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来卫明诚温声安抚。
好一会儿心跳才复平稳。
娇气得不行。
饭桌上,谢茉一边津津有味地啃鸡腿,一边反思原因。
瞥一眼身畔的男人,答案不言自明。
因为有人无微不至的疼,所以她越来越娇气。
就像一个人委屈时,倘若无人理会,那这股劲很快就过去,但若遇上真切关怀,一如千里之堤顷刻间崩塌,委屈、不敢、心酸、眼泪……相携奔涌,轻易再止不住。
惧怕吗?懊悔吗?
不!
和一个能令她毫无顾忌做回孩童、肆无忌惮撒娇、安心倚靠的男人结婚,是她无上的幸运,畏首畏尾,只会一再错失美好。
***
“卫明诚牌”鸡汤果然效用非凡,第二天起床谢茉便基本痊愈,一身轻松。带着轻悦的心,谢茉呼噜了一碗鸡汤面,精神抖擞地骑车赶往公社大院。
不知是雨水洗练的缘故,还是她好心情的加持,满眼枯黄的旷野、越来越稀疏的树枝、坑洼的路……在谢茉严重,无一不鲜明生动。
踩点进办公室,目光顺势在室内逡视一圈,赵梦还没到。
刚坐下把挎包和书桌拾掇清爽,易学英就端着茶缸站到谢茉办公桌前,蹭蹭她胳膊,眼神示意出去话说。
眉眼间的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谢茉略一挑眉,跟上。
两人刚下走廊,易学英就迫不及待凑谢茉耳边说:“赵梦被开除了!”
谢茉瞠目:“?”
第133章
一切还要从学农人选选拔说起。
之前, 易学英就跟谢茉曝过私料,三个候选人,一个烈士子女, 一个人脉颇广,一个筹钱贿选, 最终被选上的便是最贿选这人。
可世上没不透风的墙, 易学英可以在投票选拔前听到风声, 其他人自也可以。学农回来,便能端上铁饭碗,难得跳出农门的机会,任谁都不愿平白错过, 公平公正倒还罢了,却不过人情投票逮不着把柄,贿选可实实在在用实证。所以, 人选出炉后, 人脉广这家当即不干了, 一通举报闹到邢主任跟前。
把人叫到公社大院, 讲不清各处借钱的原因,钱款去向, 支支吾吾明显心虚, 邢主任哪里还不明白, 怒火一下子窜上来, 黝黑的面庞冷沉出水, 那身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淬炼出的气势勃发,很是骇人, 普通老百姓哪见过这阵仗,磕磕巴巴把事全交代了。
巨细靡遗, 不敢掩藏丝毫。比如,事前如何想的,跟哪个亲戚借的钱,借了多少,又给哪个公社领导干事行贿了,送的什么,对方收没收,当时说了什么,等等。多数人推了,但收钱收礼的也有几个,其中就包括赵梦。
当时会议室乌泱泱来了数十口子社员,邢主任为给群众一个交代,当时就承诺会把受贿的几人从公社开除。
请了一天假而已,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怪不得易学英明明摆出一副“发生大事了”的神情,眼神偏又止不住幸灾乐祸得眉飞色舞,细瞧之下,眉梢嘴角隐隐还带出一丝鄙夷。
原来赵梦爆雷被开除了。
“你瞧瞧她那双崭新的皮鞋,还有那新做的外衣,啧啧,这花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易学英撇撇嘴说,“她工资就那点,平时又大手大脚,哪存的下钱,她家那情况,爹妈哪供得起她,对象给买也成,可她那清高傲气哦,没谈婚论嫁咋能大手花男人呢。”
最后这话易学英口吻颇阴阳怪气,往办公室斜瞥一眼:“人赵梦可从不收黄长明东西的。”
谢茉清楚易学英未尽之意,她在说赵梦立“高洁”人设,明明想要的不得了,偏要故作姿态,虚荣又虚伪。
谢茉笑笑没附和这话,转而问:“她舅舅……”
只开一个头,易学英表情就收敛不少,“切”了一声,叹息:“是呀,他舅舅在呢,兴许运作运作,在家休停段日子,又可以重新来上班。就算她在咱们大院待不下去,可这条街上那么多部门,塞个她应是不难的。”
到底忍不住冷呵,易学英说:“说不定因祸得福,趁这次机会,直接被她舅舅弄去县城。她啊,一直心心念念去城里,咱们这飘着泥腥味的乡下人一早就看不上,以前哪月不朝县城跑个三两趟。”
“哪怕她舅舅不行,不还有她对象呢么,听说她对象家里很不错。她对象在县城工作,日后俩人结婚,她也得设法调去。”
“总之,只要她舅舅不倒,她横竖不缺工作。命好哟——”
拖腔带调,是嘲讽,是羡慕,是无可奈何。
谢茉暗哂。
赵梦的舅舅尚且不知,但赵梦对象王东兴和他叔叔应该快自顾不暇,帮不上赵梦了。
回家才知道,王东兴和他叔叔哪里是“快自顾不暇”,他们明明早已自顾不暇,正被隔离接受审查呢。
弄倒他们的第一枪是从被王东兴辜负的姑娘那里打来的。
李源联合其他军转干部,以及对王东兴他叔王主任不满或与之有过节的人,为这姑娘清理举报通道,举报信顺顺利利放到县委书记办公桌上。
王东兴首先被带走审查。
平时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在专业人士面前压根不够看,没用多久便吐口了。
“你一个化工厂普通职工,哪来能耐把举报人压回去。你想清楚了,数罪并罚,你这辈子可就折进去了。要是你配合揭发王主任各项违规处,戴罪立功,兴许还能保全你自己。”
“你不要有负担,王主任的事外头早有风声,你越早站出来,功劳越大,对你的处罚就越轻。送不送去劳改,去哪里劳改,劳改多久,这里头区别可大了去,你可得想清楚。”
“说句老心窝子的话,你叔叔这是被人盯上了,早晚要倒下去,你家就你一个男孙,你叔叔肯定也想保全你。所以,你是趁现在这机会脱身呢,还是陪着你叔叔倒下去?我可告诉你,再晚你可就再脱不了身了。”
扮演红脸角色的有心人趁审讯间隙对王东兴一番言语引导,适时再一吓唬两句,王主任自然被拉扯进来,继而被带走隔离审查,就在上周六。
卫明诚一早接到消息,但谢茉病情一直反复,周六病情还加重了,便没拿外头事打扰谢茉清净。
如今便不避讳地告诉了谢茉。
正说着话,李源来了,跟谢茉打过招呼后,便和卫明诚前后脚进了书房。
“我去给你们烧水泡茶。”谢茉趁机避出来。
李源就道:“多谢弟妹。”
里头讨论什么谢茉没在意,只几句话从窗缝漏出来。
“……还是老弟你高明,这……”
“……王开复吐口了,狗屁倒灶的事一大堆,索拿好处,硬给人单位塞人,男女关系混乱……不是个玩意……呸,丢人!”
“他那侄子跟他一路货色……”
“……必须好好劳改!”
这是李源进门后急不可耐的讲述。
后头卫明诚又说了什么,谢茉没听见,她去厨房烧水了。
知道作恶之人即将受到应有的惩罚就够了,这些事这些人于谢茉来说,便彻底揭过去了,不值当多费心力。
没过多久,王东兴叔侄俩果然被送去劳改,让谢茉惊讶的是,赵梦的舅舅,革委会陈主任被这事尾巴扫到,被人举报受贿滥权等多条罪状,但皆因证据不足,且岳家势大力保,没倒下来,不过被调离工作岗位,呆去闲职,当然检讨和思想汇报没少上交。
也因此,赵梦既回不了公社,也去不了县城,毕竟王开复罪名里可有一条“硬给用人单位塞人”这一条,风声鹤唳之下,没人敢顶风作案,替一个档案存污的人安排工作。
赵梦如今没了工作单位,户口和粮油关系被收走,只能回父母所在的生产大队。
赵梦虽被公社开除,但谢茉还是在大院见过她几回,每一回碰面,赵梦便远远避开,谢茉眉梢略一挑不放心上,倒让她省力了。
易学英偷眼扫过低头整理资料的黄长明,就不住冲她挤眉弄眼,谢茉顿时了悟,赵梦是专程来找黄长明的。
“可不是!”易学英双眼冒光,“听说她县城那对象进去了,家里也倒了,她这是高枝攀不上,来吃回头草啦,再抓不住黄长明,她只能回加务农了。”
“县城最近很乱,不知道闹啥呢……那么大个领导说倒就倒了,唉……咱们小人物看不懂里头弯弯绕哦……”
这里的曲折谢茉比易学英清楚,可不便外传,她放了一只耳朵倾听,心里头思绪飘开。
黄长明对赵梦的心思,谢茉头一天上班就有所觉察,以往男追女,现今女追男,说不定很快就能吃喜糖了。
黄长明的喜糖是吃着了,却不是跟赵梦的。
赵梦连续寻了黄长明近一个月,后来就不来了。这个人彻底在公社大院消失。
后来,易学英倒还咕哝过几句,说赵梦在他们大队当上小学老师,跟村里一能干的后生结了婚,至于婚后生活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贿选这事在公社掀起好一阵大浪。
那段时间,邢主任那张端肃的脸不见一丝笑影,表情紧绷,眼神淬火,一个眼刀甩来,无不瑟缩。
相关主题的大会开了好几场,每个人在会上发言汇报思想。
在这样紧张的氛围里,本因赵梦几人离开而渐渐浮躁的众人彻底安生下来。
宣传科亦未对此多做讨论,当然缺了一个人的办公室总是少了点什么,直到那位摔断腿的男同志回归,才渐渐活跃起来。
谢茉心态稳,没受多少影响,在跟家里的通话中,声音依旧明媚富含朝气。
“妈,是我,茉茉。”
章明月的笑声和关切的话语顺着电话线抚摸上谢茉耳朵:“茉茉,最近生活工作顺利吗?”
虽然章明月看不见,谢茉仍忍不住重重点头:“都很好。”
母女俩说了两句,话筒里传来一道影影绰绰的男声。
“我爸在家?”
“你爸就在边上。”章明月笑,“你爸爸吵着要跟他闺女说话,呐——”
接着,谢济民那把熟悉的温润嗓音便敲响谢茉耳膜:“茉茉。”
明明离家仨月而已,再听见谢济民的声音,谢茉一瞬间竟闪过恍惚之感,来随军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虽没几件大事,但琐碎堆积在一起,却仿佛把时间线舒缓拉长。
光阴漫长,又短暂。
离别前,爸爸的殷殷叮嘱好似还在耳边。
“爸爸~”听见爸爸温和含笑的声音,谢茉情不自禁撒娇,“我前几次打电话你都不在家……”
“初来青城,方方面面事务亟须熟知。”谢济民说,“如今各项工作均铺展开,闲暇时间便多了。以后你休息日给家里打电话,我半多在的。”
“嗯嗯。”谢茉贴心叮咛,“爸爸,您千万注意身体,不说作为家人的我们关心您的健康,就连领袖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可得听领袖的话,身体好才能更好更长久地为人民服务。”
谢济民舒心朗笑:“是,我们家小姑娘长大了。”
谢茉嘿嘿笑。
“的确长大了,你那篇省报获奖文章我读了,很不错。”
谢济民自小读四书五经,后来又接受西方教育,文字功底极其深厚,谢茉被各方夸奖的文笔在他眼里虽属尚佳,但令他动容的确是文章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锐意开来的气魄。
“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魄。
未来被她描绘的美轮美奂,让人震颤向往。
她透出的坚定信念很难不让他们老一辈革命人共鸣。
虽然已经被无数人夸奖过,但全抵不上谢济民“很不错”三个字。
谢济民完全符合谢茉对父亲、对老一辈革命人、对人民公仆的所有想象。他是温情脉脉,关爱子女,豁达开明的家长;他是弃笔从戎,拯救家国于战火泥淖的先驱;他是矜矜业业、鞠躬尽瘁,一心为民的执权者。
谢茉对他爱戴、崇敬、孺慕。
他于她,是高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再没比他的认同更好好的了。
谢茉脸颊悄然浮现红晕。
像幼时被老师当堂表扬。
“谢谢爸爸。”谢茉轻声不自在说。
谢茉知道,这年代因能刊印文章的报纸刊物很少,所选的每一篇文章皆经过精选,想冒头特别困难,她没被退稿还被选上,甚至被评为一等奖,她内心深处不是不自得的。
谢济民的夸奖令她莫名羞窘,潜藏的浮躁随之一扫而空。她不能原地踏步。她需要更踏实,精益求精,才能心无旁骛地不断前行,才能愈发坦然面对父亲的夸赞。
谢济民笑道:“爸爸很骄傲,也很自豪。”
可不是骄傲。
报纸搁在办公桌上,被来谈事的同志瞧见,一读之下连声夸赞,对方念叨“谢茉”这个名字时,目光不由地转向他,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谦虚大方承认:“是我姑娘。平日爱读书写文章,见省报征文,便尝试投稿,没想到被选上了,打电话给家里,我便抽空看看。”
然后对方生生恭维了半刻钟。
按他脾性,他最不耐听人吹捧,但那天的吹捧,他却没制止。
谢茉抿唇笑,问:“那,爸爸对我有什么指导吗?”
顿了片晌儿,谢济民说:“笔杆如枪杆,要善加使用,言辞如刀,可伤人,亦可伤己,所以下笔前要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