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唔……嗯……嘶……”
云琇:“……”
她冷着脸回头:“你喘什么?”
殷徊一双潋滟的眼迷濛看着她,眼圈又红了,这次是舒服的:“洗……”
他眸子新奇地看云琇手上动作。
她也是第一次为人洗骨,哪里知晓她在亡骨上每一次轻抚,于鬼魂殷徊而言,触感都要大上十倍的酥麻。
每一次触碰,他都能感知到。
她指尖捏起殷徊一根肋骨,长弧勾抓在她衣袖上,云琇动作轻柔摆好。
还摸了摸。
她下意识地动作,云琇自己都未曾察觉到。
可殷徊知道。
看过他墓碑,云琇会顺手摸一下,
捡骨,她也会顺手摸一下。
殷徊短促地又哼唧一声。
云琇啪地一下拍在棺上:“再喘就滚出去!”
“……”
殷徊不说话了。
水声复起,她继续洗骨,殷徊坐到棺材后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膀。
……
云琇越洗越皱眉。
殷徊的骨头上皆有陈年的伤痕,有几道一眼瞧出是钉凿进骨的痕迹。
可这座墓室规格并不小,他必定生于钟鼎之家,何至于饱经此等苦楚?
最棘手的是,他的脊骨少了一段。
难怪鬼魂殷徊总是坐也坐不住,飘一会儿便累。
可他死于活埋,总不能是自己在棺内取骨,那便是他入棺之前——
活着的时候,砸断脊骨剖出。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云琇短促地吸口气,面色略紧,殷徊埋着头,感觉到有人走到他面前。
头顶被什么拍了拍,他茫然抬首,望着云琇手里握着的……他的骨头。
“怎么了,琇琇。”他勾起唇角,眼瞳诡气阵阵。
“你缺的骨头,在哪里?”
她没问生剖取骨是何原因,只说:“若想要修补你的魂灵,需要寻回你缺失的部分。”
殷徊诡瞳转了转,平端生出一股冷寒之气,他唇角掀起,道了一句:“好。”
所遭所磨,也该寻回了。
洗骨结束,殷徊身影实感更强,一切都清晰起来。
他脸上的疤痕是。
云琇站着,殷徊仰视着她,那股目光令人悚然的痴迷也是。
……
云琇想了想,殷徊去取骨还不知会碰到什么,她自怀里掏出一只金色铃铛,铃铛被黑绳系紧,外观普通,下面坠着枚暗红空心的铜钱。
殷徊见她目光从自己头顶掠到脚尖。
云琇似乎思忖着铃铛应该系在哪里。
系在他身体的何处。
殷徊思及此处,脑中沸燃,仰头直勾勾盯着她。
他又想到她抚摸自己骨头的感觉,嗓子咽了咽,随即见云琇在他面前坐下。
平视,对望。
那双豢兽一般的眸中浮起沸腾的灿烂。
云琇率先错开视线。
他身上白衣又恢复洁净模样,云琇上下扫视几眼,随后伸手攥住殷徊藏在衣袍中的脚腕,往出一拽——
“?”
他靠坐的上半身被这么一拽,差点栽倒,殷徊撑住身体,目光落在云琇手中。
□□死后,身体上所有伤痕都会在魂灵上显示。
殷徊看向自己布满疤痕的脚腕,那曾经被一条三指宽的铁链束缚之处,现在被云琇攥在手里。
轻柔的,和缓的。
殷徊眼睛动了动,抬眼瞅她。
“这叫守魂铃。”她坐在石板铺就的地面,把殷徊左脚搁在自己腿上,又将黑色细绳在他脚腕处绕过三圈,解释道:“若相隔远了,遇到危险,我也能随时将你召回。”
她系完,又在他脚腕处摩挲下,而后掸袍起身。
殷徊拉住她。
“琇琇不和我一起去寻骨?”他把云琇衣袍攥出褶皱,女人抬袖扶开,低眉瞥他,干脆道:“自然不去。”
“……”
他瞳色渐深,鬼气盈眼。
“殷徊,我虽唤醒你,但并不欠你。”
“你自己的事,理应由你自己来平。”
殷徊的手僵住在半空。
“倘若我会魂灭呢,倘若我回不来呢。”他面色扭曲:“你不怕你的功业谱又少上几笔?”
寂静半晌,云琇冷笑一声。
“那我便千里替你收魂,不介意十年后再把你养出来!”
“……”
他偃了气势,眼圈又红了,手仍然没有松开。
云琇扶额,蹲下身捏起他下巴,把那张铺满泪的脸掰过来。
乌瞳裹泪,水泡一样,满脸恶鬼怨念,疤痕盘踞之处像是在缓缓渗血,死死盯着她瞧。
贪、痴、怨。
那双眼里有太多情绪。
云琇捏着殷徊的脸,食指指腹刮过他翻卷可怖的疤,将上面的泪拭尽了,淡淡道:“哭什么?”
仔细看了他眉眼,才发现他左眼下一颗精巧泪痣,此刻被泪沾着,秾艳出靡靡之色。
殷徊极力抬起下巴,倒不在意任由云琇打量自己脸上的疤。
搁在他下巴处的手指后撤,却没能和他冰冷的皮肤分开,她退一步,殷徊便撑着身子靠近,得寸进尺地往云琇手心凑。
他很会讨好人。
也知道怎么会让人心软。
前朝富贵之家风靡豢养男倌,皆是挑些漂亮的少年养在家里供主人取乐,云琇放在他下巴上的手略停。
殷徊立刻道:“我不是那种身份!”
“......”云琇眯眼:“我不是说过了,不许对我用读心术?”
“......”殷徊哽了下,动了动腿,铃铛哗啦啦地响,如同盛夏盛入青梅酒的瓷杯互相碰撞,清脆悦耳。
他白袍随着殷徊动作在地上画了个弧,殷徊仰头:“你陪我去取骨。”
殷徊的口音是前朝官话,和现今有些细微不同,吴侬之乡音色柔和,和泪一起,很好地掩盖眸底弑戮。
……
云琇闻言转身就走,后面的人爬起来跟在她身后,鬼息席卷,枯瘦的臂勒住她,殷徊从背后将人抱了满怀。
铃声阵阵,一步一响。
云琇倒没挣脱,只嗤了一声,挑眉:“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你可以。”
“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来啊。”他眼里偏执诡谲,豢着病态的妖,直勾勾地看着云琇。
殷徊唇边带起姝色的笑,云琇皱眉从他怀里转身,感受到功业谱上第六笔正在岌岌可危的闪烁。
浓。
淡。
浓。
又淡。
云琇抬目,与他明灭地鬼瞳对上。
殷徊如同陷入万顷泥沼不得出,十指成爪扣进她肩膀,哀苦的望她。
可他仅是虚妄的一缕魂,怎么能留下她。
抓不住。
抓不住啊。
……
云琇此前从未见过入魇的鬼魅。
今日见到了。
四溢的鬼气攀爬上墓中每一件物什,立着的桃木罐在桌上摇晃,墓室内更暗,暗到快看不清殷徊的眼。
铃声阵阵,他手中虚妄之中浮出一把带着雾气的短匕,手忙脚乱地递给云琇,想说若她喜欢,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把玩,可把匕首塞到她手中后,殷徊一怔。
他忘了,他已经死了。
一只孤魂,挖不出眼睛,还有什么能给的呢。
殷徊四处张望,看到自己封住的棺椁,着了魔一般往那处走:“对,骨头,骨头,你要不要我的骨——”
“殷徊。”
他径直走。
“殷徊!”
白影陡然僵住。
静默瞬息。
片刻后,她叹息一声,另一边哽咽声又起。
“你别不要我......”
夏夜闷热,云琇出了一身的汗,又听到此话,她已经不会再去反驳。
云琇从未有过此刻感受。
独行于世,朝代更迭,人命如蒲草,她受天恩赏得益于一双通灵眼,能寻些事做,不至于乱世漂泊冷饥。
别人的命,别人的喜哀,又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呢?
不止她如此。
当世人人如此。
可若有人,若有人如这般祈求......
可他为什么呢。
仅仅是于她而言,十年里,那并不耗费什么力气的香火。
……
云琇咬牙,一把将殷徊扯过来。
踉踉跄跄,铃铛声复又停在她面前。
明明灭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落于殷徊一身。
他抬起通红的鬼眼——
第七道功业浮现之际,云琇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别发癫。”
“我随你去就是了。”
……
第40章 殷徊(5)
夜色朦胧中, 云琇捏着纸人,低低念了声咒语。
她学的多且杂,这样的术法信手拈来, 手中的纸人是由黄符画成,云琇将它递给殷徊, 他便能以魂渡入, 像个人样行于世间。
前提是不能远离云琇。
少年接过纸人凝视半刻,而后闭目将魂灵缓缓渗入其中。
“你从哪里来?”
“湖都。”他睁开眼,唇边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笑着看云琇。
那些龃龉过往就要被云琇知晓,殷徊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看到、听到他的过往。
殷徊想起云琇为他洗骨时,脸上露出的一丝怜悯, 那微薄的情绪火一样燎在他脑中。
他盯着云琇低垂的眉目想, 仅仅如此的话,
不够, 还不够。
他要她听到自己的求救, 听到自己濒死的绝望。
那时,她会不会更加怜悯自己?
……
自墓地而去湖都, 不过几十里路,云琇买了辆马车乘坐好缓解疲累。
自然不是为了殷徊。
她懒于跋涉,兀自躲进车里休息,留鬼魅殷徊赶车。
他根本不会推拒,几十里路行行停停, 哼哧哼哧走了一半多路程, 云琇在摇曳晃动的马车里扶腰坐起:“什么时辰了?”
马夫殷徊乖乖说:“快到子时了。”
云琇静静打量他。
这些日子以来, 云琇发现殷徊其实少年气很重,他像是一张未多着墨的素宣, 憎恶分明,对好坏有极致的评判。
云琇为好,至于其他的好坏,以云琇说的为准。
“进来马车里歇歇罢。”
夜间是养魂的好时候,云琇从包袱里取了白烛与香,车帘掀着,她就坐在车里将东西燃起,下巴点了点另一头:“坐。”
殷徊不癫的时候,还算安静。
他坐在一角,盯着暖黄色的烛芯一个劲儿的看,帷帽又带上了,云琇看不清他的脸。
这些日子来,她昼夜颠倒许久没睡个好觉,马车走的官道,正巧又是没客栈的地界,香烛燃尽,云琇又等了会儿,才将帘子放下。
四下重新暗寂,墓地呆久了,云琇反而更喜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明日便到湖都了,今夜就在这休息吧。”
她困倦地躺下,马车里有两条半人宽的长凳,也还算宽敞。
云琇睡的很快,没注意车外不对劲之处。
殷徊摘下帷帽也躺下来,隔着很近的距离,他能看到云琇安谧的面容。
等她呼吸绵长,殷徊一双大眼咕噜噜地转动,透过被风卷起的车帘,他盯着马车外隐在暗处的一点,勾起个残忍的笑。
……
洪都的权贵们喜欢养鬼魂来替自己做事,除了一些寻常的劳作,巫师还会施咒法,让鬼魂承担驱魂者的病痛。
这样一来,能看见鬼魂的守墓人地位便炙手可热,一双能通灵的眼睛也格外珍贵。
利益驱使,便会有人想,若是挖出守墓人的眼睛,是否可以留与己用?
何况此刻,她身边还带着一只鬼。
夜色中,身着白衣的少年宛如山林夜灵,即便是附身纸人,他身形依然没有影子,在空气中只留下虚晃一段幻影。
“躲够了吗?”少年声音锐力,如一柄锋利的刃,夜风卷起帷帽,露出他纤白下颌。
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声音传来,那半吊子巫师本就是误打误撞经过此处,察觉到有鬼魅气息,琢磨着若是寻常的小鬼便捉了去卖。
可他本事再不济,也能看出殷徊是一只恶鬼。
恶鬼力量强悍,巫师明白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连忙往反方向跑。
可太迟了。
殷徊勾唇,手心白刃飞旋刺入暗处,眼底一抹病色的红,那逃跑的巫师将一道咒幡扔出,也只堪堪让殷徊停滞一步而已。
他速度极快地掠到巫师身后,那人惊恐地还没说出一句话,便永远闭上了嘴。
巫师的水平并不高,殷徊毫不费力地摘了他的脑袋。
掉在地上‘扑通——’一声。
殷徊露出笑来。
不同于在云琇面前,此刻的他犹如地狱罗刹,枉死厉鬼怎会是一副乖觉模样,只不过那个人是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