那股淡淡的酸香到了嘴里,没了牛乳的膻味和甜腻,只剩下牛乳发酵后的醇香,微酸,配合着秋梨膏的甘甜,又恰好柔和了口感。
沈朝盈觉着自己这酸奶发酵得可太成功了,只是怎么越吃,反倒开了胃似的。
一旁的阿霁在吃干净最后一勺酸奶后意犹未尽,也深有同感。
沈朝盈默默放下碗勺,她真是饿昏了头,吃酸奶充饥!
罢了,事已至此,生炉子煮碗索饼吃吧。
清汤寡水煮熟面条,碗底擓一勺猪油,另起锅熬些葱油出来,撒把金钩海米,一把嫩绿葱末,一勺沸水,再夹入面条。调味只用盐跟清酱汁。
面条根根分明,清爽不黏,淡酱色面汤依旧清澈,汤面浮着片片油花和翠绿葱末,四散着细碎海米,浓香扑鼻。
方才还有闲情品鉴酸奶与冰酥酪区别的阿霁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舒坦。
是何等的舒坦?一口面汤的慰藉。
一股暖流顺着喉管淌进空荡荡的胃部,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能喝点热乎的东西,会近乎感动得想哭,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喟叹。
何以解忧,唯有夜宵。
一顿合格的夜宵,并不需要太丰盛的美味,只要是直击灵魂的温暖足矣。
——何况这碗面条是沈朝盈唯一拿手的餐食,是阿福、阿翘、阿霁三人皆认证过的手艺。
面条韧糯,海米鲜美,葱油香郁,格外的好吃。
阿霁都要以为是自己看漏了,难道后面又加了什么珍贵食材?可再怎么扒拉碗底,里面也不过白白的面条,几点葱花罢了。
无他,熟能生巧耳。毕竟加班加点回家以后不想点预制外卖,不想煮速食,那就只能下点挂面了。
沈朝盈吃着面,心道当初就是不卖糖水,摆摊买阳春面,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饱腹感驱散了那点子缥缈的惆怅,与敬慕的小娘子谈心后,阿霁睡了个好觉。
只是第二天,看着又出现在店门口的宁小山,阿霁犯了愁。
这人怎么这么难打发呢?
第59章 紫米澄沙卷
沈朝盈也注意到门口。
宁小山只是挠头憨笑, 将一布包塞进阿霁手里之后,怕她拒绝似的,撂下一句“有事寻我”, 便急匆匆地走了。
“哎——”待反应过来追出门外,对方已经走远了。
阿霁咬下唇,掀开那布包,又愣了愣。
那是两支盛放的芙蓉, 被小心翼翼地拢在怀里一路护来。
沈朝盈挑眉, 阿霁有些尴尬地不知往哪放。
沈朝盈笑道:“挺好看,放那瓶里吧, 装点装点。”
“哎。”
靠近店门口那一向朴素到略显笨拙的红陶双耳罐中今日忽然插了两朵娇花,凡进店光顾的客人都忍不住稀罕一番:“嗬,挺好看, 挺好看。”
说得阿霁脸上更热。
还有人奇怪来着:“咦你这小娘子脸怎么红成这般,天儿挺凉快啊。”
眼看再说下去阿霁就该找个地缝了, 沈朝盈轻咳一声, 笑着推了阿霁一下,“刚从厨间出来, 许是灶火熏的。”
合情合理,那人点头,阿霁顺势道:“我再去厨间看看。”
“去吧。”
掀开蒸笼,今早蒸上的紫米已经软黏了。
紫米煮熟后又香又糯, 在没有血糯米的眼下可以暂且替代使用。
提前一晚上泡好, 掺些江米,蒸之前加比平日蒸饭多一倍水, 反复蒸两道,原本粒粒分明的米饭变得黏糊, 连搅动都费劲。
趁热乎加些酥油糖粒拌匀了,过程比较费手,但有一股米香混合着浓郁奶香萦绕在鼻尖,也不显枯燥。
拌好后,阿霁忙将沈朝盈喊进来:“小娘子,这会子做什么?”
这是做来自家试吃的,沈朝盈也不讲究,拿勺擓了些放嘴里尝过味儿:“嗯!这酥油比例放得不错。”
得了小娘子夸,阿霁眉眼弯弯。
都是些简单步骤,沈朝盈指挥着她:“把芋泥拿来,还有我们昨日没吃那碗酸奶。”
酸奶已经用干净细纱布吊了一夜,滤出了大部分乳清,变成有些干巴但还不至于噎口的状态。
东西都齐备后,依旧是取干净纱布来垫着,底下垫上自己拿竹子削薄打磨成光滑细简的寿司帘,随后垫一层只蒸了一遍的干爽紫米,一层拌了酥油的黏糯紫米,一层芋泥,一层酸奶,卷起来,展开就成了紫米乳酪芋泥卷。
切开小段,深浅紫色渐变到最里面的白色酸奶,颜色过渡好看得很。
方才前面有人喊店家,阿霁已经出去照看了,沈朝盈先递给手边阿福与阿翘试试味道。
“好吃着呢,这是什么米?有股子乳香,里头这白芯子不甜,恰好解了腻。”
阿翘已经由什么都“好吃好吃”囫囵吞枣的小丫头成长为一个可捧场,可点评,可上手的合格帮厨了。
阿福则没那么多话,给出建议直击灵魂:“紫米两层太多,减少加赤豆沙试试。”
沈朝盈眼睛一亮,伸手在空中虚点几下,好主意!
她顾不得吃,酸奶没有了,便用剩下的紫米、芋泥跟豆沙卷了一碟试试。
对比下来,酸奶微酸风味解腻,然唇齿越逼近,越有种阻涩之感,这是酸奶过滤后,口感过于厚重缘故;豆沙细腻腴美,一甜到底,紫米再加酥油未免腻反。
中和了一下,保留内里豆沙馅,外层紫米只蒸一遍,将芋泥与酥油拌匀,这般吃起来,外层软糯适口仍保留粒粒分明口感,内里软烫有流心之感,偶尔吃到几颗粉烂豆子,简直是最佳搭配状态!
沈朝盈满意了。
剩下紫米再拿来做芋泥盒子挖着吃,又或是与麻薯一起加奶茶里嘬,到底解了馋。
这是昨晚本来谈完心都回去准备睡下了,忽然想起奶茶里血糯米滋味,没想到复刻出来竟然有七成相似。
沈朝盈端了一份走,“剩下的你们分,我给阿霁尝尝。”
紫米芋泥豆沙卷一推出,便受到了客人们的热烈欢迎。最为人称道的是它表里不一的细密绵软,以及层层叠叠的复杂心思。
同紫米卷一般复杂的,还有阿霁的少女心事。
每日雷打不动的鲜花,有时是芙蓉,有时是金桂,有时是蜀葵,或是旁的不知名野花,与沈记后院栽的有些相似,不知所谓地顶着硕大的脑袋迎风摆摆,俨然不知自己落在被赠予者眼中是多棘手的麻烦。
沈朝盈看不下去,将瓶里迎风招摇的桂花一把薅过,惹得阿霁愣愣看她。
“既骂不走,咱们便吃了它!”沈朝盈恶狠狠地。
“吃,吃了他?”
阿霁有些尴尬,小娘子近来颇爱说些没边际的话,先前叫她把持住别毁节操就罢了,还有与阿翘私下说什么“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之类她半懂不懂的话,眼下越发羞人!
沈朝盈被她的尴尬给弄沉默了。
“阿霁啊,”看看花,再看看瞠目结舌的阿霁,沈朝盈有些一言难尽,“我说吃了是吃这花。”
阿霁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