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里面的人开口唤自己,衔霜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里头那个穿着囚服,鼻青脸肿的人竟真的就是徐文州。
她想起了什么,猛然回过头,质问霍则衍道:【是你做的?】
【是你把他抓来了这里?】她想起徐文州身上的伤,咬紧了牙关,面上的神情看起来却很是悲恸,【你还对他动了刑?】
“是!是朕做的又如何?”霍则衍被她眸中的悲怆刺痛,口中承认得却是干脆而又狠戾,“不过朕可不屑于对他用刑。”
“是他自己自不量力袭君,却又偏偏技不如人。”他语气嘲讽道,“单凭袭君这一项罪名,就够他死上千万次了!朕没有当场杀了他,而只是将他关押在这里,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衔霜仍是难以置信。
怎么会?徐文州怎么会去袭君?
她走到狱槛旁,隔着狱槛,比划着问里面那人:【徐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徐文州低低的声音中,衔霜才大致明了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昨日徐文州和友人小聚后回到客栈时,她已然消失不见,从岁欢带着哭腔的话语里,才知道她竟是被人带走了。
岁欢还小,也没法将来人描述得太清楚详尽,但徐文州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毕竟在这大晟,还有谁人敢自称“朕”?
联想起先前一笑而过的坊间传闻,他很快就敏锐地明白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带走他未婚妻子的究竟是何人。
但即便那人是皇帝,他也依旧不甘心,衔霜是他爱慕了三年的女子,更是他尚未过门的妻子,断然没有成婚在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人夺走的道理。
他想去讨个说法,却被看守宫门的侍卫拦在了皇城外,挥刀要赶他走,他却怎么也不肯走。
正是双方僵持不下之时,霍则衍来了。
两人虽身份相距悬殊,但因着衔霜之事,竟也一时没了君民之分,相见时分外眼红,交谈不过几句就起了冲突。
徐文州见他强占衔霜,不肯归还,冲动之下竟先动了手。
而霍则衍本就看他极其不顺眼,便不许侍卫插手,与他厮打了起来。
徐文州毕竟是个读书人,比不得霍则衍自小习武,武艺精湛,自不能与之较量。
厮打过后,他瘫在地上,才逐渐清醒过来,自己适才竟在冲动下犯了袭君之重罪。
霍则衍虽未立即取他性命,却将他下了诏狱,想来也是难逃一死。
如若真的因此罪被斩首,他也认了,只是希望今后衔霜若还有机会,能多帮衬着些妹妹徐文蓉。
衔霜听着他的话语,心中难受不已。
她知道,都是自己连累了徐文州。
若非因为她,以徐文州这样温和的性子,一辈子也不会招惹上什么是非,如今更不会背上斩首的罪名身处诏狱。
她转过身,朝着身后那人跪了下来。
【陛下,徐文州并非是有意不敬于您,此事既因衔霜而起,衔霜亦愿代之受过。】她比划着,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只求陛下,能够网开一面,宽恕徐文州的性命。】
“朕可以不杀他,甚至还可以放了他。”霍则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慢地开了口,“但你今后,必须好好地留在朕的身边,不准再寻死觅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今后的性命与出路可全系于你身上,衔霜,想清楚了再回答。”
第28章
霍则衍本以为衔霜还要考虑上许久,不曾想她只是咬了一下唇畔,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我答应陛下,我愿意留在宫中,但求陛下能够放了徐文州。】
看着她这样果断的回答,他却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满意与高兴,心下反而更生气了。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倘若衔霜真的依旧不知好歹地拒绝了自己,他知道,自己定然会暴跳如雷。
可她如今这样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自己,他仍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拒绝自己,是因为不再喜欢自己,不愿意再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
而忍痛答应自己,则是为了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就这样值得她奋不顾身么?
他攥紧了拳,问她道:“想好了?”
见她点头,他刚想要说些什么,里面的徐文州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衔霜,不要!不要答应他!”徐文州双手放在狱槛上,有些激动地同她喊道,“我不需要你这样牺牲自己来救我,犯了错的本来就是我一个人,我自己一人受罚就是,又何必要搭上你!”
衔霜望向他,忍着泪摇了摇头。
若不是徐文州,她和岁欢,当年恐怕就要溺命于那湍流的江水里了。
是他救了她们,是他和徐文蓉予了她一片容身之处,陪着她一点点地振作了起来,帮着她照看教导岁欢,让她重获了新生。
她无以为报便也罢了,却万万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他们。
于情于理,她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徐文州去送死,看着他的余生葬送在诏狱里,看着徐文蓉承受丧兄之痛。
更何况此事本就是因她而起,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救他,也一定会救他。
霍则衍看着这两人都是一幅想要舍弃自己,只为彼此考虑的模样,咬紧了牙关,拳头也攥得咯咯作响。
他今日带着她到诏狱里来,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二人郎情妾意,夫妻团聚的!
看着眼前这副温情脉脉的情景,他仿若才是那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是那个拆散恩爱夫妻的刽子手。
“既是如此,还跪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准备同朕回宫?”
他说着,将地上跪着的女子猛地拉了起来,一边拽着她靠近自己,又一边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很快就又只剩下了畏惧。
看出她似乎还有话想说,霍则衍松开了手,问她:“怎么,又反悔了?”
【不是。】衔霜赶忙摇了摇头,指了一下里面还鼻青脸肿着的徐文州,又同他比划道,【他身上还受着伤,陛下能不能……先给他找个大夫看看?】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觉得,自己真的很想直接杀了徐文州。
他当初在诏狱受了刑罚后,可没有什么大夫会来给他医治。
而徐文州压根就没受刑,不过是自不量力同他厮打后,落下了几处小伤。
就这点小伤,哪里还需要大夫特意来医治么?
但想着衔霜很快就会同他回去,永远留在他的身侧,他便也忍下了这份直接杀了徐文州的冲动。
“去给他找个大夫吧。”他咬着牙,吩咐守在一旁的狱卒道。
他一刻也不想让衔霜在这地方多留,更不想看到她和那个男人继续共处下去,丢下这句话后,就拽着她往外走。
“衔霜,你记住了。”将她放进回宫的马车里时,霍则衍恶狠狠地开口道,“今后你若是再敢绝食或是寻死,朕第一个就杀了他。”
回宫和路和来时别无二致,马车内的氛围却截然不同。
看着安静地缩在马车角落,垂着头微微发抖的衔霜,霍则衍似是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语气太重,便放缓了声音,同她道:“朕已经命人将你的女儿接进宫了,今后她便也留在宫中陪着你,可好?”
见衔霜听到岁欢时有了些反应,抬目望向了自己,他又道:“你放心,她虽非朕亲生,但朕也不会苛待了她。”
“只要你好好留在朕身边,朕会将她视若己出。”
他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做出了最大的妥协,说出的话却在不自觉间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只要你好好的,她就不会有事,那个人也不会有事,好不好?”
衔霜听着他的话语,心中却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惆怅。
昨日在客栈时,她刻意隐瞒了岁欢的身份,便是知道,如若霍则衍知晓岁欢是他的女儿,一定会带岁欢进宫,从她身边夺走岁欢。
只是那时她没想到,霍则衍竟会不择手段逼迫自己留在宫中,也没想到在阴差阳错之下,岁欢也还是进了宫。
她一面高兴有女儿在身侧,不至于母女二人分离,却又一面止不住地忧虑,岁欢那样天真活泼的性子,却和她一样进了压抑的深宫,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所束缚着,究竟是福还是祸?
马车再次在兰溪苑前停下。
衔霜刚一下车,一道熟悉的小身影就朝她飞奔了过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娘亲!”
是岁欢,真的是岁欢。
虽只是一日多未见,衔霜却感觉日子像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甚至半年。
看到岁欢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心中这一日来的阴霾,和适才对岁欢的担忧全都散去了,只余下了见到女儿的无尽欢喜。
她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小人,过了很久才松开。
再站起来时,她才发觉,霍则衍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这一发现,让衔霜心中更轻松了些许,她牵着岁欢的小手走进了屋里。
想起这一日多的分离,又想起尚在诏狱里的徐文州,她比划着问岁欢:【娘亲昨日走后,有没有人欺负你?】
见岁欢使劲摇头,她稍微放心了些,又问道:【那你这一日,是怎么过的?】
“娘亲被那个坏人带走后一个时辰左右,爹爹就回来了,爹爹问我那个坏人长什么样子,今天上午就去找娘亲了,我就在屋子里等爹爹和娘亲一起回来。”岁欢一边慢慢回忆,一边对衔霜道。
“可后来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没见你们回来,再后来,来了几个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说是带我去找娘亲。”
【所以你就跟她们走了?】
“嗯嗯!”岁欢刚应声,想了想又赶紧给自己打补丁道,“我知道娘亲告诉过我,让我一个人不能跟着陌生人走,但那几个大姐姐看起来很和善,一点都不像坏人!所以我才跟她们走的……”
【坏人是不会把‘坏人’这两个字写在自己脸上的。】衔霜摸了摸岁欢的头,温和地对她道,【这回便罢了,下回不许再这样了。】
“我知道,但我这回真的见到娘亲了!”岁欢高高兴兴地在屋子里跳了跳,声音也很兴奋,“娘亲,这里好大,好漂亮啊!有好多好多个房间!”
【你喜欢这里吗?】衔霜看着欢欢喜喜的女儿,问道。
“喜欢!”岁欢点了点头,“娘亲,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不及衔霜回答,她便又问道:“那爹爹和蓉姨呢?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他们不会来的。】衔霜的面色黯然了些许,同她比划道。
“为什么?”岁欢眨巴着眼睛问道。
她还小,不明白衔霜为什么不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也不明白许多事情,但却看得懂衔霜眸中似有若无的哀伤。
“娘亲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她蹭在衔霜怀里道,“那我也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了!我只想和娘亲、爹爹,还有蓉姨在一起。”
【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衔霜摸了摸女儿还不算长的头发,告诉她道。
终有一日,她会带着岁欢一起,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三月春朝,天色依旧暗得较早。
晚膳后约莫一个多时辰,岁欢就嚷着困了,衔霜将她哄睡后,抱进了隔壁早已为她布置好的寝房里,自己也有些疲乏了。
躺在榻上,正是睡意朦胧之时,她却忽而听见有人轻轻地推开了门。
帷帐被掀开的那一瞬,衔霜登时睡意全无。
虽背着身朝着里侧,却也不难猜到,那个在自己身侧躺下的人是谁。
霍则衍怎么来了?
他夜里来兰溪苑是为了什么,从前经历了多次,衔霜现下心中也自然有数,身子立时便绷得僵硬极了。
要继续装睡么?就当不知道他来了?
可是徐文州还在他手上,他虽答应放了徐文州,却也绝对不会动作这样快。
怎么办?
要在那事上顺着他些吗?
衔霜闭着眼踌躇了半晌,才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慢慢地转过了身,伸手抱住了身边的人。
霍则衍被她抱住时,怔了一瞬。
他猜到了衔霜还未睡去,却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来抱自己。
原本顾念着她这两日状态情绪不佳,今夜便想着暂先和衣而眠,此事再缓上一缓。
但……
他垂目看着身前主动抱住自己的女子,迟疑不过须臾,很快便反客为主地拥过了她。
第29章
分别数年,霍则衍压抑克制了许久的情|欲,被她一个主动的拥抱轻易点燃。
见她没有什么抗拒,只是柔顺地靠在自己怀中,他顺势欺|身而上。
他心头的那股燥热虽早已有些急不可耐,但又顾虑着这是重逢后的头一回,太过急切只怕会吓到她,还是循序渐进为好,便放缓了些动作。
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面庞时,指|尖却微微带了些许湿湿的凉意。
霍则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衔霜的眼泪。
他心中一紧,手中的动作也停了停,哑着声音问她:“弄疼了?”
衔霜摇了摇头。
不是疼痛,她能感觉到,霍则衍今晚比起从前,似乎已经刻意放轻了力道。
但即便是如此,她心中的那缕屈|辱感,却也仍是挥之不去。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现下这个为了谋求生路,不得不主动对霍则衍投怀送抱的自己。
意识朦胧间,她听见他在自己耳畔低声试探着询问道:“那朕再轻些?”
她没有再应答,只是侧头望向了垂落在榻前的帷帐。
可望着望着,眼前却似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慢慢地迷离了起来。
叫过水后,霍则衍垂目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比起满足,心中涌入的更多是失而复得的欢欣。
他抚着她散落下来的乌发,情不自禁地轻声感慨道:“衔霜,你说我们一直像现在这样,多好啊。”
见她没什么反应,他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那个徐文州有什么好的?连会试都通过不了,还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能好好保护你么?”
听着他提起徐文州时满是轻蔑的语气,衔霜攥紧了手中的锦被。
徐文州为人温润文雅,待人谦和有礼,更是尊重她的想法意见,从不会强迫欺侮于她。
即便没能在会试中取得好名次,也没能习得一身好武艺,在她心中,却也仍旧比霍则衍好上千万倍。
当然,她不会不知死活地把这些话告诉霍则衍。
不过他既主动在她面前提起徐文州,倒令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踌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将想问的话问了出来:【陛下打算,何时放了徐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