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这等她……?
云琇心底动了动,而后将饭食递给他。
粥喝了半碗后,殷徊试探问道:“殷炙如今身体……”
“不太好,也就是这几日了。”思及此处,云琇皱眉,想到今日听到的那个骇人的计划。
活埋殷徊。
以这样的方式,试图让殷徊来承担殷炙注定的死亡。
替死,这样伤天害理的术法,殷家人竟然丝毫不反对。
不过也是,能想出试药办法的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而活埋前,会先取脊骨,毁容貌。
取脊骨是为了钳制死后的殷徊,防止恶鬼现世报复,毁容貌,是代表着殷徊替殷炙而死,他没有自己的容貌和身份,黄泉路上,不必心有惦念。
所以殷徊的墓冢,其实是为殷家大公子而备的,只不过葬的人是殷徊。
……
殷徊听到云琇的话,眼皮抬起:“他要死了?”
几乎片刻后,他便明白过来,瘦削的脸上惨白一片,定定看着云琇道:“会杀了我,对不对?”
云琇半晌无言。
这样的恶意即便是云琇见多了龃龉之事,也不得不承认,殷家人做事着实让人作呕。
“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带你走。”她如此道。
……
自那日后,云琇每日来看殷徊好几次,他从一开始的防备疏离到后面的……
“怎么今日这样晚?”殷徊眼睛亮亮地看着刚迈进房门的云琇。
她喘几口气,侧身进门,语速很快道:“殷炙快不行了。”
心腔内颤栗出发麻的冷意,殷徊轻吸一口气,顿顿望她。
钥匙解开锁链发出咯哒一声,云琇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兜头罩在殷徊身上:“我做了点事情,一会儿他们定会派人来寻你,你先走,我在这扮成你的样子拖一拖。”
左右不过是幻境,云琇并不惧怕后面会发生的一切,替死或者被活埋什么的……
云琇心态很好,说不定一睁眼,她直接在北辰岭的墓中醒来,连舟车都省了。
她这般毫不犹豫的态度,给殷徊造成极大震撼。
“你做了什么?还有,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这些日子以来,云琇送来的碗中从毒药变成调理身体的药,殷徊的精神与身体都好了许多,此刻被披风罩着,掩盖住大半伤口,瘦削的脸冷白肃然。
他不发癫,老老实实的样子,原来是这般。
有了逃跑的机会,他竟然还关心自己的处境,云琇欣慰一笑:“也没做什么,就是……我放了一把火,把殷炙的院子点着了。”
“……”
殷府众人忙着救火,卧床的殷炙在火海中声嘶力竭,殷府乱成一团,暂时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殷炙小命难保,那常年居于他院中的巫师也是凶多吉少,云琇这把火放的毫无心理负担。
随意裁定他人性命之人,即便是在虚妄梦境中,也不该有好下场。
希望等鬼魅殷徊醒来时知晓这一切,意难平能少一些。
……
殷徊听到她说巫师和殷炙全部在火海中时,脑子瞬间炸开,即便知道此刻不是发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怔愣片刻。
有一群提着灯笼的人向东苑走来。
“别啰嗦了。”人声渐近,云琇回头望向越来越清晰的火把,坚定道:“你先走,我在你后面断后。”
“怎么断?!”
云琇:……
她忘了,她符术没用。
云琇干脆道:“那就一起走!”
再磨蹭下去,怕是要功亏一篑。
符术不能用,好在功夫还在,云琇揽着人跳出院墙,这般动静成功吸引了来抓他们的人。
“他们在那!快追!”
“别跑!给我站住!”
“先不用管那丫头!快将殷徊抓回来!公子如今生死攸关,万不能让这小子跑了!”
云琇拉着人一路狂奔,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
曾经她觉得殷徊性格古怪且有病,可这样的经历……云琇换位思考。
换做是她的话,她发疯都是轻的。
……
殷徊梦中皆是他放不下的执念。
比如被锁在暗室,被灌下毒药,无人在意。
比如他从未逃出殷府的大门。
比如曾经的殷徊最终被活埋,没有活下来。
可如今……
云琇侧首望向竭力跟上自己步伐的少年。
鹤戾般的风声在耳畔回响,等跑到一处料峭的悬崖之上,云琇想,此刻梦里的殷徊,应该是可以活下去的。
……
殷徊的手被她拉着,一路跑的头晕眼花,喉中腥甜。
即便是他的身体好了许多,可这样高强度的逃亡让殷徊有些受不住,此刻唇边正溢出丝缕殷红的鲜血。
云琇带他躲在悬崖边上一处巨石后方。
“你听我说啊,我真的是菩萨,我的任务就是来救你的,现在我要功德圆满了,你可不要阻拦我顿悟得道。”
云琇在心里祈祷这次能多加点功业,她扔开少年紧握的手腕,‘啪’地一声在殷徊身上拍了个隐身符。
符纸是她用血画的,勉强能冲破梦境束缚,符纸能维持一刻钟。
足够殷徊跑掉了。
“缘尽于此缘尽于此,此番一遭,我们也算彼此成就,他日再见,也请你记得我的好。”
加我功业,也解你遗憾。
她这糟心的丫鬟日子算是过够了。
殷徊被她噼里啪啦的话砸的眩晕:“你真的是……?”
菩萨?
云琇说的太笃定,殷徊自己都不太确定了,此刻他眼眶通红,死死看着眼前女子。
她毫无留恋,好像下一秒真的就羽化成仙,离他而去。
远处追来的人声渐渐靠近,云琇一根一根掰开殷徊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视线上移,落进他泛红的眼里:“再见啦,小鬼。”
云琇把那披风裹在自己身上,而后毫不犹豫地往崖边上走。
女子如同一只振翅的蝶,站在悬崖边上,往殷徊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身体后仰,自崖边坠落。
殷府追出的护卫离得远,她披着原本在殷徊身上的披风,众人看不清她面貌,刚爬上山,便看见裹着披风的身影子崖上坠落。
远处的人群中惊呼一片。
少年殷徊躲在角落,一双眼看向云琇,盈满水气。
风声鹤戾中,云琇被刺眼的日光晃的睁不开眼,她的思绪渐渐混乱,却也笑了下,迷糊的想……
殷徊不是说从来不哭的吗……
最后的最后,脑中虚无一片。
——
白芒乍起时,云琇豁然睁眼。
寂静院落内,她躺在入梦前,殷府内关押殷徊的房间门口。
云琇感受脑海中功业谱的光芒熠熠,而后多加了一笔。
她静息片刻,微微弯唇,而后从地上爬起来,心情很好地往外走去。
不知殷徊何时能出来,但云琇没有要等的打算。
八笔功业,还差两点,她便功德圆满。
而未行出几步,人声自身后响起。
“琇琇。”
云琇一个趔趄站稳。
梦中种种,于现世中不过几日光景。
此刻,又是一个带着暑气的傍晚。
背后那道冷柔的声音越来越近,殷徊病态更盛,唇角微动,勾起痴缠的笑:“菩萨,你要去哪儿?”
“……”
铃铛声响,来人一步一步走进,冰冷手掌搁在云琇肩膀。
云琇缓缓转身,和眼底血红,周身鬼气缭绕的殷徊对视。
殷徊眼底贪婪占有的情绪快要溢出。
经此一梦……他看着更疯了。
白袍漂浮,脸上疤痕静静伏在他面上,如同静蜷的蛇。
地上卷起的灰尘蜉蝣般擦过脸颊,妖风大作,四下荒芜。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人……
云琇弯起的唇间渐渐扯平。
“……”
殷徊出来的……会不会太快了点。
怎么甩不掉啊。
第43章 殷徊(8)
他身上咄咄逼人的病态越加浓厚, 云琇后退,殷徊立刻跟上两步。
傍晚的日光不同于正午,像水洗过的碎金般浅淡温和, 云琇视线撞进那双黑瞳中。
“琇琇。”
鬼魅身影飘近,过而无声。
云琇恍惚。
无论何时, 她好像都没有成功地远离过殷徊, 即便是离开片刻,总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很快又相遇。
带着一种甩不开的,荒谬的宿命注定感。
她莫不是欠了他吧。
云琇上上下下扫他单薄身影, 想起此行目的,稳了稳心神,开口问:
“取到脊骨了?”
殷徊晃了晃手里一块冷白骨头, 勾起唇角。
哀苦的记忆有了新的结尾, 禁锢他一生的铁链被解开, 他逃出了殷府, 看到了崖边长风, 脑中蜂鸣着她坠崖那一刻带给他的尖啸感。
一切结束,也是开始。
新的结局是眼前人赋予, 殷徊勾唇,望向云琇的目光病态的接近虔诚。
梦境以骨做引,如今他出来了,自然也寻回了骨头。
可此行,他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
他又走近一步, 勾唇望她。
云琇敏锐察觉到殷徊气息变化, 不动声色地又问:“你怎么出来的这样快?”
按照梦里的发展, 殷徊有了隐身符,肯定能逃过殷府的抓捕, 等殷炙一死,殷徊没了用处,自然能过上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按理说,这应该是殷徊想要的结局。
可若梦中的殷徊逃脱后,梦境依然这么快结束……
“……”
殷徊瞳眸微闪,微微错开云琇逼问的视线,露出心虚模样。
不过须臾,云琇便明白他的心思。
……
造梦拉她入内,都是殷徊设计好的,他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弥补当年遗憾,重新开始美好生活,所以这段梦在她跳崖后便戛然而止。
那么他造梦的目的……
云琇静静望向他,对视片刻,殷徊先挺不住垂下目光。
半晌后,云琇蓦地一笑。
“殷徊。”
她叹息一声,不知是谁在劝谁:“人与人之间,想要制造羁绊,不仅仅是参与过去就可以的。”
“若要喜欢一个人,只靠怜悯与心疼更是不够。”
“……”
殷徊面色渐白,被她揭穿目的,那股子森然诡气淡了些,眼眶重新爬满殷红,嘴唇抖动着问:“那琇琇还需要什么?”
让她入梦,的确是想让云琇更多的知晓自己过去的经历,怜悯也好,惧怕也罢,都是她参与自己过去的方式。
殷徊并未期待对方能有什么回应,只要旁观看着,便已经满足他的期待了。
可在梦里,云琇没有选择冷眼面对,而是将自己带出了那道曾经是他一生梦魇的大门。
他怎么可能再放开。
金乌沉寰,天色渐暗,一切情绪被放大。
殷徊走进云琇,低头再次问:“还需要什么?”
“同怨同憎,相伴相携,难道还不够么。”
鬼息凑近,云琇忍住后退的脚步,轻轻蹙眉。
跌出梦境,现世里便没有了肆意而为的借口,一切后果须得自行承担。
云琇嗓音冷静,跟他析明缘由:
“你涉世未深,遇到的皆是伤你害你之人,死后受我十年香火,便对我误打误撞的生了依恋。”
“就像人吃到新奇口味的饭食,没尝过的东西,只要不排斥,头一回碰了以后便会多贪几次。”
云琇不偏不倚,阐述事实,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末了添上一句:“不代表你真的爱吃。”
这话太过尖锐,大刀阔斧地划开两人中间距离。女子眉目一敛,收了笑,声音在夜色中比风更凉,更抓不住。
枯树,杂草,破败院落,吊着的弯月,孤魂,和嗓音平淡的女人。
一切诡异的融合,她在这处淬了他血的殷府,与他阐明殷徊病态的占有,疏疏落落将他推远,竟真的显出三分佛性的劝诫来。
菩萨一般的疏离冷漠。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殷徊指骨捏紧,瞳仁里倒映着云琇冷淡的目光,声音铺了讥诮:“所以你便能高高在上,评判我对你的情感,用你以为的标准来断定我的喜欢?!”
一霎停顿后,殷徊话音倏紧:“我在你眼中,便这么让你憎恶讨厌?”
“……”
云琇甚少见他如此癫狂而带有攻击性的否定自己,殷徊大部分时间对她都是温驯而乖巧的。
这次云琇自以为站在清醒者的身份去评判,反而中伤了他。
她忘了,自己于感情上毫无经验,哪能真的教的了殷徊什么。
而他独自在血窟中摸爬滚打,少于见人,对情感更有至纯至粹的认知与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殷徊冷冽开口,回顶她那句‘并不代表真的爱吃。’
“我自幼饱尝饥苦,琇琇莫要忘了,别说口味新奇的饭食,便是穿肠烂肚的毒药,为了果腹,我也曾喝过!”
“……”
这都哪儿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