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醒了……”瓮声瓮气的声音如游丝般自被子里飘出来, 下一刻, “玉米”成精, 自行来回翻滚几遭,然后又戛然而止, 一动不动。
卫明诚情不自禁闷笑出声。
好几个喘息后,被子里再度飘来声响:“就起来……”接着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来, 抓住被子上边沿朝下拉。
露出一张被发丝覆盖的脸。
另一只手也终于“纡尊降贵”地伸出来,自下巴往上搓撩头发,微微张开的嘴,穿过唇缝依稀能看到洁白的牙齿和舌尖的一抹殷红,再之后是挺秀的鼻子,明丽的眉眼,光洁的额头。
三五秒后,那双半阖的眼睛终于撑开,恰落进卫明诚漆眸中,深潭似的,谢茉徜徉其中怔忪一会儿才彻底醒神。
也完全清醒过来。
“早上好!”虽然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但语调轻快,溢满朝气。
阳光恰如谢茉此时灿烂洋溢的笑脸,突破云层阻隔,悬于天际,浅金色的日光映射在卫明诚裸·露的肌肤上,有种让人心惊的力与美。
而他整个人亦由此多了种玉色的朦胧。
谢茉情不自禁探出手,抚上他泛着微泽、质感绝佳的小臂肌肉,手指缓缓上移,落在他鼓囊囊的胸肌上,戳了一下,硬且弹。
可惜看不到。
卫明诚身体素质好,体内火气壮,不若谢茉裹在被子里犹觉不足,他只穿了一件衬衫,为了做事方便,袖口还翻折至臂弯,领口的扣子亦解了两颗。
谢茉挪动身体,歪靠在床头。
她朝卫明诚勾勾手指,轻言慢语提要求:“你坐过来。”
卫明诚拎上谢茉放在木柜上的毛衣,依言坐近。
谢茉伸手朝向毛衣,将要触上毛衣,突然她手上挪,精准落在卫明诚胸口第三颗扣子上,然后手指灵活地将扣子解开,一个呼吸的功夫,娴熟且几乎没费力气。
卫明诚当然留意到了,但他微一挑眉,便没组织,放任谢茉自流,只口里问道:“怎么了?”
谢茉顺着卫明诚敞开的衣领看去,瞧见卫明诚的胸肌在乍然接触到冰凉空气后,一下子紧绷的模样。
“你扣子扣错位了,我帮你重新扣好。”说这话时,谢茉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的是一本正经,煞有其事。
卫明诚乐得配合,也不去戳穿,反而顺着她的话说:“哦,原来如此。那,谢谢茉茉。”
谢茉禁不住掀开眼帘,冲卫明诚撩去横波荡漾的一眼,似笑非笑,眼神鲜灵,透着兜揽不住的狡黠。
忽地,她虾着腰低头,凑近卫明诚的左上侧胸肌,露出尖尖的牙齿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一咬即离,决不贪恋,趁卫明诚尚未出手,她赶紧翻身下床,蹿上拖鞋,回了句:“不谢。”
一边说,一边发出清脆笑声。
卫明诚慢条斯理扣上扣子,站起身,朝谢茉伸出手。
谢茉灵活后跳避开,抓上外套,提着衣领三两下抖开衣服披身上,两条胳膊急切地钻过衣袖,以此向卫明诚表明坚决不回床榻,坚决抵制某样晨间运动的态度,嘴里还不忘扯来一面大旗:“吃饭吃饭,如今天冷,桌上饭菜再不吃可就凉了。”
“嗯,不做旁的。”卫明诚眼里透出无奈又纵容的笑,伸手在谢茉后脑勺揉了揉,仿似不经意的,手背擦过谢茉耳垂,顿住,食指和拇指指腹碾了碾谢茉耳珠,才俯身替谢茉系上衣扣,“穿严实一点。”
“哦……嗯,嗯!”谢茉尴尬笑笑,笑声稀稀拉拉,笑声渐歇,干咳一下,小小声倒打一耙,“你不早点说。”
卫明诚低声笑:“下次会注意。”
谢茉抬眼:“噢~”
四目相对。
倏地。
俩人默契地笑起来。
一大早,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吃过早饭,卫明诚去农贸市场买菜。
谢茉在家四处溜达消食。
慢腾腾转悠到西间储物间前,谢茉一一掀开瓶瓶罐罐翻检,看看家里各项物资储备情况,倘使哪样东西不足见底就记录下来,回头到供销社或集市填补。
其他物品倒还成,无非多点少点,但装冰糖的玻璃罐盖子没收紧,里头冰糖大半受了潮,表皮融化,淌出黏黏糊糊的糖水。
谢茉不由地微蹙眉梢。
丢掉委实浪费。
可再储存也费劲。
怎么办呢……
思忖半晌儿,谢茉眼睛陡然点亮,她可以用这些冰糖做花生糖!
花生糖自制简单,材料只需冰糖和花生米,小时候奶奶经常给她做,香香甜甜,再方便美味不过的小零嘴。只是后来物资水平提高,街面上五花八门的糖果涌现,自己家里便少做了。
独居那会儿的某一天,她疯狂想念那口喷香焦甜的花生糖,便遵循记忆自行熬煮,还在短视频中复习过步骤,终于复刻成功。此后她又熬煮了好几回,越来越接近记忆里的味道。
将花生米炒熟,用擀面杖擀成颗粒状,再把冰糖敲成碎块,放进锅内,加少许水,用小火慢慢熬煮,直至糖块融化和水混合的糖液挑起拉丝,便断火倒入花生碎,然后立马搅拌,待搅拌均匀,便取出撞入白磁盘内,摊平,用刀划成小块。
这时候花生糖还未定型,吃起来也粘牙,待彻底晾凉,糖块便瓷实起来,咬进嘴里嘎嘣脆。
谢茉捡了些送去隔壁。
田嫂子不在家,杨营长接待的她。
谢茉道明来意,在他家院子里站着略等了一会子站,拿回被杨营长洗涮干净自家盘子,就离开了。
杨营长瞅一眼她背影,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怪道自家老婆如今提起谢茉就满口夸。
知礼董礼,能言善道,还很具分寸感。
个人能力又强,这才工作多久,先后两次获奖。
和他以往接触的女同志全不一样。
是能压住大场面的。
谢茉且不知道杨营长对她的溢美,正推家门呢,远远听见孩童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一转头,就看见顾青青牵着小妞妞朝这边来。
谢茉当然不能装没看见,于是招呼道:“这是要去哪里?”
“刚吃过饭收拾好家里。”顾青青不管内里怎样,明面上非常会做人,镇日笑脸迎人,而且嘴甜讨巧,在军属圈子里口碑很不赖,这会子谢茉主动跟她打招呼,她表现尤其热络,仿佛近俩月有意无意的疏淡并不存在,“带小妞妞出来透透气。”
正巧,顾青青话刚落地,一阵风穿过婆娑树影和巷道飒飒吹开,谢茉眯眼感受一顺,抿唇未语。
顾青青恰轻轻推小妞妞后背,笑说:“小妞妞,怎么不跟你谢阿姨问好?”
小妞妞努力笑,奶声奶气说:“谢、谢阿姨……咳咳,谢阿姨,好,咳咳……”
吸入凉风,好一阵咳嗽,丁点大的小脸憋得通红。
谢茉眉心几不可见地凝了凝,挡在风口,怜惜道:“小妞妞也好。”
顿了顿,谢茉说:“咳嗽最好别见凉风。”
顾青青一愣,随即讪讪说:“出门那会儿还好好的,现在的天真是说变就变。”
“嗯,可不是。”谢茉淡笑附和。
“最近冷的也快,我没遭受住,吃一周药了,今儿才见好,小妞妞咳嗽多久了?医生给开药了吗?”
顾青青蹙眉,作出忧心模样,说:“烧早退下了,只咳嗽不见好,拖拖拉拉快半个月了。她小孩家家,很多大人药不敢给她吃,老吴称回两斤梨,我每天煮点梨汤让她喝,好歹管些用。”
想起奶奶念叨的花生糖具有润肺、化痰、止咳的功效,适用于燥热咳嗽与小儿百日咳等。
“我刚做了花生糖,专门使冰糖熬的,止咳化痰,正管小儿百日咳。”一边说,谢茉一边将这娘俩领进家门。
谢茉低头打量小妞妞,两颊的婴儿肥微微下凹,原本莹润的面色黯淡微带黄气,一阵阵的呛咳冲得她圆圆眼眶彤彤红,再配上水润润的眼珠儿,要哭不哭的模样煞是可怜。
进堂屋安置好俩人,谢茉去到西间,分出一半花生糖甜嘴,以及给卫明诚尝鲜,余下一半便用田红梅昨儿包红糖的纸包给小妞妞了。
谢茉把纸包递给顾青青,手里捏住一小块凑到小妞妞嘴边:“冰糖止咳化痰,润肺,你熬梨汤放点效用更好。”
“放的,老吴专门跟人倒换糖票买了。”顾青青当然知道冰糖雪梨的效用,后世许多人冷天专卖这道热饮。对谢茉的提醒,她心下暗嗤,这谢茉真拿她当乡下没见识的土妞呢。
接过纸包,顾青青假意推据:“唉,这也太多了。”
“这是给小妞妞的,孩子康健重要。”谢茉蹲下身,柔声对小妞妞说,“小妞妞要快点好起来呀。”
小妞妞小手接过花生糖,眼珠儿灿亮:“谢谢,咳,谢阿姨。”
“真乖。”谢茉抚了抚小妞妞细软头毛。
都是体面的成年人,没拿完东西拍拍屁股就走的,于是,两个大人开始东拉西扯闲聊。
小妞妞便是现成话题。
顾青青提起送小妞妞再入托儿所的事:“没办法,我平时操持一家五口吃喝拉撒,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小妞妞又是不能错眼的年纪,上回我一个没看住,她差点被菜刀切掉手指头,吓得我连夜跟老吴商量把人送去托儿所。她两个哥哥倒是懂点事了,但那副皮猴子性子,上山下水哪能带妹妹。再说,小妞妞总要跟同龄孩子一块玩才像样。你说,对吧?”
谢茉只能点点头。
不深究小妞妞为什么去动菜刀这一点,余下的话听着很对。
见状,顾青青眉眼舒展开来:“我特特去寻了姜大姐,说理又讲情。小妞妞在托儿所倒没再受欺负。”
抿了抿唇,顾青青又说:“一来二去和姜大姐熟识起来,倒发现她这人还不错,剥除炮仗脾气,总体还是讲道理的。”
谢茉微笑倾听,不置可否。
瞧着谢茉这幅“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清高神情,顾青青心下一堵,口里的话就偏颇起来:“上回你俩那误会,姜大姐也跟我说了,她真不是偏袒自己儿子,瞅见一个奶娃子被打得哇哇大哭她脾气就上来了,一冲动巴掌就扇下去了,她回过神正后悔呢,不待补救你恰好来了。这样倒算不上她故意虐待孩子。脾气一时没收住而已。因为这件事,把她以往对孩子们尽的心里一股脑抹去也不公平,你说是吧?大家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直冷着也不是个事。我说的颠三倒四,但你最明事理,最大度,如今还是国家干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话罢,还摆出个“我是为你好”的表情。
谢茉心里嗤笑不已,拿她当圣母傻子哄?
脊背后靠上椅背,谢茉抱臂,不疾不徐地顶了回去:“嫂子来我这儿替姜大花同志伸冤来了?当时您没在现场,我在现场,她到底有心无意,我自有判断,人都有嘴,上下两瓣一碰,各有各的道理。”
“说到道理,嫂子不能因为我明事理,大度,就来欺负我呀。怎么先头小妞妞被欺负,您不去找姜大花同志讲道理,怎么这会子偏来跟我讲道理。您这不是欺良怕恶嘛。”
“退一步再说,这是我跟姜大花同志的事,您作为曾经被虐待孩子的家属跟着掺和什么?”
旁边的小妞妞突然咳嗽起来。
谢茉替她拍抚顺咳,待小妞妞咳嗽渐止,谢茉指指小妞妞说:“您瞧,您有这功夫还不如带小妞妞去卫生所要个口罩带上防风呢。”
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顾青青脸颊晕红一片。
匆匆说两句,她弯腰抄起小妞妞就告辞。
谢茉没留,笑眯眯把人送出家门。
顾青青走到巷子口,回头凝望关阖的大门,胸口起伏不定。
一双眼眸深深的,幽幽的。
光芒几经闪烁,最终化为瞳仁外圈漂浮的碎冰,散发利刃般的寒光。
好一阵,她重重冷哼一声,拽着小妞妞走开。
***
谢茉没把顾青青放心上。
待卫明诚带了一只活鸡回来,还兴致勃勃围观他杀鸡。
小时候,家里鸡鸭鹅都养过,杀鸡更是她跟奶奶通力合作的项目,她制住鸡不乱动,奶奶抹鸡脖子,那时候根本没“小动物真可怜,杀它于心不忍”、“血呼啦的,太残忍了”的想法,满脑子飘满小炒鸡、土豆炖鸡、粉皮炖鸡、小鸡炖蘑菇……等菜的香味。
如今“旧梦重温”,人倒矫情起来。
下刀前卫明诚还细心叮嘱她:“一会儿抹脖子见血,你要是嫌脏或看不惯,最好离远一点。”
谢茉还表现出一副“你在小瞧谁”的样子摇头:“不怕。”
嗯……说着不怕的人,瞧着凌空蹬腿挣扎的鸡,脚步诚实地向卫明诚背后挪,嘴里状似稀松平常问:“准备怎么做?”
卫明诚眼尾余光不动声色朝后晃了一下,勾了勾唇,说:“熬个鸡汤,再下碗面怎么样?”
谢茉心不在焉颔首:“很可以。”
谢茉目光始终不离那只惊叫的鸡。
一颗心随叫声慢慢吊起。
特别待卫明诚下完刀把鸡抛地上,鸡却奋力扑腾翅膀时,她直接躲卫明诚身后死死攀上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