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欢这段时日的愁眉苦脸,她这个做母亲的,虽久卧于病榻之上,但也都看在眼里。
看着自己小小的女儿,本该在无忧无虑的孩童年纪,却为着自己治不好的病担心忧虑至此,她心中只觉得对岁欢亏欠万分。
一想到或许在不久后的某一日,便要岁欢亲眼目睹着自己的死亡,她心里,更是觉得难过又歉疚。
第*53章
第53章
若是让岁欢继续留在兰溪苑,看着自己母亲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走向衰竭。
于尚是孩童年纪的岁欢而言,未免也太过于残忍。
其实衔霜原先并非没有思虑过,要不要将岁欢送去明和殿。
但想着霍则衍政务冗繁,怕是也无暇顾及到岁欢。
况且,像他那样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闲心与耐心,去看顾一个可能会因为离开母亲而哭闹不休的小孩子。
而她亦担心宫中人多口杂,若是让岁欢不慎听到了什么关于她病情的不好话语,只怕会叫岁欢更加担心。
更何况,她原本也不想,让岁欢一直长留在这座压抑沉闷的深宫里。
是以她想着,不若就借着这一次,将岁欢送出宫去,也算是让她离开了这座伤心地。
上回霍疏月来兰溪苑时,她也不难看出,霍疏月对岁欢这个侄女是真心疼爱,如此想来,应当也不会推辞自己的这份请求。
衔霜思量着。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静了少顷,方开口问她:“你是想将岁欢送走?”
见衔霜缓缓点头,他叹道:“朕知你不想见岁欢担忧,但她这样牵挂你,若要让她此时离开你这个母亲,她自己定然也不会愿意,恐怕还会更加难过。”
【陛下,长痛不如短痛。】衔霜却只是摇了摇头,对他道。
霍则衍看着她,唇微微翕动着,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却终究未说出口。
静默了好半晌后,他终是点了点头,轻声同她道:“好,那这段时日,就先让岁欢暂住于疏月府上,待你病愈后,我们,便接她回我们的家。”
听着霍则衍温和的声音,衔霜垂下了眸,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座冰冷的皇城,何曾是岁欢的家,又何曾是她的家?
她似乎,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
翌日,衔霜将将睁开眼,就听见岁欢“咚”地一声推开了门,噔噔噔地跑到了自己榻前。
望见满脸都是泪痕的小小女儿跑进来时,衔霜心下一紧,也赶忙支撑起了身子,勉强坐了起来。
“娘亲,他们,他们说,娘亲要把我送走,送去什么长公主府……”岁欢磕磕绊绊地说着,大大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娘亲,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
看着岁欢不断滚落下来的泪珠,衔霜也只觉得眼眶发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有些费力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擦着岁欢小脸上的泪水,又比划着对她道:【怎么会呢?娘亲怎么可能会不要我们岁欢?】
【是因为娘亲现下病着,珠儿姐姐又要照顾着娘亲,就没人照顾岁欢,也没人陪我们岁欢玩了。】
衔霜勉强牵出了一抹笑,慢慢地安抚着岁欢道。
【长公主就是上回给岁欢点心吃的姑母,她很喜欢我们岁欢,所以才想接岁欢过去住上一段时日,陪着岁欢一起玩呢。】
岁欢似懂非懂地看着衔霜,想起上次送给自己香甜糕点的那个好看姑母,这才勉勉止住了泪水。
她想了想,又认认真真地问衔霜道:“那娘亲,你什么时候才会接我回来呀?”
听着岁欢的发问,衔霜却低着头,静默了下来。
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甚至,她如今病成这副模样,还有没有机会接岁欢回来,仍是个未知数。
见衔霜沉默下来,岁欢很快就大致联想到了些什么,眼睛中又渐渐泛起了泪花。
“娘亲……”
岁欢看着面色憔悴,倚在病榻上的衔霜,又想起了自己昨日和霍则衍的那番对话。
她眨了眨红红的眼睛,小声地同衔霜求证道:“娘亲,你会死吗?”
听见这话时,衔霜怔了怔。
看着眼前小小的女儿,她很想摇摇头,告诉岁欢自己不会死,却到底还是不想骗她。
有些事情,即便现下再怎么瞒着岁欢,可她也总是会知道的。
【岁欢,其实,每个人都是会死的。】她摸了摸岁欢的小脑袋,比划着同她道,【我也会死的。】
“不,娘亲才不会死!”
谁知看到她这话,岁欢却是反应激烈地摇了摇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个人和我说过,娘亲生的只是小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说了娘亲不会死的!”她一边哭,一边朝衔霜喊着。
“娘亲,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我不想你死……”
看着面前哭花了脸的岁欢,衔霜也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有些发潮的眼角。
如果可以,如果上天还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她当然也想好好地活下去。
不止是为了岁欢,更是为了她自己。
十三岁那年,夏婆婆走后,她孤身一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觉得左右也是一个人,死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等到后来,她真的因为冲动,经历过了一次生死后,方知晓了好好活着的宝贵。
既侥幸从那冰冷的江水里捡回了一条命,她自是不甘就这样早早地死去,也不愿就这样独留下幼女一人于世。
可此旧疾反反复复数次,病痛缠身数月,她的那些不甘,早就已经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时至今日,她除了接受,似乎也再做不了什么别的。
看着还不能接受这一点的女儿,她心中酸涩不已,却也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同岁欢道:【娘亲同你保证,一定会尽力,好好活下去的,好不好?】
岁欢并不懂“尽力”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娘亲保证说“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慢慢地止住了泪水。
她揉了一把哭得通红的眼睛,很是认真地应道:“好,娘亲得和我拉钩!”
见岁欢伸出了小小的手,衔霜无奈地笑了笑,但也还是把手缓缓伸了过去。
拉好勾后,岁欢总算心满意足地破涕为笑,又乖乖地对衔霜道:“我听娘亲的话,去姑母家中住,但娘亲病好后,一定要记得来接我,一定!”
不忍再叫她难过失望,也怕好不容易哄好的女儿再哭起来,衔霜看着她,迟疑了片时,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倘若,倘若她的病真的还能治好,倘若她真的还能好好活着,自是要接她的女儿回来的。
岁欢走后,本就安静冷清的兰溪苑,更是愈发沉抑了起来。
随着天气一日日由凉转冷,桂花的香气也在不觉间由浓转淡,而后又渐渐消散。
十月过后,衔霜的病情也随着这些凋谢的桂花,越发恶化了起来。
她开始不断地陷入昏迷,整整一日里,她昏睡着的时间,往往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多得多。
看着同凋零的桂花一般,一日日枯萎下去的衔霜,霍则衍只觉得,自己心中的那股恐慌在不断加大,直至占据了整个心头。
这么多年,他从未同现下这般害怕过什么,害怕失去,更拼了命地想要留住些什么。
他已经失去过了她一次,那三年多以来的痛苦与绝望,犹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才再度寻回她,她眼中虽早就已经没了自己,但那个时候,他看着自己眼前安然无恙的她,他仍是庆幸不已,也后怕不已的。
幸好,幸好她还好好地活着,她还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
可眼下……
看着已然病入膏肓的衔霜,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再一次亲眼目睹着她的离开,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现如今,除了明和殿和兰溪苑,霍则衍去的最多的,便是宝华殿。
在此之前,他是从不信所谓神佛的。
从前他每每看着那些求神拜佛之人,心中都有些隐隐的不屑。
那时候他总觉得,求人求天,都不若求己。
与其相信所谓的这些,整日里乞求着神佛之佑,不如自己多行些实事,去争取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可是现如今,他做尽了所能做的一切,却仍是无济于事,束手无策。
即便他贵为帝王,高高在上,坐拥江山,富有四海,如今却也只能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慢慢地走向枯竭。
他想,或许他真的,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偌大的宝华殿里,却是一片静谧无声,唯有青烟袅袅升腾。
暮秋初冬的一缕淡淡的残阳,透过檀木窗棂斜斜地挥洒下,与巨大的佛像金身交相辉映。
霍则衍在佛前,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从不信神佛之人,有一日竟也会诵念佛经,乞求神佛庇佑衔霜平安康健,长命延寿。
他在佛前长跪祈盼,求以己命换她命,愿将自己今后的寿命悉数延于她身,只盼她能早日病愈康宁。
第54章
十一月中旬之时,京中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细小的雪籽一粒粒飘落而下,落在地面,覆上了浅浅的晶莹一层,很快又化作一片雪水消散,只余下一地的冰冷潮湿。
衔霜疲乏不堪地睁开了眼,看到安静地坐在自己榻旁,阖着眼,似是已经睡着了的那个人时,心下也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在这么些个日子里,很多次她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时,都会看到他这样静静地守坐在自己的榻旁。
只是不知这一回,自己又昏睡了多久。
衔霜稍微动了动,想要支撑着身子,从榻上慢慢地坐起来,手中却怎么也使不上什么力气,只得作罢。
她缓缓地侧过了头,望向了未拉过窗幔的窗外,看着苍苍一片的空寂庭院,和打落在窗棂的细雪,不知不觉便晃了神。
如今,竟是都已经到了下雪的日子了吗?
望着窗外的落雪,她忽然间想起来,前些天醒着的时候,她听见珠儿偶然同自己提起,如今已经入冬了。
衔霜隐约记得,自己这病将将复发之时,尚是八月夏日,窗外那时还是蝉鸣不休,怎么一晃眼,竟已到了漫天飘雪的冬日。
她竟是已经病了这样久。
榻旁坐着的那个人,似是被她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也睁开了眼睛。
“衔霜,你醒了?”
听着霍则衍微微带了些惊喜的声音,衔霜回过了神。
她看向坐在自己榻旁,面色亦有些委顿疲惫,眼底也染了些许乌青的那个人,慢慢地比划着对他道:【陛下,还是回寝宫歇息吧。】
【我这边有珠儿,也有太医,原也不需陛下时刻守着的。】
“朕不困。”霍则衍却只是摇了摇头,同她道,“朕现下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在这儿,陪着你。”
他说着,轻轻地握住了她露在锦被外的手,却在触碰到她冰凉的手指时,微微顿了顿,而后将双手覆了上去。
“冷吗?”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暖着手,轻声问她,“手怎么这样凉。”
看着自己被霍则衍紧紧握住的双手,衔霜也早已没有什么挣脱的力气,只是任由他这样握着,感受着他手心处传来的层层暖意。
良久后,感觉到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变暖了起来,他才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温声问她道:“想不想吃些什么?暖暖身子。”
见她没反应,他略一思忖,又道:“朕命小厨房备些姜枣燕窝羹,好不好?”
她虽仍是未作应答,但约莫两刻钟后,便有宫人端着做好的姜枣燕窝羹走了进来,霍则衍从宫人的手中接过了瓷碗,又淡声吩咐其退了下去。
看着他很自然地端起了那盛着羹汤的瓷碗,伸手要喂自己用羹汤时,衔霜不觉间颦了颦眉。
她很想从他的手中接过瓷碗,告诉他自己来就可以,可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极为不堪地就着他的手,将那羹汤慢慢喝了下去。
羹汤将将炖好,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和姜枣特有的浓浓甜香,喝下几口后,衔霜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渐渐暖和了些许。
只是霍则衍这样的举动,仍让她心中觉得不自在极了,也难堪极了。
在他再度将瓷勺小心地送到自己唇边时,她终是忍不住偏过了头,对他道:【陛下,我吃不下了。】
看了一眼还余下了的大半碗温热羹汤,霍则衍却也只是放下了自己僵在了空中的手,应了一声“好”。
他将瓷碗搁置在了案上,看着眼前醒着的衔霜,只想趁着她眼下这个难得苏醒的时候,再多同她说上几句话。
“疏月说,岁欢在她府中一切都好,也很是乖巧听话,她让你安心养病,不必总是记挂着岁欢。”
“近日京中下雪,天气也愈发寒凉,你如今的身子受不得寒,需得格外当心些才好,朕会命内务府再多送些炭火过来。”
“待到明年开春之时,想来你的病也无恙了,届时朕陪着你,还有岁欢,一起去踏青游春,好不好?”
……
衔霜怠倦地阖着眼眸,安静地听了良久霍则衍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语后,似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陛下。】她抬眸看向了他,勉强伸出了手,慢慢比划道。
【我想……最后再求陛下两件事,还望陛下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能够应允我。】
霍则衍怔了少顷,随后赶忙开口道:“衔霜,你不用求朕。”
“莫说只是两件事,就算是两百件,两千件,朕也都会应允你。”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又对她道。
看着面前面色苍白虚弱的衔霜,他心里清楚,不论这时她同自己提什么样的要求,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说着,才想起自己这样拉着她的手,让她不好同自己说话,又忙不迭松开了她的手,同她道:“衔霜,你只管告诉朕就好。”
衔霜点了点头,比划着同他道:【第一件,我死后,尸骨不入皇陵,求陛下将我的尸骨安置在宜抚巷,与养育我的婆婆葬在一处。】
看着她比划完这句话,霍则衍便立时变了面色。
他心中阵阵抽痛,沉着声音出声唤道:“衔霜,你……”
【还有第二件事,求陛下准我说完。】衔霜却只是比划着打断了他的声音,同他道。
“好……”霍则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仍是平稳不下自己起伏不已的慌乱情绪,颤声对她道,“你说。”
【第二件,求陛下在我死后,将岁欢,交由长公主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