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自己提前做好再多的防备,也保不齐其中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他不敢轻易拿这个去赌,更害怕同上回一般的事情再度发生。
“衔霜。”他并未应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说出了自己来前便思量好的措辞。
“乞巧那晚,宫中亦会有灯会。”他说,“你若是想看烟花,朕也会让人准备好……”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衔霜的眸色便已经暗了下来。
她早就该知道的,霍则衍怎么可能会给自己机会出宫?
【陛下其实不必准备这些的。】她垂下了眼帘,摇了摇头,比划着对他道,【我没这个兴致。】
“衔霜……”
霍则衍动了动唇,但看着她黯然的面色,终是什么话也未说出来。
而衔霜也只是垂着眸,未再看向他一眼。
六月过后,白日开始一日比一日的漫长,天气也愈发炎热了起来。
好在昨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今早起来时,这雨虽停了,却也散去了不少暑气。
霍疏月便是在这日下午,来了兰溪苑。
宫人进来通传此事时,衔霜心中生出了些许讶异。
回宫以后,她也向珠儿,问起过霍疏月如今的境况。
不过关于霍疏月之事,珠儿也并不知晓多少,只道长公主自三年前,搬去了宫外修缮好的府邸后,便极少再进宫。
是以她眼下听到霍疏月进了宫,还要见自己时,心下不由得有几分意外,但她也未做多想,只是让宫人将其请了进来。
说起来,衔霜也已有整整四年之久,不曾见过霍疏月。
再见到霍疏月时,她并不似四年前缠绵病榻的虚弱之态,却也早就没了数年前,那个明媚肆意的霍三小姐的半分影子。
她举止端雅地走进,看见衔霜身后站着的小姑娘时,温声问道:“这就是岁欢吗?”
不及衔霜点头,岁欢便抢先一步出了声,响亮亮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岁欢。”
她在衔霜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霍疏月,很是好奇地问道:“请问这位好看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霍疏月。”霍疏月弯着唇对岁欢道,“但我不是什么姐姐,而是你的姑母。姑母今日来,为我们岁欢带了一些小礼物。”
她侧过了身,从婢女的手上接过了一个精致的紫木食盒,又对岁欢道:“姑母还不知道岁欢喜欢什么,但听兄长说,岁欢爱吃点心,就为岁欢准备了些糕点,也不知道岁欢喜不喜欢。”
岁欢并不知道,霍疏月口中的“兄长”,就是那个让自己讨厌不已的“坏人”。
她一听到糕点两个字,就立马从衔霜身后跳了出来,仿佛隔着食盒,都闻到了糕点的甜香一般。
“喜欢!”她从霍疏月手中接过了食盒,咧着嘴朝霍疏月笑道,“谢谢姑母!”
霍疏月弯下了身子,爱怜地摸了摸岁欢的脸颊,口中低低道:“一晃眼,四年就这样过去了,竟都长这样大了……”
“长公主……”霍疏月身后的婢女看着她,却忽而出了声,压低声音对她道,“您今日入宫,不是说要与皇后娘娘叙叙旧么?”
一旁的珠儿见状,很快便意识过来霍疏月有话要同衔霜,忙福了福身,“奴婢先带公主下去吃糕点。”
见珠儿带着岁欢离开,衔霜拿过纸笔,用笔尖沾了墨,提笔问她:【长公主的身子可好些了?】
霍疏月怔了须臾方反应过来,笑着同她温言道:“早就已经好了,难为衔霜姑娘还记着这个。”
“衔霜姑娘那时赠与我的佛经,我也很是喜欢。”她道,“三年前离宫时,我亦带着此物,至今还在寝屋里头挂着。”
霍疏月仍是称呼她一句“衔霜姑娘”,这让衔霜略微有些许恍惚。
她过去在侯府为奴时,虽受过霍疏月不少恩惠,但那个时候她到底也只是个奴婢,和府里的千金小姐并不相熟。
两人唯一算得上有交集的一回,也还是四年前霍疏月在病中时,自己去长迎宫看望她的那一次。
不过那时因着有方馥在,两人也未说上几句话,她便借故匆匆告辞离去了。
她知道,霍疏月和自己,应当也没多少旧可以叙。
更遑论霍疏月今日特地进宫,总不可能就是为了同自己叙上这么几句旧。
在几句简单的寒暄后,衔霜有些按捺不住,握着笔在纸上写着问她:【长公主今日进宫,应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衔霜姑娘。”霍疏月绽开了一抹浅笑,对她道,“我今日入宫见你,的确是受人所托。”
【是陛下,让长公主今日来见我的吗?】衔霜下意识地问她道。
霍疏月并未明言,只是道:“关于衔霜姑娘身世一事,我亦有所耳闻,心中很是感慨。当年贼人作恶,累得姑娘与家中失散多年,与血亲骨肉分离,当真是可恨极了。”
她说着,停顿了少顷,又同衔霜道:“阿馥知晓衔霜姑娘便是她姐姐后,自责难过了许久,但她那个性子,姑娘也知道。”
“她知道姑娘肯定不会愿意见她,也不敢再来,说是自己无颜见你,这才托我来当这个说客,劝和劝和姑娘。”她道。
“阿馥说,只望姑娘能够念在手足至亲的份上,放下从前的那些不愉快,原谅她这个妹妹。”
原是因为方馥。
见霍疏月说完,衔霜轻轻地笑了笑,提着笔道:【方二小姐既托长公主传话,那我也烦请长公主帮忙,将我的话带回给方二小姐。】
【我亲缘浅薄,抚育我长大的婆婆已逝,现下除了岁欢,再无任何亲人。】她写道,【我并无兄弟姊妹,更不敢与方二小姐以姐妹相称。】
“我便知道。”看着衔霜写下那几行字时,霍疏月抿了口温茶,开口道,“阿馥从前做得的确太过了些,也不怨衔霜姑娘一时还不愿认她这个妹妹。”
望着衔霜的面色,她又轻声道:“我知道,衔霜姑娘如今不愿原谅阿馥,不愿与方太傅父女相认,也不愿接纳兄长。”
“我不知道衔霜姑娘与兄长之间,当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兄长从江南回到京城时,仿佛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险些,就认不出他了。”
“在我印象中,从未见到过兄长那般委顿痛苦的样子。”霍疏月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刚从江南回来的那一阵子,他整宿整宿地将自己关在明和殿里,不吃不喝,也不肯见任何人,就连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根本就劝不动他。”
“这样的情况,直到后来才稍微好些。”她说,“那个时候我听闻,兄长正在四处寻觅姑娘的消息……”
“姑娘了无音讯的这几年里,兄长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也愈发少言寡语。我看着他那样没日没夜地扑在政务上,都担心他早晚会熬坏了身子。”
“若非衔霜姑娘回来得还算早,只怕兄长这么下去,是撑不住多久的……”
听着霍疏月的话语,衔霜总算慢慢反应了过来――
霍疏月今日来兰溪苑,哪里是当方馥的说客,分明是以此为由头,当霍则衍的说客才是。
但她眼下面对着霍疏月,到底也不好像先前对方馥那样,干脆直接地打断她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听她把话慢慢说完。
好不容易等霍疏月停下,衔霜握笔写道:【长公主今日同我说这些话,是何意?】
霍疏月并未应答,只是轻声道:“前一阵子,因着立后一事,宫里宫外闹出了不少流言蜚语,衔霜姑娘知道,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兄长是如何顶着朝臣反对的压力,将此事定下的吗?”
见衔霜抬目看向了自己,她又道:“我也是后来才偶然得知,那时方太傅尚不知姑娘身份,听信了流言,携剑进宫,请求兄长处置姑娘。”
“可兄长他,到头来竟是拿着那把剑,捅向了自己。”
听霍疏月提及方太傅携剑入宫一事,衔霜便也有了些许印象。
她忽而想起了那日夜里,自己在霍则衍寝衣上看到的,一闪而过的那一抹殷红血迹,不由得有些发怔。
原来那个时候,竟不是自己看错了么?
见衔霜静默了下来,霍疏月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杯盏,对她道:“今日的这些话,并非是兄长让我说与衔霜姑娘听,兄长甚至不知,我今日会入宫见姑娘。”
“但我却想,有些事情,即便兄长自己不愿说与你听,可也总得让你知道。”
“我知道,衔霜姑娘从前倾心于兄长,若非是兄长当年做了什么,伤了姑娘的心,你们二人,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局面。”
霍疏月温声对衔霜道:“我今日同衔霜姑娘说这些,也并非是想劝姑娘宽宥兄长,只是想劝姑娘,尝试着接纳他,给他一次悔过弥补的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兄长他,是真心喜欢于你,若说他从前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这么些年,也算作是他当年伤你的报应。”
“衔霜姑娘,你如今留在宫里,虽说是身不由己,但今后的日子到底也还长,你又何必一直将自己困在过去里,不肯重新开始呢?”
“更何况,你和兄长之间,还有岁欢。”末了,霍疏月同她道。
岁欢……
听着霍疏月提起岁欢,衔霜的眸色变得有些迷惘。
是啊,她和霍则衍之间,还有岁欢这个女儿的牵绊。
她隐约知道,近来岁欢和霍则衍之间,似乎也开始逐渐变得亲近了起来。
岁欢虽并未告诉自己,但她看着岁欢遮遮掩掩的态度,也能大致猜得出来,岁欢房中悬着的那只精美的风筝,应当便是霍则衍送来的。
除却糖人外,乞巧灯会的事情,想来也是岁欢告诉霍则衍的。
或许岁欢与霍则衍之间的联络,远比她想得还要多。
她当然不会责怪岁欢什么,毕竟岁欢和霍则衍本就是父女,亲近一些,也并非是异事。
只是……
她要为了岁欢,来试着接受这个困住她的囚笼,来试着接纳霍则衍吗?
看着天真灿烂的女儿,她的心在不断地徘徊,却始终得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眼下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让衔霜较为头疼的问题。
自那日她收下了霍则衍送来的糖人后,一连四日,霍则衍每日早朝过后,都会给她带来各式各样的糖人。
终于,在第五日,看着霍则衍递给自己的糖人时,衔霜忍不住比划着对他道:“陛下今后,不必再日日送糖人来兰溪苑了。”
“为什么?”霍则衍静了一下,问她道。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能日日都给岁欢吃那么多甜食啊。
岁欢吃到糖人是高兴了,但她想着她的乳牙,却不免有些发愁。
“好。”
衔霜还未作答,霍则衍就已经轻声开了口:“若是这么做你不喜欢,朕今后,便不再送了。”
看着面前拿着糖人,罕见的显得有几分局促的霍则衍,衔霜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视线。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不难看出,他这是在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心。
更何况,她本就不算是一个迟钝的人。
衔霜想起霍疏月先前说过的话,心中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慨。
是啊,若是在当初,霍则衍也能同今日这般待她,不,哪怕只有今日这般的一半,他们二人,又何至于此?
霍则衍看着她的面色,知道她并不想看见自己,勉强扯了扯唇角,对她道:“那……朕就不在这儿打搅你了。”
他话虽这么说着,身子却是未动,仍是凝眸看着她,仿佛舍不得走一般。
等了许久,见她依旧没什么反应,他才攥着那糖人,慢慢地站起了身。
明明心里也知晓,她绝不可能出言挽留自己,可他偏偏还是忍不住对此抱有着一丝期待。
正要转过身时,霍则衍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女子比划着对自己道:【陛下,且等一等。】
【陛下。】衔霜垂下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悬着的同心锁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同心锁,也早就破旧了,陛下还是将其扔了吧。】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只觉得心中一滞。
他摇了摇头,正要同衔霜说些什么,便又看见她同自己道:【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为陛下再做一个新的吧。】
霍则衍怔了怔,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适才话里的意思,却又担心是自己看错,有些不敢相信地,小心翼翼同她确认道:“衔霜,你将才……你将才说什么?”
衔霜抬眸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将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同心锁,我日后会为陛下做一个新的,这个旧的便扔了吧。】
霍则衍看着她,眸色变了又变,从心底里生出的那股欣喜雀跃,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却包涵着太多层含义。
“好,好……”他的唇角不可控制地弯起,声音也带了些难以掩饰的激动。
他顿了顿,又对衔霜道:“不过这个旧的,朕也还是想好好留着。”
霍则衍轻声说着,手也不自觉地轻轻抚上了腰侧系着的那个同心锁,抚上了同心锁上的那道深深的裂痕。
这个带有裂痕的同心锁,于他实在太过特殊。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他在江中寻她不得,几近绝望地走回画舫的房舱时,在舱门前的地上发现这个同心锁的心情。
同心锁很是小巧,做工并不算成熟,一眼便能看出是新手所刻,但即便如此,也不难从上头刻着的精细花纹中,看出这位新手雕刻者花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这样一个让人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同心锁,却被人摔落在了地上,摔出了一道极其刺眼,怎么也无法叫人忽略的裂缝。
后来他派人寻来了京中手艺最为精湛的木匠修补,却也始终没能将这道裂缝彻底遮去,那个精巧的同心锁上,仍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再后来,他每每看着这个同心锁,看着上面的这道深深的裂痕,心中都会悔恨不已。
那日她来房中寻他,本是要将亲手所刻的同心锁送给他的。
这个被她精细雕刻的同心锁上,本不会有着这道刺眼的裂痕。
而她,也本会安好地陪在他的身边。
若是那时他没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这一切的一切,原本都不会发生……
但现下再看着这个同心锁时,霍则衍心中又多了一种情绪。
还好,还好。
他与衔霜之间,并非已经到了那般无法挽回的境地。
她还愿意给他重新做一个同心锁,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也愿意和他重新来过?
她虽尚未明言,但这到底也是一个好的转机。
既有了这个好的开始,他相信,他和她今后的一切,也定然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