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霜心中虽有些失落,但听侍卫既这样说了,也不好再进去打搅。
她知道霍则衍如今政务繁忙,只是她不曾想过,如今想要看他一眼,竟是比从前在侯府还要难上许多。
回兰溪苑的路上,因着心中少了去见霍则衍的期待,穿着这身陌生且并不太合身的衣裳,衔霜觉得更不自在了。
是以,她回到兰溪苑的头一件事,便是将衣服给换了回来,连发髻上的珠翠装饰也给一并去了,身上心里都立时轻松了一大截。
左右今日也不再准备出门,于她而言,还是穿着自己的这身粗布衣裳最为合身自在。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晚膳过后,霍则衍竟来了兰溪苑。
他走进来时,她与珠儿皆是吓了一大跳。
望着许久不曾见的霍则衍,衔霜有少顷的出神,直至身侧的珠儿轻轻地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同珠儿一起跪了下来,给他行礼问安。
是啊,她险些忘了,公子如今已经是陛下了。
霍则衍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又转而对珠儿道:“你先下去吧。”
珠儿退下后,偌大的屋室内便只余下她与霍则衍二人。
虽说就在不久前,他们为了生存,还一同挤过窄小的山洞,住过同一间寝房,共处一个空间的时间可谓数不胜数。
可眼下面对着贵为天子的霍则衍,她却有些局促不安。
“坐吧。”见衔霜仍低着头立在原处,霍则衍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对她道。
她福身谢过,提着衣裙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同他比划道:【陛下怎么来了?】
霍则衍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朕听闻,你今日去过明和殿。”
衔霜点了点头,【陛下得偿夙愿,奴婢还尚未来得及恭贺过陛下。】
“还有呢?”见她比划完,他忽而开口问道。
她没明白霍则衍的意思,怔怔地抬眸望向他,却见他抿了抿唇,问她道:“没什么旁的话想要同朕说?”
【有……有的。】她顿了一下,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忙同他比划,【奴婢还未谢过陛下接奴婢进宫,还赐了奴婢这样好的地方居住。】
室内一下子静了须臾,就在衔霜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的时候,才听到他再度开口:“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么?”
其实是不大习惯的,但为了让霍则衍放心,她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却似是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对她道:“你初入宫,如若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也是情理之中,过段时日就好了。”
“平日里若是有什么需要,便告诉伺候你的宫女。”他说。
衔霜听着他的话,大着胆子同他道:【陛下,奴婢自己便能照顾好自己的起居,其实不必再麻烦其他人过来伺候的。】
“你能照顾好自己?”他嗤笑了一声,显然是对她的提议并不赞成,“你头一回入宫,又不会说话,若真让你一个人了,只怕出了兰溪苑,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笑话。”
见她有些窘迫地垂下了眸,他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若是你身边的宫女伺候的不够妥帖,朕再让福顺给你安排旁的人过来。”
闻言,她忙摇了摇头,告诉他珠儿就很好。
“你看着办就好。”霍则衍简单地应了句,眸色却有些飘远。
屋内再度安静了下来,衔霜望了他少时,忽而问他道:【陛下今日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同奴婢说?】
第8章
到底也同霍则衍两人共处了好一段时日,衔霜并不难觉察到,他今日的情绪异于寻常。
见他望向了自己,她迟疑了须臾,终是试探着问他:【陛下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霍则衍静了静,良久后才低低出声道:“朕今日,去了诏狱。”
衔霜怔了怔,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所说的“去了诏狱”是什么意思。
昨日在回京的马车上时,福顺曾同她说了许多京中近日所发生的事情,也曾告诉过她,陛下许是仍顾念着兄弟情谊,并未立时取霍则桓的性命,而是将其押入了诏狱,听候发落。
她想着,小心地询问霍则衍:【陛下去见二公子了?】
他颔首,轻声道:“朕赐了他毒酒。”
“朕杀了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他的声音有些恍惚,似是在同衔霜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不对,早在他决意对霍家动手,对朕动手的时候,朕就已经没有这个弟弟了。”
今日去诏狱送霍则桓上路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会平心静气,但见到霍则桓满不在乎的神情时,终是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看着霍则桓,问出了这个他始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霍家待你向来不薄,我又何曾亏待过你这个弟弟?”
“为什么?兄长,你竟然问我为什么?”霍则桓笑了起来,几近癫狂。
“凭什么你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我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小庶子!凭什么同样都是霍家公子,我却连你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凭什么?我永远都只能去捡你不要的东西,只能靠着你居高临下的施舍来过日子!”
听着霍则桓充满怨恨的话语,想起旧日那个谦卑恭顺的弟弟,他微微阖上了眼,问他:“我在巽州雀岭山遇到的那群刺客,也是你派来的?”
“是又如何?只是可惜,那群废物当真太过无能,用了回胧之毒也没能真的杀了你。”事已至此,霍则桓承认得倒也痛快利索,“不过兄长,说起来,你可得感谢我啊。”
“当初如若不是我给你的那碗醒酒汤换成了暖情酒,又让那个哑奴给你送了去,兄长你在流放路上,又怎么会有美人作陪呢?”
“既然那个哑奴对兄长这般的死心塌地,兄长如今做了皇帝,怎么也得封她个妃子当当啊。”
左右已是死到临头,霍则桓说起话来也是毫无顾忌,笑得放肆至极,“不过,封一个卑贱的哑奴当妃子,好像还真是史无前例啊。”
……
【陛下。】
衔霜的比划拉回了霍则衍的思绪,他看着她认真地同自己比划道:【并非是陛下不顾念手足之情,而是二公子背信弃义在先。那日在雀岭山,奴婢失手杀了刺客之时,陛下同奴婢说,奴婢若是不杀了他,他便要杀了奴婢。如今此话放在陛下与二公子身上,亦是同理。】
【二公子已然伏诛,奴婢知晓陛下顾及往日情分,心中少不了会难过,但今日发生的这一切皆是二公子咎由自取,罪有应得,陛下无须为此感到自责。】
“言之有理。”霍则衍沉声道。
顿了顿,他反应过来衔霜适才都比划了些什么后,冷哼了一声:“自以为是,谁同你说,朕为那个不忠不义之人而难过了?”
见他眸中的阴霾已然散去了大半,衔霜稍微放下了心,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是,方才确是奴婢自以为是了,还望陛下勿要怪罪才是。】
“知道就好。”霍则衍语气不善,眉目却在不自觉间舒展了开来。
看着她身上所着的素色布衣,他想起了什么,不经意般开口道:“怎么还穿着这个?朕记得,尚衣局前几日给兰溪苑送来过几套成衣。”
衔霜想起那几件华美陌生的衣裳,同他实话实说,那几件衣裳并不大合身,稍微紧了些,穿着难免有些不太自在。
霍则衍没说话,他确实并不知晓衔霜穿衣的尺寸,那几件衣物也是吩咐尚衣局按照宫中女子的惯用尺寸大致赶制的。
半晌后,他说:“既如此,朕让尚衣局再为你量身定做几身衣物便是。”
衔霜本还想推脱,但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对她道:“朕还有政务在身,改日再来兰溪苑看你。”
霍则衍走后不久,珠儿从屋外走了进来,急急地问她:“姑娘,陛下怎么就这样走了?”
【陛下说,他还有政务需要处理。】她同珠儿解释道,【况且现下天色也有些晚了。】
“正是因为天色晚了,姑娘您才要留住陛下啊。”
【什么?】明白过来珠儿隐晦的意思后,衔霜的面色变了变,【珠儿,陛下同我,并不是……】
“可是奴婢听闻,姑娘从前在侯府时,就是在陛下身边侍奉的人。”
衔霜知晓京中旧时的传闻,也知晓珠儿的疑问,却又不知现下该如何同她解释,只是垂下目,叹了一声气。
见她如此,珠儿忙跪了下来,有些自责道:“是奴婢多言,姑娘若是不喜欢听,奴婢今后便再也不提及此事了。”
衔霜扶她起身,温和地摇了摇头,只让她先回去歇息。
室内很快便又只余下衔霜一人。
她看着身侧适才被霍则衍坐过的椅子,心中有些怅然。
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今日真正地见到了他,她才发觉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似乎比从前更远了。
也罢,他过去做宣平侯府的世子时,她便不敢有所肖想,如今他做了大晟的天子,她更加不敢抱有奢望。
能够同现下这样,偶尔听他说说话,于她而言,就已经很好了。
翌日用过午膳后不久,尚衣局便来了人。
衔霜望着他们有些意外,本还以为霍则衍昨日不过是顺口一说,过后便也忘了,毕竟他如今的政务那样繁多,想来也不会将自己的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不曾想这才不过第二日,就有尚衣局的宫人来为她量了尺寸,还带来了好几种精美的布匹锦缎和时兴的花色样式供她挑选,说是不出三日便能将成品送来兰溪苑。
跟珠儿一同将尚衣局的人送走后,衔霜看着宫道上端着锦盒来来往往、面色匆忙的宫人,问珠儿道:【今日宫中怎的这样热闹?】
珠儿轻声告诉她:“姑娘有所不知,为恭贺陛下即位,宫中本该早就设下宴席,但因着此前陛下太忙,这事便也就耽搁了,推迟到了今晚。”
【宴席?】闻言,衔霜不由得有些讶异,昨日霍则衍来兰溪苑时,并未同她提及过此事。
见她重复了一遍,珠儿点头道:“是啊,今日进宫赴宴的人可多了。”
【很多吗?】她又问,【都会有哪些人?】
“奴婢先前听闻,朝中官三品以上的大人,及其家眷,都会受邀来赴今晚的宴席。”珠儿同她道,“姑娘可是也想去宴席上瞧瞧?像今晚这样隆重的宴席,是每逢天子即位才会有,很是难得呢。”
衔霜犹豫了少顷,终究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说一点也不想去看看自然是假的,她如今刚入宫,对宫中的很多新鲜事物都较为好奇,更何况,为贺霍则衍称帝的宫宴,也只有这么一回,她私心并不想错过。
但毕竟霍则衍未同她提到过这件事,甚至也未曾派人前来邀请过她,想来应是没有让她一同赴宴的意思。
也是,听珠儿说,今晚前去赴宴的人皆是达官显贵、名门望族,像她这样低微的身份,的确不大合适出现在今晚这样隆重的宫宴上。
若是她真的去了,只怕非但不合适,还会扫了霍则衍的兴致。
是夜,皓月当空。
衔霜独自一人坐于兰溪苑的窗前,听着外头的丝竹管弦的乐声接连奏上了好几个时辰,直至亥时左右方停歇。
宫宴应当已经结束了吧。
看着窗外的皎白的月光,她心中想着。
沐浴过后,她熄灭了寝房的灯光,只余下了榻旁矮桌上的一盏烛灯,将将解开了寝衣的一个扣子,便隐约听见了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她只以为是珠儿要进来取什么物件,便也未放在心上,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却忽而听见那人开口唤了自己一声:“衔霜。”
她的心惊了一下,放在扣子上的手也不自觉地顿了顿,慌忙地抬起头去看来人。
在昏暗的烛光下,衔霜终于看清了来人熟悉的俊美面容。
惊诧之外,她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衣冠不整,赶忙取下了木架上的外袍,慌促地将外袍披在了自己身上后,方同他见了礼:【奴婢参见陛下。】
见霍则衍不语,衔霜便比划着问他:【陛下这个时辰来兰溪苑,可是有什么要事吩咐奴婢?】
“若无无事,朕便不能来了?”他望着她,反问道。
衔霜愣了一下,觉得今晚的霍则衍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反常,但还是同他道:【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为何不来宫宴?”他问她。
她有些没想到他的发问,默了默,比划着同他解释:【陛下先前也未同奴婢提过此事,奴婢以为……】
“你以为,朕不让你来?”
见衔霜点头,他险些被气笑*:“就算是如此,朕从前不让你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不是也都胆大包天地做了么?”
她有些想不明白霍则衍今日的反常从何而来,但见他眼下面色不快,还是识时务地跪了下来,【是奴婢的错。】
“起来。”她听见他说。
她顺从地站起了身,看着他一步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走得近了些,她闻到了他身上沾染的些许酒气,猜测着他兴许是在宫宴上饮多了酒,才导致了今夜的这番反常,便同他比划:【陛下可是醉了?奴婢这就去为陛下做一碗醒酒汤。】
听到“醒酒汤”三个字时,霍则衍的眸色暗了暗。
“不必了。”他说。
【陛下?】衔霜还想要再比划些什么,却见他忽然俯身靠近了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有些猜不透他的意图。
下一瞬,他的吻落了下来。
第9章
衔霜骤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也立时僵住了。
直至唇齿间蔓延着霍则衍带来的酒意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与他现下正在做些什么。
虽因在宣平侯府时的那一场意外,她与霍则衍已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可这却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唇齿相依,酒香蔓延,极尽缠绵。
衔霜的耳垂很烫,心也跳得厉害,可她很清楚,自己不该再沉溺于这个带着醉意的吻。
她用力掐了两下自己的手背,疼痛感让她稍微清醒了几分,心中便也不再犹豫不决,伸手欲推开霍则衍。
他却反倒将她拥得更紧,手也轻轻地探在了她的腰侧,含糊不清地问她:“不愿意?”
衔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忙摇了摇头。
不是不愿意……
她倾慕了霍则衍数年,日日都渴望着能够同他更接近一些,自不会对他的亲密接触心怀排斥。
只是眼下,他毕竟醉了酒,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更不想看到明日他醒来后再次后悔万分。
她怯生生地垂着眼帘,听见他在自己的耳畔低语:“可是衔霜,你不是我的通房么?”
闻言,她抬起眸,恰对上他带着醉意朦胧的狭长眼眸,一时间失了心魄,先前尚存的几分清醒也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