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好几日前,她便已经发现了那根簪子。
不过初时在霍则衍的枕下瞧见那些器具时,她并未看出他刻的是何物,只是心下颇有几分意外――
这人身子还尚未康愈,白日又有那么多政务忙着要处理,夜里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打磨什么玉器。
后来眼见着那玉石渐渐成了形,她才依稀能大致辨认出,霍则衍雕刻的那物件,看起来竟是支簪子。
惊异不过一瞬,她自是不难猜出,他雕刻这支玉簪,想要送的会是何人。
她也不难猜到,他未同自己提及过这簪子,还这样“隐蔽”地将其地藏在枕头底下,应当便是不想被自己提前发现,想等簪子刻好之后,再给自己一个惊喜。
是以,她便也佯装不知,并未在他面前道破此事。
只是估摸着这簪子应已刻好,又过去了一日有余,却还不见霍则衍将簪子给自己,她便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人并未有所动作,衔霜垂下了悬在空中的手,佯装有些不高兴了,问他道:“怎么,难不成你那簪子,不是给我准备的?”
听着这话,霍则衍忙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的……”
“不是?”
虽也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但衔霜现下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仍是装出一副并未听懂的样子,停了一下,又故意问他道:“那你是给何人准备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担心被她误会,霍则衍声音也不免带了些急切。
意识到自己声音过重,他又放轻了声音,对她道:“衔霜,除了你,我还能给何人准备?”
他一面说着,也一面用并未受伤的另一只手,将那支玉簪从怀中慢慢拿了出来。
但将玉簪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时,他看着那根太过简陋的簪子,到底还是害怕她会嫌弃,也不由得又生出了些许犹豫,同她道:
“我手拙,技艺也不精,未能将此玉簪雕刻得更精细些,你若是不喜欢……”
衔霜却只是一把接过了那支簪子,也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语,出声道:“喜欢。”
她垂着眸,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玉簪。
玉的质地很是温润细腻,光泽亦是柔和纯净。
其上虽无繁复的雕花样式,做工亦称不上成熟精湛,但她也不难看出,那人为了雕刻这支简简单单的簪子,在其中花费了多少心思。
她先前,明明也不是没有见过这玉簪的样子,可现下看着手中拿着的素雅簪子,她依旧是有些移不开眼。
片时后,她才慢慢地抬起眸,看向了眼前的人,认真地补充道:“霍则衍,我很喜欢。”
对上衔霜眼中的盈盈光芒时,霍则衍有一瞬间的出神。
他凝眸看着她,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见衔霜又将那玉簪递还给了自己,他有些不解其意,正要开口问她时,却听见她温声道:“帮我戴上吧。”
霍则衍顿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她的意思,应了一声“好”。
他低着头,从衔霜手中接过了那玉簪,也往前走得更近了些,微微倾着身子,握着那支簪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如云的乌发,而后动作轻柔地将其戴在了她的发*髻上。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子,看着她鬓上戴着的玉簪,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看着她垂下的秋水长睫……
他的心止不住地剧烈跳动了起来,也忽而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种,想要顺势将她拥进怀中的冲动。
可他的手刚微微抬起,心下却又有些迟疑起来――
衔霜这才将将答应,愿意同自己重新开始,自己若是这样迫不及待地同她亲近的话,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手刚刚抬起却又慢慢放下,他心中正踌躇着,耳畔却忽而传来了她的声音:“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听着她的这句话,霍则衍也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自己那只缠着绢布的受了伤的手上时,心中却是陡然间一惊。
糟了!
他适才心中情动,哪里还想得起来此事,竟也不慎在衔霜面前,将那只藏于袖中的手给露了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飞快地把手掩在了袖下,也将其背在了身后,试图在她面前蒙混过去,勉强笑着同她道:“……没什么。”
但事实上,又怎么可能蒙混得过去?
衔霜显然已经发现,也将他适才的反应尽数收于眼下,抬目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把手拿出来。”
霍则衍本还想着尽量遮掩下去,可听着她有些强硬的声音,看着她近乎是逼视着自己的目光,心下又有些迟疑不定起来。
而他犹豫之时,衔霜已然拿过了他背在身后的手。
看着霍则衍手上缠绕着的白色绢布,和绢布上因适才撕扯到伤口而染出的血时,她的面色凝了凝。
轻轻地揭开那一层绢布,看见他手心处那道深深的,尚还渗着血珠的刺眼伤口时,她心下更是随之一紧。
她垂眸看了少顷,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好伤处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他道:“怎么弄的?”
回想起昨晚的情形,霍则衍当然不想让衔霜知道,自己手上这处伤是因何而来。
他看着她发髻上的那支玉簪,轻描淡写地对她道:“……不小心蹭到的。”
“不小心蹭到的?”
闻此,衔霜抬目看向了他,显然是并不相信他的这一套说辞。
“若当真只是不小心蹭到,那你这伤口,为何这样深?”她说着,似是也猜到了些什么,又出声问他,“这伤,是你自己弄的,是不是?”
他到底是皇帝,除了他自己,如今哪还有人能伤得了他?
见霍则衍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并未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衔霜心中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一想到这人丝毫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屡次三番地伤害自己,她的眼眶就止不住地微微有些发酸,眸中也涌上了一层泪意。
她定定地看着那人,忽而对他道:“霍则衍,你先前问我,问我如今还在不在意……”
她说着,声音竟也不自知地带了几分哭腔。
“那我便告诉你,我在意,我很在意!”
看着衔霜泛红的眼眶,和眸中闪过的泪光时,霍则衍的心也一下子就慌乱了起来。
她哭了。
他知道,自己又让她难过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再见过衔霜的泪水。
同样也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再同现下这般手足无措过。
看着面前含着泪意的女子,他心中疼惜得厉害,却偏生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几乎是有些笨拙地抬起了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眸中将落未落的晶莹泪珠,说出的声音却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衔霜,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他不好,明明将将才答应过她,才同她保证过,今后都不会再让她难过半分,可是现下却又……
霍则衍想着,心中也后悔万分,还想再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来补救,她却忽而开了口,打断了他的声音:“别再说了……”
这个人似乎并未发觉,他如今一开口,便是这几句话。
他好像也并未察觉,过去从来都说不出口,也最难说出口的那几句话,如今似乎轻而易举,便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衔霜早已止住了泪水,但眼眸还是微微有些发红。
她看着他,轻声道:“霍则衍,我反悔了。”
反悔?
听到她说出这两个字时,霍则衍的心骤然一紧。
是因为他未做到答应她的事情,适才又让她难过了,所以,她要反悔之前说的那些话了吗?
他想着,心也猛然沉了下去。
他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再次挽回她的心意。
可还不等他开口,衔霜便又再度出了声:“我觉得,还得让你再答应我第三件事情。”
“我要你同我保证,今后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永远不会再伤害自己。”她说。
似是不曾想到她口中的“反悔”,指的竟会是这个,霍则衍木着身子看着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
而衔霜还在继续说着:“你若是受伤了……我会在意,会心疼,也会难过。”
“好,好……”过了许久,他才明白过来了她话里的意思,颤声对她道,“衔霜,我同你保证,我今后绝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让你难过。”
听着他的这个保证,衔霜面上总算展露出了一丝笑意。
殿门也正在此时,被人轻轻地叩开。
看着端着药碗走进来的福顺时,衔霜也并不觉得意外。
齐院使说了,霍则衍需得用足足十日的药石,今日便是第十日,也是最后一日。
同往常一样,福顺将满满盛着药的瓷碗放置在案台上,恭敬地行了一礼后,便又退了出去。
不过她却并未同往日一般,走过去端起那药碗。
见霍则衍也未去动那药碗,而是看着自己,她便也望了回去,同他道:“你倒是喝药呀,盯着我看做什么?”
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衔霜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这人莫不是等着自己和先前一样,去一口口喂他喝药呢。
即便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她却也仍未去端那药碗,只是笑了笑,提醒他道:“你不是说,你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她说着停了一下,又道:“身子既都好了,也有力气折腾自己,像喝药这样的小事,原也不需要我再来帮忙了吧?”
虽被衔霜拒绝,但霍则衍仍是有些不死心,故意压低了声音,在她面前示弱道:“衔霜,我手疼……”
他不说这事倒还好,一提及这个,衔霜心中便又有些生气,忍不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流血受伤,怎么现下,居然还好意思同她说起这个!
霍则衍留意着她的神情,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赶忙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些什么,只得拿起了药碗,自己将这最后一碗药喝了下去。
日暮的斜阳透过雕花檀木窗棂,柔和地洒落而下,似给殿内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日衔霜走时,霍则衍却坚持要亲自送她回去。
今日与她所发生的一切,于他而言实在太不真实,也太过梦幻。
这让他不得不有些害怕她的离开,似乎只有与她待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才能心安。
宫道上,在余晖的映照下,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霍则衍用余光悄悄看着身侧的人,看着她被风吹动的碎发,看着她垂落而下的手,他的手也在不觉间一寸寸地悄然靠近,却在将要触碰她的手时,踌躇了起来。
他想要牵着她的手,想要感受她手中的温度,却害怕着自己操之过急的唐突,更害怕她下意识对自己的抵触。
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有些不敢太早迈出这一步。
两人将将走进兰溪苑,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迎了出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清甜甜的声音:
“娘亲回来啦――”
第78章
这一阵子以来,每当太阳开始西沉,估摸着衔霜应当也要回来了时,岁欢就会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这不,一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岁欢就立刻扔下了手中的木偶玩具,迫不及待地跑出屋来迎接。
但她面上洋溢着的甜甜笑容,在看见自家娘亲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时,登时就僵在了小小的脸蛋上。
岁欢到底年纪还小,不仅脸上藏不住什么事,也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嘴。
一看到霍则衍,她原本还上扬着的嘴很快就撇了下去,口中也忍不住道:“你,你怎么也来了!?”
听着岁欢这极为明显并不欢迎的话语,霍则衍站在衔霜身侧,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说起来,他其实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到过岁欢,不曾见到过自己和衔霜的女儿了。
那时他去雾山求药,下了赴死的决心,自是也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岁欢的准备。
而现下,衔霜已然病愈了,他也仍旧好好活着,他还有机会取得她的谅解,和她站在一起,看着他们二人的女儿。
这种感觉,也太不真切了。
其实他来时,本还有些担心,小孩子忘性大,好几个月不见,岁欢会不会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父亲了。
不过还好,很显然,她还记得自己。
只是也还一如既往地排斥着自己。
看着个子似乎长高了些的小女儿,霍则衍牵了牵唇,试图在她面前勾出一个温柔慈爱的笑,看起来却又有些生硬。
他弯下了身子,也迟疑着朝她张开了手,对她道:“岁欢,好久不见。”
“这些时日,你过得可还好么?”
但岁欢却像是没看见他伸出的手,也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反倒将头扭至了一边,哼了一声。
岁欢不肯理睬自己,也实属在霍则衍的意料之中。
他虽有些窘迫,却也并未发作,只是缓缓垂下了僵在空中的手。
为了缓解这父女二人之间较为尴尬的气氛,衔霜适时出了声。
她朝岁欢招了招手,温声道:“岁欢,来。”
“娘亲从前是不是教过你,我们要以礼待人?”她温和地说着,也循循善诱道,“过来同父亲打一声招呼,好不好?”
“这些天以来,你父亲可记挂你了。”
听着衔霜的话语,岁欢不情不愿地走近了些,低着头磨磨蹭蹭了好半晌,才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很是勉强地挤出了一句:“……父亲。”
虽然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霍则衍听见时,心中还是止不住地又惊又喜。
这还是岁欢头一回唤他“父亲”。
他和衔霜的女儿,终于愿意认自己这个父亲了!
霍则衍想着,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激动,赶忙应了一声,也又试探着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岁欢的头。
不曾想,却被她飞快地躲了开。
见岁欢已经逐渐跑远,衔霜看着自己身侧显得有些许落寞的人,开口宽慰他道:
“岁欢到底年纪还小,你这个做父亲的,就别同她置气了,等回头,我再好好同她说说。”
霍则衍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有什么资格和岁欢置气?
若不是当初,他做错了太多的事情,岁欢如今也不至于会这般抵触他,迟迟不肯真正认他这个父亲。
日影西斜,最后一缕柔和的霞光也在逐渐消散,天色慢慢地暗淡了下来。
这日傍晚,霍则衍自然而然地留在兰溪苑用了晚膳。
但对于岁欢来说,这顿多了一个人的晚膳,吃得可谓是格外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