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躯干抽搐着栽倒在地,殷徊体内躁郁得到疏解,喷溅出的温热血液染上他眉眼。
他畅快地勾唇。
好快乐。
夜中鬼气愈盛,血液蜿蜒成溪,流过荒芜杂草。
“殷徊。”
少年舒展胳膊的动作一僵,拳头握紧,缓缓转身。
云琇背靠一座苍朗的山,和闪闪烁烁的一片银河,此刻正掩鼻皱眉盯着他染满血的双手,又撇了一眼巫师的尸体。
最后视线落在他脸上的疤痕处。
殷徊隐在树影里,若不是那身刺眼的白,云琇还不能发现他。
森白的脸庞溅满血滴,长发粘在脸上,被偷过树叶落下的月光一照,犹如地狱走出的厉鬼。
云琇一步一步地走进殷徊,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把他从阴影里拉出来。
他僵的不像鬼,看到她来,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殷徊能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怖。
沾血的恶鬼,一双乌瞳越加黑沉,云琇挑眉看向他略有些无措的眼:“怎么不说话?”
刚才杀人不是挺顺畅的。
殷徊呆呆地站在她身边,身体又开始往地上滑,云琇拉住殷徊,他便向没骨头一样靠近——
最终也只是用额头抵住她肩膀。
夏天的雨总是来的突然,濛濛地落在他身上时,殷徊显出落魄的样。
轻/喘几息,他将染血的手背在身后,沉默无言。
他在示弱。
所谓示弱,左不过是变成猫,变成雨淋湿的狗狗,又放下自尊,祈盼她的抚摸。
漫长的沉寂后,云琇叹息一声。
“我没有怪你。”
抵在她肩膀上的殷徊勾起嘴角。
“我自认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你杀了欲害我们的人,这属正常。”云琇扬手,化尸粉洋洋洒洒,地上的尸首很快化为一滩血水。
殷徊抬眼,左脸处的血滴艳丽犹若花蕊,他目光痴痴地望着身边的人。
云琇长相并不是秀丽温和的那种,她眉眼俱细,一双上扬的桃花眼毫无柔软潋滟,只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
她说,她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可殷徊想,琇琇可以做他一个人的菩萨。
他一个人的。
少年勾唇,冰冷鬼息喷薄而出:“琇琇对每个人都这般好吗?”
想到她十年里不止给自己一个人养魂,殷徊目光幽幽,静静盯着她垂下的眼尾。
……
好?
这就好了?
云琇推开他,往马车上走,不妨被人一股大力拉了回来。
“琇琇还没有回答我呢。”他望着她,低低的说,嗓音低冷。
夜风中,似有谁轻笑一声。
云琇抬起右手,广袖滑下,露出她细瘦的小臂,殷徊视线被勾过去,而后下颌被人大力地捏紧,他踉跄向前几步站稳。
距离骤然拉近。
“殷徊。”
云琇手心用力,一把将人拽进自己,而后手掌落在他脑后,攥起他几缕冰冷的长发,静静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我又为何要告知你?”
殷徊如今附身在她亲手画就的符纸小人里,云琇毫不费力,轻而易举地制衡他。
而他遏制不住地勾唇,丝毫不介意被这般对待,鬼魅的眼忽闪着,如同夜海中漩涡,带出泥沼样的罪恶。
这样的靠近也让殷徊觉得熨慰。
他在地狱,她在人间。
……
此刻云琇皱着眉,殷徊从她面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满。
是不满他的问题吗?
还是他问话的强势语气。
半晌后,殷徊低哑道:“我求你,求你告诉我。”
云琇:……
方才殷徊语调强冷,云琇自在惯了,最厌恶的就是别人生硬的命令。
殷徊很聪明,立刻便感受到了。
他果然会讨好人。
于是情绪被打散,云琇和他对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啰嗦半天,她连殷徊的问题都忘了。
“求什么求,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一身的血。”
白衣女子扯住比她高了一头的少年,在夜中踢踢踏踏的往前走,殷徊安静不下来,又开始问。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不会。”
“为什么?”
云琇轻笑一声:“因为我会老,会死。”
“那不是正好和我一起做鬼?”
“……”云琇眯眼:“我要去酆都。”
“不去好不好?”
“不好。”
“……”
“我不会让你去的。”他淡淡地笑,目光似鬼似妖,在她眉心眼尾掠过。
云琇闻言步子一顿,转身看殷徊像看傻子:“你说不让去,我便去不成了?”
人会老会死,在此之前,云琇的功业修满,便可前往酆都,这是肯定的,没有人能阻止的了她。
殷徊半晌勾唇:“你若死了,我便把你的的尸体做成雕像,放入神龛,受万人香火,将你召回。”
他说的出,也做得到。
“……”
那话溯洄而上,铺满云琇原本平静的心与眼,在她脑中震的‘嗡嗡’响,云琇差点握不住手里化尸粉的瓶子:“你有病?”
殷徊很乖的点头表示肯定。
夜色中,有谁认真低语,却并未被人当真。
……
洪都临水而落,二人寻了一家客栈落脚休整一夜,次日,殷徊带云琇进入一座前朝洪商的旧邸。
这里是很典型的南部院落,因主人家钱财阔绰,院子修的格外别致,雕梁画栋无不精美,前朝覆灭后,这处宅子荒了下来,一直未有人入住。
殷徊领着云琇走过第三进回廊,指着不远处一座黑漆刷就的小屋,云琇顺着过去瞅了一眼:“怎么了?”
她还趴在门缝里看了,里面灰尘太多,看不清全貌,只依稀能辨出个大概是个杂货房的样子。
听她的话,鬼瞳转了转,唇边掀起,殷徊面上又腾起令人悚然的笑:
“我在这里长大。”
第41章 殷徊(6)
殷徊挥手, 泱泱鬼息破开眼前房门,他微微侧首,等弥漫的烟尘逐渐沉地, 一只脚刚迈进房门——
后脖颈衣料便被人用大力扯住。
云琇捏住了他后领。
殷徊一愣,看向云琇, 有些疑惑:“嗯?”
他见过这个动作……是人类抓小猫时惯用的。
暴戾裹满的鬼瞳转了转, 缓缓勾起嘴角。
云琇:“这里不对劲。”
她收回手,环视四周。
此刻还未到晌午,太阳底下, 肆意生长的杂草左右歪斜着铺满周围地面,翠绿的叶反射出日光,直视时甚至有刺眼的白芒。
可外面明晃的太阳却并未将房内景象照亮。
眼前的房间内漆黑一片, 无端让人心下发怵。
面前大开的门扉开始震动, 如同邀请与催促, 云琇皱眉捏紧手心符纸, 后退一步道:“走——”
阴风骤起。
云琇话还未尽, 便有一股大力自门内瞬间喷涌而出,漩涡一般拉扯着她迈入房门, 云琇还没来得及喊殷徊,便见少年攥着她的衣袖,也一个趔趄跟她栽进房内。
“……”
……
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内再次空无一人,风渐渐停了, 门扉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而后缓缓合上。
……
——
“阿琇, 公子让你去给东厢的殷徊送吃的,你去了吗?”
云琇将饭食搁在托盘上, 嗯了一声:“这就去了。”
“不用给他什么好的,别饿死了就行。”
“知道了。”
湖都三月的天还有些凉,端着托盘的少女穿着殷府的丫鬟服,因为在殷府大公子的院子内当差,云琇头上还带了一支雕花的银簪。
如今殷府当家人便是大公子殷炙,他院子里的丫头穿戴皆要比其他院子里的好些。
云琇绕过一处载满月季花的长廊,在一处寂静屋前停下脚步。
——
殷徊被关在东厢的一处暗室内,不甚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格洒进室内,在地上切除一块块金斑。
他昨日刚经历了转伤的咒术,此刻浑身都是一股撕裂般的疼痛,手指极力往前伸,却依然没碰到那投进来的日光。
碰不到的话……就算了。
双脚上各带着一只三指宽的铁环,将那处皮肤箍出血痕,随殷徊每动一次,便如小刀一样切进他肌里。
可他早就不会喊疼了。
衣裳被血污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殷徊眼里毫无光芒,唇边咳出几缕暗红的血沫。
一副等死的光景。
云琇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捏紧托盘,随即弯腰放下,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殷徊身上。
要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云琇差点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少年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此刻看向云琇的目光呆滞,他脸上被鞭子打出的血痕翻着,露出暗红的皮肉。
殷徊很瘦,长发乱糟糟地覆了他半张脸,此刻还没有疤痕。
“吃饭了。”云琇靠近少年,轻声招呼他。
那日云琇与殷徊一起被带到这个世界,就是在这间房门口。
云琇有记忆,但殷徊……
她目光落在安静的少年身上。
如果她没猜错,这里,便是殷徊过往的记忆,虽不知为何会误打误撞让自己进入,可这样多了解他,说不定能寻到机会赚来功业。
云琇决定静观其变。
今日她轻而易举地接了照顾殷徊的差事,不是什么吃香的活计,连跟她争的人都没有。
……
说是饭,也不过是一碗白米粥而已,旁边摆着的一碗水,还是云琇自作主张给殷徊倒的。
她说完,躺着的少年却没动。
云琇立刻发觉:“你的手……”
她话里带着一股熟稔,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一般,殷徊眼珠转动,视线落在云琇身上。
不认识。
铁链在地上刮擦出刺耳声音,殷徊张嘴:“你……”
云琇没听清,以为他是没力气起来:“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你的伤……我晚点寻了伤药再来看你。”
她草草看一眼殷徊全身,破衣烂衫的,全身估计也没一块好地,露出的皮肤上都是血痂。
新的,和旧的。
她在殷徊旁边坐下,将病骨嶙峋的人扶起来,对方似乎想撑着身体远离她,簌簌发抖,云琇利索地将人按在怀里,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唇边:“张嘴。”
若是恶鬼殷徊,云琇还能呛回去两句,可面对眼前虚弱的少年,云琇却说不出太冷的话。
一勺一勺咽下,殷徊窝在云琇怀里没力气起来,少女肩膀上是很清淡的皂香,无端有安抚情绪的作用。
殷徊茫然地听她指挥。
食物流进胃中,殷徊却皱着眉直瑟缩,云琇立刻察觉他的不适:“哪里不舒服?”
少年咬牙垂头,完全不理云琇的话。
然而她想想也就明白了。
太久没用饭,一下子饮食极易引起不适。
也不知道他已经饿了多久。
殷徊太久没有吃东西,此刻胃中翻腾剧痛,云琇看他左手用力地按住胃部,她皱眉放下粥碗:“别这样死命按,会更疼。”
他瘦,又薄,云琇生怕他那那骨节分明的拳头直接怼进他胃里……
她将温热手心放在他胃部,轻缓地揉了揉。
许是天气缘故,她穿着襻膊,衣料露出一双修长干净的手,体温润凉。
一切都刚刚好。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出怔忪。
云琇手心柔软,陌生的力度不同于他过去体会过的任何一种。
为何今日派来给他送饭的人……这样奇怪?
殷府大公子天生痼疾,病痛缠身,用药的分量需得格外精细,巫师说,要必须寻一个和大公子生辰八字相合的人来试药,方能确保完全。
殷徊是家主花了二两银子从流民中买来的试药人,那年的殷徊也不过总角之年。
可他刚来时虽然身体瘦弱,却是一副健康身子,这十年中,巫师灌了无数种药,才让殷徊身体状况和殷家大公子相同,甚至更差。
这期间,殷徊几乎没出过这座三进的院子。
他曾经尝试过逃跑,换来的是鞭刑与脚上的铁链,从那以后,他彻底绝望。
……
在温柔的力道下,胃部的不适渐消,殷徊抬起眼,那双常年不见天日的双眼里,黑瞳硕大,豢着幼兽般的防备。
“你是谁?”他嘶哑开口,然后就是一阵咳嗽。
云琇手忙脚乱地取了水碗喂他,手心在殷徊胸前顺着,听他的问话,桃花眼微微上扬,紧绷的思绪因为这个问题终于有些松懈。
他这样子乖觉老实又装凶……
和成为恶鬼后的性格差很多。
云琇想起殷徊曾经所言,忽悠着说:“我是菩萨。”
殷徊:……
他未曾读过书,却也知晓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若真有,为何芸芸众生皆烹于人世,而他也不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