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衔霜的比划,霍则衍放在她乌发间的手顿了顿。
他显然有些不满,她在这样的时候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到底也没发作,只是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好好留在这里,不出三日,朕就会放了他。”
衔霜不难察觉出他的不悦,点头谢过他后,便没再继续多问些什么。
见怀中的女子安静下来,霍则衍心中却又有些发闷。
他沉默了少时,极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如今既回了宫,也别总是一个人闷在兰溪苑里头,可以时常在宫里走走,若是想……若是有事找朕的话,可以直接来明和殿,无需通传。”
其实他原本想说,若是衔霜想见他,可以随时来找他,却又觉得她如今估计也不会想见他,便又改了口。
他说着,见怀里的人始终静默,像是自己一个人自说自话,却一直得不到应答一样,不免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就这么不愿意同朕说说话么?”他低着头,闷声问她道。
衔霜终于在他怀中动了动。
她有些疲乏,却又有些无奈,支撑起了身子,侧过头同霍则衍比划道:【陛下,奴婢累了,想早些歇息了。】
许是她面上的倦意不似作假,霍则衍静了静,而后才点头应了一声“好”。
榻前的烛灯被熄灭,帷帐内彻底暗了下来。
衔霜虽早已觉得困乏疲倦,可当她真正阖着眼躺在榻上时,困意却好似消散了一般,怎么也睡不着了。
时隔好几年,再度和霍则衍一同躺在一张床榻上时,她只觉得陌生又难堪。
而那人不仅就这么躺在她的身侧,还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扣着她的腰身。
她不敢在他怀里轻举妄动,可这样僵持着,浑身上下却又觉得别扭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着身后男子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衔霜估摸着,他应当是睡着了。
在黑暗中,她睁开了眼,大着胆子,悄悄地触碰了一下霍则衍放在自己腰侧的手。
见他没有反应,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是真的已经睡沉了,便轻轻地掰开了他扣在自己腰身的手,又往里边侧了侧身子,才终于安心下来。
黑暗中,衔霜并不知道身后的人是何时睁开的眼,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被自己的动作惊醒,又或者是从未睡去。
她闭着眼,感觉全身心一下子自在了起来,困意也终于一点一点地慢慢袭来。
次日早晨,霍则衍依旧走得和从前一样早。
不过这一回衔霜也并未起晚,在他走后不久,就从榻上坐了起来。
珠儿看着从寝屋里走出来的衔霜,颇为讶异道:“姑娘竟这样早就起来了!陛下走前,还吩咐过奴婢,不要吵到姑娘,让姑娘多歇息一会儿呢。”
衔霜朝她微微笑了笑。
其实这对于她而言,起得倒也不算太早。
这几年在关川镇的时候,她每每都是天将亮时就起身,为岁欢在案上留好早膳后,就和徐文蓉一同去面馆里忙活了。
“对了,早膳还未做呢。”珠儿拍了拍腿,有些懊恼道,“姑娘且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吩咐小厨房,让他们尽快给姑娘准备膳食。”
衔霜却拉住了她,比划着问道:【珠儿,你也还未用过早膳吧?】
见珠儿点头,她便同她道:【让我来吧。】
看着衔霜走到小厨房的灶台前,珠儿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让她来是什么意思。
这并不合宫中的规矩,况且霍则衍从前还曾因此事和衔霜有过一次争执,但眼看着衔霜好不容易对宫中事物重新有了些许兴致,她也不忍再阻拦。
【坐下一起吃吧。】
将两碗阳春面下好,端到圆木桌上时,衔霜招呼珠儿道。
珠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看着衔霜比划着问自己:【岁欢现下还在睡吗?】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点头道:“奴婢起来时去瞧过,小姐还在睡。”
其实衔霜回宫的这几日,并未同珠儿提到过这几年在宫外的生活,但珠儿看着昨日被接来的岁欢,又看着霍则衍的态度,约莫也能猜出些许。
她忍不住问衔霜:“姑娘这几年,在外头过得辛苦吗?”
辛苦吗?
衔霜拿着碗筷,认真地想了想,面馆的生意起初并不好做,除了照顾还小的岁欢外,每日还要起早摸晚地忙活生意,的确不算清闲,却也谈不上辛苦。
至少没有宫规束缚,生活有所期盼憧憬,现在回想起,那三年多,竟也算是她人生中难得快活自在的时光了。
她想着,心中有些许落寞,只是摇了摇头,却听见珠儿又开口同自己道:“有些话奴婢知道不当讲,但其实姑娘走的这几年,陛下也不好过。”
“姑娘走后,陛下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分昼夜地宿在明和殿处理政务,除了每个月都会来一趟兰溪苑,在里头待上整整一天外,没再踏进过后宫半步。”
珠儿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衔霜的面色,又道:“这些年来,陛下不曾立后,不曾册妃,身边更是不曾有过什么女眷……”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衔霜打断:【珠儿,我现下,不太想听到这些。】
“是奴婢一时失言了。”
珠儿见状,只好将没说完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但少顷后,还是忍不住道:“只是姑娘,奴婢觉着,陛下是真的非常喜欢您的。”
喜欢?
衔霜觉得,自己若不是个哑巴,听了珠儿这话,肯定会忍不住直接笑出声来。
珠儿那日在画舫上,若是也听到霍则衍同高逊说了些什么,估计就不会再有现在的这种想法了。
霍则衍是不可能会喜欢上她的。
想起自己从前对此事抱有过的希望与期盼,衔霜只觉得那那个时候的自己几乎傻得可笑。
在霍则衍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玩物,是一个只属于他的附属品。
是一个即便是他不要了,也不准旁人轻易拿走的物件。
他可以在玩腻之后随意地丢弃她,她却没有提前结束这一段关系的权力和资格。
她也很明白霍则衍如今在气些什么,气自己这个玩物在他还没有玩腻前,居然有胆量敢先一步离开他,气自己这个只能属于他的附属品,身边居然也有其他人来靠近。
但她知道,霍则衍迟早有一天会玩腻的,而自己现下,也只不过是在等那一日的到来罢了。
珠儿看着衔霜的神情,仿若已经从中猜出了些什么。
她想起从前衔霜一心倾慕霍则衍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现下,到底该替谁来惋惜。
“姑娘……是不是已经不喜欢陛下了?”她轻声问道。
衔霜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这个答案,很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第30章
明和殿内,紫檀木架上摆放的鎏金香炉里,龙涎香的淡淡香气袅袅散开。
霍则衍将手中的卷宗合上,望向空旷的大殿,眼前蓦然浮现出了衔霜的身影,只是再一眨眼,这道身影就渐渐消散了。
久视果真伤神,竟还会产生这样的幻象。
当他一心扑在政务上时,倒觉得没什么,可当他一旦稍稍松懈,就发觉自己对她想得厉害。
但其实算下来,他也不过才两日左右未见过衔霜。
这几日繁冗的政事纷至沓来,每每待他处理好时,已是深夜,而那时衔霜早就已经睡下了,若他再去兰溪苑的话,她只怕会被他惊醒,是以想想便也罢了。
霍则衍心里忽然有些堵得慌,自己又未禁她的足,他这几日无暇去兰溪苑,难道她就不会主动来找他么?
听到殿门被推动的声音时,他心中有了些许波澜,还有了些许不自觉的期待,抬目望向了来人。
但进来的人并不是衔霜,而是一名奉茶宫女。
“奴婢银婵,参见陛下。”那奉茶宫女含笑同他行了个礼,又温声道,“福顺公公说香燃得差不多了,让奴婢进来奉茶时,顺便给这香炉里头再添一些龙涎香。”
见来者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个人,霍则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低头翻开了卷宗。
银婵添好香后,端着茶水朝这边走了过来,霍则衍扫了她一眼,随口道:“放在桌案上就好。”
她应了一声“是”,手中的茶盏却一个没端稳,温热的茶水就这么泼洒了出来。
看着沾了茶水的龙袍,和湿了一半的卷宗,霍则衍皱了皱眉,刚要说话,那名宫女就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银婵看起来却更像是那个受了惊的人,有几分清丽的面容哭得梨花带雨,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奴婢来给陛下擦拭。”她说着,拿着绢帕覆在了被茶水打湿的龙袍上,整个身子也往他身上倾了倾。
霍则衍皱着眉,刚要厌烦地推开这个不知死活往自己怀里凑的宫女,眼前却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抬起头,看着大殿内不知何时走进的衔霜,面色变了又变,看起来很是精彩。
怔然不过一瞬,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猛然推开了那个宫女,厉声呵斥道:“滚!”
银婵显然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被霍则衍这样毫不客气地轰赶出去。
她在明和殿做了快三年的奉茶宫女,也曾听说过一些传闻,听闻陛下对一名故去的哑女念念不忘,而那哑女出身比她还要更低微,当年正是使了些见不得光的腌H手段,一夜之间,从府里的哑奴一跃成为了霍则衍的通房。
在容貌上,她自恃有几分姿色,又不比那哑女是个哑巴,还在明和殿里头侍奉了几年,听着这些传*闻,不免也动起了歪心思。
为确保这一次万无一失,她适才还在龙涎香里动了些手脚,只等着今日一过攀上高枝的,可现下竟然……
她想着,望向了站在殿门旁的衔霜,心中愤恨不已。
如若不是她刚刚那样闯进来坏了她的好事,霍则衍兴许压根就不会推开自己,自己周全的计划也根本就不会出错!
见那宫女站着不动,霍则衍加重了语气,冷冷道:“没听见?还不快滚出去!”
银婵听了他的话,面色窘迫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登时就捂着脸跑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恨恨地瞪了衔霜一眼。
而一旁的衔霜撞上这么一副情景,面色也很是尴尬。
她今日来明和殿,本是想着霍则衍所说的三日之期已过,而她却已连着两日多不曾看见过他,不免担忧他是不是忘了此事,想着来问上一问。
来明和殿时,守门的宫人侍卫皆未拦她,也未有人进去通传,于是她就这么直接进来了,但她来的好像并不是时候。
她想起前几日珠儿说过的话,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说来也是,虚设后宫,不立后册妃,可也没说不和宫女调|情啊。
霍则衍正值盛年,血气方刚,身边没了自己这个玩物作陪,自然也是要找其他人纾解欲|望的,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只是碰巧被她撞见了,有几分尴尬罢了。
她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了霍则衍的声音:“衔霜,你别误会,适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急切:“我和刚才那个宫女之间,什么也没有。”
因着急切,霍则衍一时竟也忘了自称,他心中从未像现下这般紧张过。
他来不及去细想这紧张,只是急迫地想要和她解释清楚,让她知道,适才她所看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个误会。
衔霜有些讶然于他会同自己说这些,想来也是觉得被自己撞见和宫女调|情,有损了他的颜面,这才想要立刻撇清关系,划清界限。
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必要拆穿霍则衍,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比划道:【是,陛下贵不可言,自不会和宫女有所苟且。】
霍则衍目不斜视地望着她,似是想要辨别她话中的真伪,想要从她面上找出哪怕是一丝不快的神情。
但并没有。
她的回答,她的神情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无懈可击,得体得令他根本找不出什么错处。
可她没有同他所想的那般不高兴与质问他,反倒令他心中不是滋味了起来。
他想起从前衔霜因为方馥的事情不高兴,听了宫中几句没由来的传闻就来质问自己,那时他只顾着因为她给自己甩脸色而生气,很久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那是在吃醋。
过去那个看到自己留方馥多说了几句话都会不高兴的人,现下看着别的女子对自己投怀送抱,竟是毫无反应。
若说她过去吃醋是因为在意,因为喜欢。
那么现下的毫无反应,便是一点都不喜欢,一点都不在意他了么?
而衔霜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同他道:【适才奴婢未经通传,惊扰了陛下,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先行告退了。】
她福了福身子,就要转过身离开,却被身后那人叫住。
“站住,你今日来明和殿,是为了什么?”
霍则衍一面说着,一面步步走近了她。
随着他的走近,衔霜低着头,视线却正好落在了他腰侧系着的同心锁上。
同心锁的模样颇有几分熟悉,做工勉强算得上精细,只是上头有着一道裂缝,瞧着虽然像是已经被修补过,但也还是影响了整体的美观,看起来分外刺眼。
她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直至眼前之人再度开口问自己:“说话,你今日为何会来明和殿?”
衔霜回过神,想起了自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心下却有些犹豫。
她将将才搅合了霍则衍和宫女调|情,他现下的心情想来不会太好,若在这个时候再同他提徐文州的事情,只怕会触怒了他。
但按捺不住霍则衍的逼问,她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比划着小心试探道:【陛下先前提到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了……】
三日之期?
霍则衍想了想,片晌后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情。
他前几日是答应过衔霜,不出三日就会放了徐文州,只是这几日政务太忙,便也将此事给抛在了脑后。
“所以你今日来找朕,就是为了徐文州?”他顿了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她道。
见她沉默下来,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答案,心头也很快就被嫉妒与怒火占据。
他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她来明和殿,只是为了见自己?
但他仍是愤怒,仍是不甘,又逼问她道:“你就那么喜欢他?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听着他的一句句逼问,衔霜心中有些害怕,被他步步紧逼着退到了殿门旁,下意识地就想要推开门逃出去。
可他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先一步从内锁上了殿门。
殿门旁木架上摆放的香炉燃得正欢,素来淡淡的龙涎香,味道却越来越浓烈。
看着霍则衍也愈发变得幽深的眸色,衔霜意识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