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绪逐渐飘远,看着面前女子的比划才回过神。
【随陛下吧。】她道。
霍则衍微微颔首,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对她道:“今日是七夕乞巧,晚上宫中会有灯会,也会有烟花,你……愿意来看看么?”
闻言,衔霜默了默,许久未曾应答。
而霍则衍也因她这沉默而七上八下,手心也紧张得渗出了汗水。
好在静默了良久后,他看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股喜悦涌上了心头,他的心也安定了下来,放柔了声音对她道:“好,那朕今晚戌时,在雁雀桥边等你。”
衔霜点点头,目送着霍则衍离开后,心绪仍是有些复杂。
兴许是那日被霍疏月劝说得动摇了几分,又兴许是看着霍则衍如今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讨好,心下生出了几分松动。
她竟也想尝试着,为了岁欢,亦为了自己,尝试着去慢慢接纳霍则衍。
看着霍则衍走远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今日这个破冰的举动,究竟是对,还是错。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还会不会后悔,更不知道做了这般打算的自己,今后在宫中又要如何过。
这日午憩时,衔霜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只画舫上,拿着刻好的同心锁站在霍则衍的房舱门前,听着他用几近愤怒的语气对高逊说,绝不可能喜欢自己。
听着他用漠然的声音,不屑一顾地说她只是个低贱的哑奴,是个甩不掉的累赘,和她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梦里的江水依旧是那么冰,那么冷,涌入了她的身体,涌入了她的肺腑,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只是这一回,她始终沉没在江底,没有人再来救她,她也始终没有再次醒来。
这只是个梦吗?
或者说,其实她真的已经死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才只是她在濒死前的幻想?
衔霜痛苦地闭着眼,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什么是虚幻,什么才是现实。
浑浑沌沌之时,耳边却忽而响起了几声熟悉的呼唤。
“主子,主子……”
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看着珠儿坐在自己榻前,拿着打湿的绢布,擦拭着自己的额间。
“主子是不是做噩梦了?”珠儿见她醒来,问她道,“主子身上出了许多汗,面色也差得厉害。”
她听着珠儿的声音,眸中仍是一片空洞,尚未从适才那个可怕的梦中缓过神来。
“主子可还好吗?”见她如此,珠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有些担忧道,“可要奴婢去寻太医过来瞧瞧?”
衔霜摇了摇头,从榻上慢慢地坐了起来,对珠儿道:【我无事,只是将才做了个噩梦罢了。】
“主子没什么事就好。”珠儿略微放下了心,“奴婢这就去为主子倒些水来压压惊。”
喝下了一杯凉水后,衔霜才渐渐地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只是回想起方才的那个噩梦,她仍旧是心有余悸。
适才梦境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切,真切到让她险些以为,自己真的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端端的,她为何竟会做这样的梦。
还是说,是因为自己今日上午做出的举动,才有了这个梦来警醒自己吗?
是啊,她都已经是险些死过一回的人了。
她侥幸才从那江水中勉强活了下来,想着重新再好好活一回,居然又险些在同一个人身上,犯了同样的糊涂。
她怎么会愚蠢到相信,那个亲口说过自己是累赘和玩物的人,有朝一日会真心喜欢上自己?
只愚蠢过那么一回便也罢了,可是同样的错误,她怎么能,再犯下
第2回 ?
或许霍则衍如今的确是有几分喜欢自己的,可他那样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所谓的那点喜欢,又能够维持多久?
自己对他的抗拒和抵触,在他眼中,兴许就是新鲜的情趣,一旦真正得到了手,一切便又会重蹈过往的覆辙。
总归他是皇帝,他的身后永远都是有退路的,他可以做到随时抽身,全身而退。
可是自己没有,自己也做不到。
已经撞过了一回南墙,也撞了个鲜血淋漓,难道还不够么?
自己若真的还要继续和他纠缠下去,只怕有朝一日,下场会比适才噩梦中的那个自己还要惨。
第47章
而那个时候,自己只怕,也不再会有上一回那样好的运气了。
衔霜想着,身子竟微微有些发凉,心下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不,她绝不能再与霍则衍这么纠缠下去。
她绝不能,因为他如今几句轻飘飘的“喜欢”,就忘了自己从前所经历的那些痛苦与绝望,而后又同从前一样,再深深地陷入虚无缥缈的帝王之爱中。
她心里应当清楚,一旦她真的这样做了,等待着她的后果,会是什么。
那样沉痛的后果,她受过一回,便也够了,再也经受不住
第2回 。
既已有前车之鉴在先,她也应该吸取过往的沉痛教训,万万不可再蹈其覆辙。
捏着空了的杯盏,衔霜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
打定了这个主意后,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慢慢走进了岁欢的房间。
这个时候,岁欢尚还在午憩,闭着眼睛睡在矮榻上,薄薄的锦被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看起来睡得很是香甜。
衔霜悄悄地走上了前,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薄被,轻轻地掸了掸,而后盖在了她的小腹上。
看着自己还在睡梦中的女儿,衔霜心中忽然觉得对她歉疚极了。
自己将她生了下来,却未能让她同其他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也未能让她有一对相爱和睦的父母,在充满着爱的环境下,无忧无虑地慢慢长大。
她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到底太对不住岁欢。
但她心中亦有些庆幸。
还好,还好岁欢眼下毕竟还小,在这样小的年纪里,应当也记不住许多事情。
趁着岁欢还在这样不记事的年纪,自己若是能够尽早斩断与霍则衍的这段孽缘,带着岁欢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如此想来,岁欢也不会因此受到太多伤害。
她想。
兴许是因着七夕乞巧,宫里这日比起平常,更显得分外热闹。
岁欢被珠儿带着从外头一回来,就兴致冲冲地跑进了衔霜的屋子里头。
“娘亲,今天下午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说,今晚这个地方也会有灯会,就在一个什么桥那边……”
她说着挠了挠头,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那个桥到底叫什么名字,可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
“公主,是雁雀桥。”珠儿在一旁,笑着提醒她道。
“对,对!是雁雀桥!”
岁欢如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又意兴盎然地对衔霜道,“他们说,今晚雁雀桥上还会放烟花呢!娘亲,我们到时候一起去那里看看吧!”
听着岁欢提起雁雀桥的灯会,衔霜忽而想起了今日早晨,霍则衍同自己说过的话,面色微微凝住。
自己今早脑子一热犯下糊涂时,竟还答应了霍则衍,今晚戌时,要同他在雁雀桥边见面。
她现下斟酌清楚后,再回想起此事,不免有几分头疼。
早知道,自己今早便不该同霍则衍示好破冰,更不该答应晚上同他在桥边见什么面。
但事已至此,她眼下既已经想明白,做出了最终的决定,自也没有什么再去同他赴约的必要。
看着拉着自己的袖角,和自己撒娇的岁欢,衔霜也只得摇了摇头。
她牵出了一抹笑,比划着对岁欢道:【娘亲今晚,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不忍看见岁欢失望的神情,衔霜又道:【娘亲虽去不了,但你若是想去雁雀桥的话,可以和你珠儿姐姐一同去看看。】
谁知岁欢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娘亲不去的话,那我也不去了,我就留在这里,陪着娘亲。”
“我等着以后,娘亲再带着我去看外面的灯会。”岁欢将小脑袋埋在她腿间,设想道。
衔霜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心中有些怅惘。
盛夏的白日总是分外漫长,但戌时过后,天色也一点一点地,慢慢暗淡了下来。
皎月似雪,高悬于苍穹之上,映衬着繁星点点。
此时的雁雀桥边,尚是灯火璀璨。
河面漂浮着的盏盏花灯,使得水面泛起阵阵微光,映照着洒下的月光与星光,仿若一幅浮动之中的精美画卷。
霍则衍在桥边立了很久,却像是看不到周边如诗如画的美景似的,只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每有人影匆匆走过时,他眸中都会微微一亮,但很快就又黯淡了下去。
他本还沉着气,想着衔霜兴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兴许她已经在路上,不久便会到这里了。
但看着天色愈发暗沉,看着前头不断有人影走动,却始终不是自己想要等的那个人时,霍则衍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忍不住侧过头,问身边的人:“福顺,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现下已是亥时四刻了。”福顺应道。
看着霍则衍的神情,福顺小心地请示他道:“陛下,要不……奴才先去兰溪苑看看?”
知道已是亥时后,霍则衍便有些心烦意乱,颔首道:“你且去问问罢。”
亥时四刻,距两人约定好的戌时,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可她为何仍是迟迟未至?
难道当真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么?
霍则衍想着,心下愈发有些烦躁不安。
约莫又过了三刻钟后,福顺才一路小跑着赶了回来。
看见福顺时,霍则衍下意识地望向了他的身后,确认其身后空无一人后,心也倏地彻底沉了下来。
福顺用手背擦拭了一把额间滴下的汗水,行了个礼,恭敬地对霍则衍道:“陛下,兰溪苑的珠儿说,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听着福顺来禀的声音,霍则衍静默了良久,才沉声道了句:“朕知道了。”
恰在此时,一旁的小内侍见福顺回来,小声地问福顺道:“敢问福顺公公,咱们今晚这烟花,还需不需要放了?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再过上一刻钟,七夕都要过了……”
福顺赶忙悄悄地看了霍则衍一眼,又拍了一下小内侍的帽沿,低声呵斥道:“多嘴!”
小内侍见状,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吓得跪了下来,抬手就要扇自己嘴巴。
“好了。”沉默着的霍则衍却忽而出了声,“今日烟花不放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见小内侍谢恩退下,在场的其余宫人也大多行礼离开后,福顺看着霍则衍,小心翼翼地对他道:“陛下,兴许……皇后娘娘也只是将这事给忘了……”
忘了么?
霍则衍并未说话,只是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他也多么希望,衔霜今晚未至,只是因为将此事给忘了。
许久后,他才慢慢开口道:“回去吧。”
福顺忙应了一声“是”,紧接着便吩咐身后负责车辇的内侍道:“摆驾回明和殿。”
闻言,霍则衍却摇了摇头。
“朕是说,你们先回去吧。”他道。
福顺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了霍则衍的意思。
“陛下,这……”福顺扶了一下滑下来的帽沿,本还想再劝上几句,但看着霍则衍的面色,又止住了声音。
“是。”他停了一下,终究只是应道。
看着福顺和余下的宫人都悉数离开,霍则衍仍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立在桥边。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解下了系在腰侧的同心锁,将其捧在手中,借着倾洒而下的月光,和满天的星光,细细地看了多时。
在月光下,同心锁上的那道裂痕,显得愈发的刺目。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带有裂痕的同心锁捧在了手心里,仿佛是什么稀世之珍一般。
就在今日早晨,衔霜还对自己说,要刻一个新的同心锁送给自己。
明明就在那个时候,他还坚定不移地认为,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转。
可眼下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了一种可怕的预感。
分明过去了还不到一日,可他和她之间,却仿佛一切又都重新回到了原点。
却不是那个最初时,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原点。
不,不会的。
或许,她真的只是将今晚的约定忘记了。
又或许,她只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走不开,却又来不及派人告知自己一声。
一定是这样的。
霍则衍在心中这样宽慰自己,可他心中仍是忐忑不宁,心神不定。
看着手中的同心锁,望着河面上那些特意为她备下,想给她惊喜,她却不曾来看一眼的华美花灯,他眸色幽沉,思绪亦随着那些浮动着的花灯不断起伏飘荡。
不知不觉间,他竟就这么在这里,立了整整一夜。
翌日早朝过后,霍则衍像是浑然不觉得疲惫一般,并未回到寝殿略做休整,而是径直去了兰溪苑。
衔霜听着珠儿着急慌忙地进来告诉自己,霍则衍来了兰溪苑时,也丝毫不觉得意外。
其实她大致也能猜到,他今日来,左不过便是为着昨晚自己失约一事,来同自己兴师问罪。
事实也的确同她心中所猜想的那样,霍则衍一走进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她:“昨晚,你为何未去雁雀桥?”
第48章
衔霜并未抬头,只是垂着目,比划着随意编出了一个理由,来搪塞一下霍则衍:【昨晚我身子有些不适,故而未能去成雁雀桥,还请陛下见谅。】
“身子不适?”
霍则衍见她这样说,心下立时便生出了些许担心,也顾不得再揪着她昨晚失约一事不放,只是有些紧张地追问她:“是何处不适?可曾让太医来看过了?”
衔霜因他这一连串的追问而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正摆着手要再比划些什么,来表示自己其实并无大碍,不需要请太医时,霍则衍却领会错了她的意思。
他只当是她身体有恙,却还尚未看过太医,有些急切地对站在她身后的珠儿道:“你现下便去太医院,请齐院使过来瞧瞧。”
听着霍则衍的吩咐,珠儿却面上却浮现出了一抹难色。
她立在原地未动,只是悄悄地将目光投向了衔霜,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一般。
衔霜与珠儿相视了一眼,心下亦是有些讶然。
不止珠儿,她也不曾想到,霍则衍竟会因为自己随随便便编的一个理由,就要大动干戈地将太医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