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阙眼底渐渐染上润亮,盈盈望着她。
看他突然雀跃的菩兰悠:……哪句话爽到他了?
“无碍。”
“什么碍不碍的。”她掌心朝上,递给他药丸,“先把这个月的解药服下再去。”
是太阿山咒术的解药,自下山以来,第二次服用。
贺兰阙瞥了一眼她的药,“你这药放久了,可会失效?”
“怎会?”少女看向手心药丸,疑惑道;“难道你吃了没用?”
贺兰阙却盯着她张开的掌心上,几道细嫩的纹路瞧。
他曾见过一个老道,自称能根据掌心线络看出未来。贺兰阙视线清扫少女掌心那道长长的姻缘线——
那么长……是和谁?
少年未答话,默默伸手拿过药丸服下。
“......你不怕我给你的是毒药?”见他动作丝滑毫不停顿,菩兰悠惊讶道。
他们之间的信任竟然如此深厚了嘛。
少年撇她,似乎笑了笑,“你会吗?”
菩兰悠因这笑容微怔,只因他唇边弧度自然,与往日那种冷笑截然不同,闻言反问,“你觉得呢?”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吃?”
他唇畔笑意深许,往树林走去,菩兰悠拎着裙子随他身后,听到他的话传来。
“是你给的。”
因为是她给的,所以他吃了。
哪怕他不确定,是否是毒药?
“……”
树林深处,有气息渐渐接近。
贺兰阙收起懒散笑意,将菩兰悠扯到自己身后,妖瞳幽幽地盯着树林,冷声开口,“出来。”
少年立于她身前,菩兰悠只能看到他漆黑长发,在魇镜虚假太阳照耀下,漾着细光。
他总是习惯站在她前面,菩兰悠抿唇,手指轻蜷。
半晌,树林中有人走出。
菩兰悠惊讶,“轩辕师兄?”
他怎么会在这。
“兰悠师妹,原来你们在这里!”轩辕巍双眼一亮,踉踉跄跄地向菩兰悠跑过来,见到贺兰阙,视线停顿,“我在水底被冲上岸,昏了好久才找到你们。”轩辕巍解释完,惹来贺兰阙目光如同蛇信一般在他面上扫过。
少女目光一转,歪了歪头。
半晌寂静后,菩兰悠从少年身后走出,与轩辕巍讲明他们遇到的情况:“我们正打算去寺庙去会会那个老道,师兄可要同去?”
女妖曾和他们讲,丈夫遇见赠药老道之处便是城中寺庙。
“我正有此意。”贺兰阙的目光越来越幽冷,轩辕巍不自在地转移视线,他率先抬步而行,走在二人身前,避开那道灼人探究。
轩辕巍身后,贺兰阙盯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他不对劲。”
“看出来了。”菩兰悠接过话茬,“栖息镇不小,偶遇这种事情,骗鬼吧。”少女言罢,自袖口中又拿出一颗药丸来递给贺兰阙。
两次和轩辕巍分开都能莫名其妙再次相逢,若说没有点什么,菩兰悠很难相信。
见她递过来的东西——
贺兰阙:……她随身带了多少药?
“这是糖。”似是看出他神色,菩兰悠耐心解释,“是糖丸,很甜的。”
菩兰悠随身携带许多零嘴,魇境中的东西她不敢轻易吃,只能尝几颗自己带的糖解解馋。
“他有么?”贺兰阙抬起手臂,用法刃刀尖指向轩辕巍,又垂首望向菩兰悠,“还是只有我有?”
他记得水底,菩兰悠将原本给他的香囊,给了轩辕巍。
“……”菩兰悠咳了一声,脚尖踢了踢石子,小声说,“只有你有。”
而后她便见少年牵起唇角,漏出个淡淡的笑,朝菩兰悠伸出手,示意她把糖丸放上。
菩兰悠:……
她挑了一颗绿色的递过去,少年缓缓放入口中。
铺天盖地的甜,齁的嗓子疼。
贺兰阙用舌尖触碰口中糖丸,那股齁意过去,丝丝密密蔓延出药香。
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唇舌触碰下,糖丸化开一层薄薄水渍,裹着他的舌尖,润泽甜蜜。
少女唇畔晶莹,她眯眼笑,“甜不甜?”
眼睛都弯了,像两个小月牙,载着无数颗小星星,仰头望他。
贺兰阙注视着少女,复又用舌尖卷住口中糖果,轻微用力,那股和她身上如出一辙的药香便泛开化开,与他融为一体。
他将糖果吞入腹中,而后回她的话,
“甜。”他轻声说。
-
等到达寺庙时,院中已站满了人。
一名身着白色道袍,医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院中,在他面前,是大排长龙的人群。
人群里有男有女,有些妇人挺着肚子,正午太阳如同沸滚的火焰烧在大地之上,妇人擦掉额上渗出一颗颗汗珠,她腹中胎儿同这太阳一起,似乎是想吸干她每一缕精神。
乌压压的头顶一个接着一个,贺兰阙身量修长,在人群里有些鹤立鸡群,赤阳如火,他浑身却一丝汗意都没有,面孔清冷。
察觉到菩兰悠在看他,贺兰阙睨她一眼,“怎么了。”
“得扮成个孕妇才行。”
来寻老道的,多都是求子。
她语气无奈,眼睛从贺兰阙头顶看过去。
他背后是苍茫蔚蓝的天,即便这里是幻境,蓝天依然纯净高挂,草木繁盛茂密。
少年皱眉,见她在自己腹间上拍了拍,一瞬,她天青色襦裙被隆起的小腹撑起,瞧着真像个孕妇一般。
“……”贺兰阙目光从她煞有介事扶腰的手转到她清丽的脸,语气未明,“你可真是为大义不拘小节。”
“像么。”菩兰悠扶着腰。
“……”
轩辕巍自到了寺庙便一句话未说,木头桩子似地沉默。
队伍前面的人越变越少,等到前面之人离开,菩兰悠才假模假样地坐在了诊桌前。
那医师抬头瞬间,贺兰阙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握,菩兰悠察觉到他的意图,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少年腰侧。
“您看我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菩兰悠伸出手来,一脸期待,倒真像一个期盼孩子的母亲。
那医师抬手把脉,皱如树皮的手指放在菩兰悠腕间一刹那——
“小心——”
贺兰阙话音方落,菩兰悠眼前桌椅俱碎,阵阵白烟瞬间弥漫。
须臾间,天空开始开始变幻,院中排队的人渐渐泡影般消失。
几息之后,日光渐渐被黑云覆笼。
有雷声轰隆隆响起,四周的树木被妖风吹的歪斜,枯黄叶子在地上飞速卷成一个个漩涡,裹挟着杀意向菩兰悠冲过来。
少女处在风暴中心,雷鸣电闪中,衣裙被风吹的鼓动,如同一朵夜中幽兰。
菩兰悠被逼得步步向后退,风暴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死死按在风眼中。然而下一秒,少女便如同一只灵巧的蝶,一个漂亮地下腰躲过风暴中的妖力,偏头见贺兰阙正在不远处,直接大喊道:“他在风暴中心!我看到他了!”
她话音刚落,贺兰阙瞬间以身为饵,法刃带着浓厚血腥的杀气地向风眼进攻。
有人拦下他的动作。
破军卷成绸缎般柔软的质地,牢牢圈住少年的腰身,在贺兰阙愣神之力,拽着他向菩兰悠飞去。
空气被这股力量撕扯扭曲,少年黑色长衫被割开几个口子,漏出里面苍白肌肤,长发仿佛是滴进湖中的墨水般散荡在他身后。
贺兰阙被她拉到身边,双瞳愕然神色来不及收,竟让他看起来有些单纯懵懂。
贺兰阙手掌握紧,怕伤到她,赶紧撤下已经聚起的妖力。
枯叶漫天,日光倒卷,漫天雷鸣中,他被扣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周身外泄的妖力窜过,一道细小的妖息擦过菩兰悠脖颈,留下浅浅红色痕迹。
黄沙漫漫,两个人的身体在快速转动,菩兰悠一直死死抱紧他的腰,没有让疾风将他们分开。
“你...跑进来干嘛?”天地震动,世界慢慢漆黑,菩兰悠克制着想吐的感觉,断断续续地道。
“你不是说他在风暴中心吗?”他循向她的眼。
“我是让你想办法把他引出来。”菩兰悠扶额,“谁让你进来啦?你找死呀!”
"......"
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狂风渐渐停下,四周漆黑,仿佛是看不到尽头的永夜,脚下粘稠,鼻间飘浮着浓重的血腥味,菩兰悠松开紧抱着少年的手臂,“这是哪里,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摸着不见光,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只一刻,菩兰悠刚自他腰侧当下的手复又抬起,开口唤他,“贺兰阙?”
“在。”此刻的贺兰阙盯着她,声音极轻地又说了声:“我在。”
菩兰悠的手指很细,带着一股浅淡木质药香,在这漂浮着血腥味的环境里格外舒服,那双手还在乱摸,冰凉的手指又摸向贺兰阙的脸,他未躲开。
菩兰悠瞪大眼睛,却依然什么都看不到,她放在贺兰阙脸上的手摩挲着,直到触碰到他薄薄眼皮,眼睛看不到,触觉便十分明显,指腹下的眼珠转了转,菩兰悠福至心灵,“你能看到,对不对?”
她笑开,犹如雨后洁净的梨花。
“嗯。”贺兰阙没否认。
妖能夜视并不稀奇,可在仙门弟子眼中不过是下三滥的法术,贺兰阙注视着周围可怖景象,等着菩兰悠贬低嘲讽。
可菩兰悠知道,不是所有的妖怪都能夜视的,他们修炼不易。
“你好厉害。”黑暗中,她牵起一个笑,又摸摸他的眼睛。
眼皮肌肤薄嫩,对方因她的话,体温渐升。
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贺兰阙转动的眼睛瞬间停住,呼吸下意识放轻,却未躲开她的手。
黑暗中,指尖触感明显,被她碰到的那块肌肤在微微发热。
菩兰悠讶然。
他……是在害羞?
第11章 贺兰阙(11)
菩兰悠收回手,她轻轻捻下指尖,残留的温度很快散开。
好奇妙。
对于贺兰阙,她的印象只停留在六百年后。
那时轩辕坛作为第一个被贺兰阙屠戮的地方,即便远隔千里,消息也纷传而至。
那些记忆里,贺兰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魔头。
可此刻六百年前的他,与菩兰悠见过的少年并无区别,甚至会在危险之时挡在她身前。
若说太阿山对他不好,他心存怨怼倒也不难理解。但菩兰悠记得,六百年后,他第一个屠戮的是轩辕坛。
后来,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怎么了?”贺兰阙见她双眼茫然地看着他的方向,轻声问道。
黑暗中,她仿佛透过自己,在看别人。
菩兰悠回神,而后眨眼,“那你快说,我们现在在哪里?”
他身上有太多谜团,菩兰悠不知从何问起,与其贸然问询,不如先暂且不提。
前路雨雾茫茫,那她与之同行便是。
“这里……应该是魇妖的腹中。”贺兰阙沉默打量四周,镇静道。
目不能视,脚下泥泞,菩兰悠瑟瑟开口,“这里这么黑,感觉和瞎了没区别。”
“……”贺兰阙沉思片刻,抬手盖住菩兰悠的眼睛,声音轻轻的,“闭眼。”
掌下睫毛刷过他手心,少年呼吸顿了顿。
菩兰悠没躲开他的手,只是困惑道:“你要干嘛?你直接干好了,我睁着眼睛也看不见的。”
“......闭眼。”怎么这么多话。
阴风从脖颈吹过,鼻息里皆是腥臭味道,看不见光,总觉得背后有人。
“奥。”菩兰悠扯住贺兰阙的袖子,“做什么?”
没听到贺兰阙出声,过了会儿,漆黑环境里有了光亮。
菩兰悠骤然睁眼,将蒙在自己脸上的手拿下来,看向光源处。
是贺兰阙手里的一盏莲花灯。
那莲花灯散发着幽幽红光,个头不大,只堪堪放于掌心,光晕却照亮四周环境,虽不能称作和白昼一般,却也能看清对面站着的人,菩兰悠小心地碰了碰灯芯,有些惊讶,“这是什么?”
“灯。”
“我当然知道是灯。”
关键是魇妖的腹中,贺兰阙从哪里搞出一盏灯?
他们妖怪真是办法多啊。
菩兰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描绘着贺兰阙手里的红色小莲花,“他好漂亮……”
莲瓣剔透堆叠,握在手中微微发热。
她从贺兰阙手中将灯接过,少女指甲圆润饱满,上面染着淡淡的粉色豆蔻,碰在莲花灯上,灯心摇晃一下,贺兰阙像是触电般,身体瞬间僵硬。
菩兰悠缓缓抚触,而后惊喜地发现,空气如同涟漪般在莲花灯的周围荡漾开。
灯芯摇曳映着她的脸,魇妖腹中散发着腥腻气味,她手捧莲灯面孔温静,如同庙宇中圣洁佛女。
贺兰阙抿唇默默看她。
想扯下她一身圣光,让她同自己般在淤泥里苟且。
可他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却并不觉得愉悦,恰如此刻,手托莲灯,纯净美好的样子才与她适配。
“你这灯真有灵气,好像还挺喜欢我。”
她开口,贺兰阙闻言一僵,菩兰悠又道:“给我的么,谢谢。”
“……”
菩兰悠小心地接过莲花灯放在手里,举起来看看周围的环境。方才的笑容僵在她脸上,眼前景象让她头皮发麻,差点握不住手里的灯。
无数张纸片胎妖贴在周围的“墙”上,有许多还未发育出五官,有的长了眼睛没有鼻子,有的五官四肢皆已齐全,活脱脱一个婴儿的样子。
贺兰阙面不改色地环视一周,一些胎妖是睁着眼睛的,骨碌碌转着的诡异眼珠和贺兰阙对视,少年唇边带着讥笑,目光不惧,冷冷看着它。
灯火幽幽,菩兰悠皱眉打量四周,血红腹壁充斥在视野中,鼻间气息腥臭黏腻,没过多久菩兰悠就受不了了,她推了推贺兰阙,抱着希望问道:“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魇妖也是妖,贺兰阙和他们也算是同类,既然都是妖,应该能知晓怎么出去吧?
贺兰阙偏头看她,“我不会吞人入腹。”
把他当成什么了?
“……”
菩兰悠泄了气,她叹道:“我的灵愈术不能杀生,你又没用,那我们怎么出去?”
“谁说我没用?”贺兰阙抿唇。
菩兰悠双眼登时一亮,“你有办法?”
她头上的丝绢花散开,半垂在脸颊上,一双眼睛充满希冀,瞳孔里映出一个小小的他。
她看别人也是这样的目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