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冒昧了,本不好对别人的过去指手画脚。
云琇平复喘息,听那说书人继续道:
“小将军母命难为,十日后,一纸休书给了妻子,将之送回了娘家。”
天色变暗,那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完结尾:“发妻下堂,将军也于半月后领命奔赴沙场,然而却不幸殒命。”
“消息传回,被休弃的原配妻子克夫的名声便彻底坐实,将军母亲日日哭着在四处散播消息,宣扬这位下堂妻克夫的名声,时日久了,街坊邻居便也都不敢与这女子来往。”
“最后,她撑不住,终于投湖自尽,随将军而去。”
说书人话落,四处长久沉寂。
“随将军而去?”云琇摇了摇头:“这群人弃她辱她,最后逼死了人,还要给她扣上这么个恶心的缘由?”
守墓人进入墓主人的梦境后,不能对这其中过往多做干涉,毕竟云琇只是故事外的人,她的作用只是解开墓主人的夙念,助他早入轮回。
可云琇即便冷心冷情,也对这故事的荒谬嗤之以鼻,她望向愈发暗沉的天空,静静道:“逼死这女子的,是这恶心的世道,还有这冠冕堂皇的将军。”
旁边的典当行,似乎有一女子静静伏案听书,此刻因云琇的话而微微侧目。
可梦境中,云琇无法看清对方面目,只感觉到对方听到她的话,似乎笑了笑,随后将一封信笺样的东西搁于桌台,而后隐进内屋。
云琇一顿,搁下茶杯,走到典当行门口,望向黑沉沉的屋内。
桌台上躺着个信封,云琇上前几步取了信展开:
“少年结发,恩怨交错,纵夙兴夜寐,然淇水有岸,终大梦一场。”
“负心薄幸之人,不配追悔得谅。”
“以我不入轮回,换永生不复见。”
第45章 殷徊(10)
“这里没有好茶水, 两位将就着用。”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陈,单名一个婉字, 熟识的人都唤我陈娘子。”
陈婉从典当行出来时,殷徊便带上帷帽站在云琇身后, 扫了那一身白袍的少年, 陈婉笑道:“阁下与这姑娘……看起来不像同路人。”
殷徊目光一沉,蛰伏于眼中的戾气倏尔浓郁,刚要尖锐刺回, 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袖口:“别。”
轻轻淡淡的,只一个字,他便低眸顺首, 再不言语。
云琇见此, 心底动了动, 随后收回手。
长寂一刻后, 云琇举盏过去, 打破气氛,对陈婉道:“异世之人多有打扰, 还请见谅,只不过受人之托,还望能带回娘子只言片语。”
雾蒙蒙的天和四处虚影,只有云琇平缓清淡的嗓音,流水似的抚慰人心。
陈婉目光在二人周身转了转, 展颜道:“知晓你通灵职责所在, 但我与他无话可说, 并没有什么可托姑娘带的。”
“值得么。”
略微点头,云琇对她的反应不再追问, 只是有些不解:“为这样一个人,不入轮回,值得么。”
“入轮回……不过是换个身份,重新得一身皮肉,再尝七情六欲生老病死……”
陈婉搁下茶盏,眼角压着:“谁说入轮回再历人世,是好事?”
云琇沉默。
陈婉继续道:“典当行通人鬼两界,人性之悖恶,什么请求我都见过。若我无意于入轮回之苦,又何谈值与不值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这封信笺你带回去,让他知明缘由也好,其他的,我已无话可与他说。”
……
——
云琇行出典当行,见殷徊留于里间处,并未一道跟她一道走出来。
风乍起,说书人的摊子收了,徒留一地空旷留白,远处咿咿呀呀唱戏声传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时岁经年形形色色,又有多少人的故事正在上演,最终化作过眼云烟。
典当行内,殷徊从陈婉接过一张薄薄纸片,那纸片很快融进他掌心,片刻消失。转身看到云琇正在望自己,他动作一顿,而后如常的走来。
“你换了什么?”云琇挑眉,瞧他冷白掌心。
殷徊摇头,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侧。
云琇也没再追问,她望着远出被落日烧红的云,突然一笑。
“这里是邺朝,也曾是你的世界,不如借此机会,一起逛逛。”
殷徊定定看她面色,除了略显苍白的唇,她目光趋紧柔软温和,如一汪盛了浮光的清澈池塘。
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捉摸不透。
……
——
邺朝正为佛诞日筹备斋会。
陈婉跟云琇荐了一处观景楼,她道谢后带着殷徊登上时,忍不住捂唇轻咳,面色难掩苍白。
殷徊循声望她,云琇顿了顿道:“许久未登高,有些累。”
观景楼是一座桥楼,三层拱形的廊道叠立,下面有车马人声,云琇抱着胳膊,看向虚境里仿佛蒙上纱布的景象,叹道:“可惜是幻境,看不清具体的景色,不然应该很漂亮。”
“能看到。”
云琇闻声看向他。
殷徊声音不含讥诮讽笑,显出少年原本清润的音色来:“你等等。”
只有两人在时,殷徊便会摘下帷帽,此刻他眉眼低垂,藏起执拗,望向云琇时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真诚。
他抬掌挥出一道白雾,随着敕令念出,雾气如同燎原的白火,快速窜上半空,随后烟雨般落下,铺满视线里每一处角落。
再次望向桥下时,云琇眼底映出锦绣景象。
世间所有的一切如同添彩的水墨画卷,眼前那股蒙纱的感觉退去,整座城显出瑰丽色彩。
道路两旁,僧人正煮豆赠与过路行人,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错落的城楼顶上,许多人捧了花瓣扬下,更有老者吹奏着不同乐器,和漫天的花雨一起,填满每一寸街道。
云琇心下震撼,豁然看向殷徊。
“我的鬼息在虚境中会有增长,这样的夜,可以持续一晚。”
殷徊垂下眼,隐去未说完的话。
方才陈婉说,每个人所求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将入轮回转生奉为圭臬。
殷徊也是如此。
生而为人的经历太过苦痛难捱,他宁愿鬼身存于世,如今夜这般,若云琇喜欢,他可以永远留于虚境,让她一直得见这般璀璨耀眼的风景。
玉树琼花,接天莲叶。
云琇望着天穹上上炸开的一簇簇烟火,默不作声。
她生于新旧朝代交替之际,邺朝覆灭后,新朝一直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莫要说大肆庆祝的节日灯会,便是除夕之夜,也甚少有窥得繁盛烟火的机会。
前朝烟屑飘落,倾轧几个惶然的春冬。
“下去走走?”
“好。”
路两旁煮豆的、杂耍唱戏的,路中彩车拉着佛像巡行,云琇侧身躲避,将殷徊拉到身边。
他一怔,低头看向云琇勾住自己的几根手指,还未得言语,对方很快收了回去。
殷徊左手不动声色地覆之于上,感受那很快消逝的温度。
末了,扯出贪恋的笑。
一路行行停停,一串垂髫小儿叽叽喳喳地从两人身边跑过,云琇被末尾的一个小姑娘一撞,身影一晃,殷徊扶住她,阴冷目光落在那孩童身上。
“殷徊。”
云琇掰过他的脸:“莫贪杀业。”
“……”
抬手摘了他帷帽,又道:“此间夜色,隔着帷帽看不真切,可惜了。”
殷徊静默盯她动作,女子素细的腕子仿佛一折就断,他看着上面细微的肌理,突然道:“我弑杀、人性浅薄,琇琇可要在我身边时刻提点我。”
云琇一笑,不置可否。
殷徊脸色渐渐难看下来,声音变得尖戾:“还是你要去别的人身边,你要陪着别人?”
云琇皱眉看着他。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殷徊掌心抚摸上云琇脸颊,唇角勾起一个扭曲的笑:“端方温良,君子如玉?”
空腔的心脏,竟也窜起细密的隐痛。
殷徊想,云琇会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男子结为夫妻,清歌踏马,看着尘世烟火?
他们也会如自己与她这般并肩而行吗?
殷徊越想越难受,眉眼嫣红,瞳光更盛:“琇琇,你给我些时间,我也可以学画皮妖,你喜欢什么样子,我便幻成什么样子,好不好?”
脑海中搜刮半晌,殷徊想起她想要前往酆都的念头,一时间警铃大响:“酆都……酆都,你别去酆都,我……我,我为你父母兄姐设祠立堂,给他们……给他们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他越说越声音越低,末了语调哽咽:“求求你了……”
鬼息攒动,四下人声渐远。
云琇长久无言,末了轻吸一口气,笑叹:“说的什么话。
殷徊红着眼不语,执拗的等她回答,然而徒留长寂一片。
如烟尘般,终握不住。
……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儿靠着墙正大口大口地吃碗里的黑饭。云琇看那孩子样貌,眉眼挑起,轻碰了碰身侧之人手臂。
殷徊方才攒动鬼息方歇,此刻顺着云琇目光望去——
“……”
那小儿见两个大人立在他身前,口中饭没咽下去,噎的打了个嗝儿,后退两步警惕道:“你们要做什么?”
童声稚嫩,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护着碗里的饭食,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是防备。
云琇蹲下身,那孩子害怕的又后退一步,却是没跑。
“殷徊。”
她话一落,身边的白袍少年与地上的孩童齐齐望向她。
殷徊掌心渐渐捏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孩童豁然睁大眼。
“这是一张隐身符。”云琇没答他话,而是自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咬破指尖在上面勾勒几笔。
她蹲下身,跟那孩子道:“以后如果遇到危险,便用这符纸逃跑,记得,一定要跑的远远的。”
见云琇面上不似捉弄玩笑,名唤殷徊的孩童但仍然对她的行为有些害怕,手指搓着身侧衣衫布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为什么要给我?”
“受人之托。”云琇笑了笑,抬手捻去他头顶一片枯叶:“希望这里的你能……好好长大。”
别的祝福,她也说不出来了。
巡行的佛车将至,有人提前过来这边清路,那孩子拿了符纸转身走几步,隔着距离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琇一愣,眨了眨眼:“我啊——是菩萨呢。”
那孩子蹙起眉头,渐渐跑远。
未等她直身,云琇便被一股大力拉起,佛车从路中经过,殷徊将她拉入一条窄巷,被冰冷的石壁激的一凉,她蹙眉,与一双染红含泪的双目对望。
“你……”
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岁月倾轧,眼前的邺朝早已不复存在,可在这一处虚境内,喜怒哀乐仍然在上演。
仿如庄周一梦,何处为真,何处为假,一时竟无人能解。
云琇望进他秾色的眼底,淡声说:“希望这里的殷徊,能过的快乐。”
……
即便是虚境,殷徊多希望,这条路一生走不完。
然而路终究是会尽的。
笙歌渐远,两人行于一处晦冥之地,云琇从怀里拿出陈婉的典当行字句:“一会你帮我将这东西烧给那墓主人,跟他严明陈娘子之言便可。”
静默片刻,云琇道:“我们回去吧。”
……
——
殷徊再次睁眼时,身处北辰岭那将军的墓穴处。
他从虚境中回到现实。
天地寂静,一切如同用细雨钩织的梦。
落花景象犹在,锦书难寄,身畔之人未曾归来。
她留给他这一场短暂的前世今生。
终是到了尽头。
第46章 殷徊(11)
新朝第三十年, 北辰岭。
五月在指缝里流过,随后夏蝉爬上树尖,又跟着枯叶凋落, 雪盈满山时,十二月便到了。
人皇信奉佛教, 各城池内庙宇佛寺数不尽。
香火缭绕, 僧人唱罢佛谒离殿,门格吱呀,吹进纷扬扬的雪, 落地以后,一瞬化灭。
四下重回寂静,大雪压山, 给一切景象都添上晦暗不明的调。
暗室无光, 哪像神龛, 更像地狱。
殷徊微微勾唇, 盯着高台之上等人高的菩萨像, 温声道:“琇琇,今日的香火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