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者是临桌的一名儒生,此人应当是极其痛恨张渊,用词格外激烈。
有人劝道:“兄台慎言,张君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还是不要这般说为好。”
出声那人冷冷道:“才华?谁知道他的那些文章如何而来?乡试之时,张渊不过一介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名次在我之下,相距甚远。不成想,他来了长安却备受追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旁人皱眉,忍不住道:“乡试之时,说不定张君只是没有发挥好。”
“是啊是啊,就算乡试能作假,难不成文章也能作假吗?”
“张君的文章,可是相国大人都夸赞过的。”
那人猛地站起,讥讽道:“我与他是同乡,他肚子里有几滴墨水,难不成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当真以为那些文章是他自己写的不成?”
话一落,满桌寂静,众人神色古怪。
说话之人意识到自己失言,神色慌张地看了众人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出了茶楼。
剩下的人先是松了口气,可脸色也不太好,只能喝茶掩盖自己脸上的不自然。
桥枝来不及拿上还没吃完的栗子,戴上帷帽便匆匆追了出去。
日头正盛,长街上除了昏昏欲睡的商贩没几个行人。
失言的儒生不再像之前那样愤愤,或许知道自己今日说话有些过了,走起路来有些魂不守舍。
桥枝跟在那个书生身后,七拐八拐走近了一个小巷子。担心将人跟丢了,经过一处拐角时,她正要加快脚步,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瘦削阴郁的脸。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沈寄时蹙眉,挡在她身前,冷冽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落在那个瘦削书生身上。
书生看不到沈寄时,却能感受到自己正被什么危险的东西注视着。后颈突起一阵凉风,他提防道:“阁下是什么人,何故跟着某?”
桥枝稳定心神,深吸一口气,道:“刚刚在茶楼听到郎君所言,想向郎君打探一个人。”
她声音好听,语调温和,极易令人卸下心防。
书生看到跟在自己身后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面上一松,讥笑道:“你是想打探张渊?”
桥枝没有否认。
书生又问:“长安女郎皆对张渊青睐有加,你也是思慕张渊之人?”
……
桥枝正要否认,却听书生嘲讽道:“一节女流之辈,就算知道又如何?你我萍水相逢,我为何要告诉你?”
说完,书生便要走,却不想一转身,腰部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力道之大直将他踹翻在地。
桥枝错愕看着立在书生身边面无表情施施然收回脚的沈寄时,险些反应不过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生气,他就已经动手了。
“谁?”书生捂着后腰转头,看到刚刚的小娘子与自己距离甚远,神色立即变得微妙。
读书人虽然一根筋,但却很敏锐。
男子慌张从地上爬起,一句话没说就想跑,可刚迈出一个步子,屁股上又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书生再次匍匐在地,额头直接磕在地上,疼得他有些发晕。可这次他却没敢回头,直接将头埋进臂弯,就着这个姿势开始发抖。
沈寄时眉梢微扬,转身看向还立在原地发愣的桥枝。
桥枝反应很快,连忙走到书生身边,压低声音道:“这位郎君……”
书生抖得更厉害了,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道:“女郎,你……你是人是鬼……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去找…对,去找张渊,他就在长宁坊,就在长宁坊……”
桥枝抿唇,冷冷道:“我无意害你,只想知道,张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书生一怔,缓缓抬头,舔了舔干涩的唇,颤声道:“张…张渊他……”
张渊出生在冀州穷苦之地,家境贫寒,上尚有年迈父母,下有年纪尚小的弟妹,好在书读的不错,在方圆百里几个村中都是佼佼者。即便是落后贫寒之地,也明白若是书读的好,便比种地强。张渊就此成了村中的希望,全村人寄托于他凭借才学高中进士,做官之后惠及乡亲。
只是,这世间会读书的人太多了,人人都想要跃过龙门,但是江海宽阔,能有资格去跃龙门的鲫鱼都数不胜数。
乡试放榜那日,张渊虽榜上有名,却只位居最后,毫不起眼。
书生也是在那时候才注意到有一位名叫张渊的学子。
他看过此人的文章,虽有才华却并不显眼。一开始,他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甚至没想过此人会千里迢迢来赶来长安参加春闱,更没想到他一来到长安之后便名声大噪,写出的文章更是与之前判若两人。
“一个人怎么可能变化这般大!张渊此人,胆小懦弱,怎么可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后来,有一日夜里,我出门如厕,看到他与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说话。他一介草民,定然是勾结了达官显贵,卖官鬻爵,这才在长安名声大噪!”
书生断断续续说完时,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他一抬眼,见女鬼低头沉思,并没有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趁着机会,书生小心翼翼起身,猛地向巷口跑去。刚跑出几步,便觉一阵阴风吹过,让他直接从后颈凉到脚跟。动作一僵,他丝毫不敢回头,疯了一般向前冲去。
桥枝懒得理他,坐在巷子里废弃的石磨盘上,低声道:“沈郎君,人心复杂,我却觉得刚刚那名书生虽然出于嫉妒,但所说的话却不一定是假。”
她将帷帽上的白纱掀起,若有所思:“那人说,张渊不止文章风格与从前不一样,就连笔迹都仿佛换了人一般,因此怀疑张渊的文章都是找人代写而来。可若是代写,能写出名噪长安的文章之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怎么会心甘情愿替人代写?”
她想到什么,看向伞下郎君,轻声道:“沈郎君,你之前说,生魂离体的办法,有一个便是夺舍?”
沈寄时眉眼一压,沉声道:“夺舍之法极为困难,如果不是被夺舍之人自愿献祭,便只有恶鬼趁着身体主人魂魄衰微时强占,否则极难成功。”
桥枝抿唇:“若是夺舍,那个生魂为何会拿着我送给沈寄时的剑穗,夺舍之人,为何又要效仿沈寄时……”
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寄时忍不住问:“若真是夺舍,女郎就没有想过,夺舍之人便是女郎要找之人吗?”
桥枝立即否定:“不是他。”
沈寄时心中微动,却听她继续道:“他这个人啊,向来不爱读书,年少时抢走我书也只会盖在脸上睡大觉。小时候,我完不成课业拉着他帮我写,却不想写得还不如我,害我被夫子打了手心。所以,他就算当真夺舍了谁,也写不出能够被我爹夸赞的文章。”
“……”
握在扇骨上的手猛地一松,沈寄时敛眸,忍不住低笑起来。
桥枝等他笑够了,这才起身,对他道:“沈郎君,我觉得沈府的生魂与那日所见的张渊并非一个人,我要再去一趟沈府。”
―
将军府前的石狮子落了一层薄灰,这里已经鲜少会有人前来打扫。
沈寄时死后,家中奴仆被遣散,沈家门前挂着的长宁侯牌匾被摘下,偌大的门前,只孤零零挂了一块将军府的牌匾。
如今,牌匾前的悬挂的两盏白灯笼随风而摆,很是寂寥。
桥枝立在门前,许久没有上前敲门。
“沈郎君,我上次敲门,被阿婆赶了回去。”
她语气并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知道她不是故意针对我,她只是怕影响我再嫁。一个云英未嫁的女郎,来给退过婚的郎君送灵,若是被旁人看到,必然会引起非议。”
沈寄时喉结滚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可少女似也没想得到什么回答,说完之后便拾阶而上,轻轻扣动门前的铁环。
等了许久,厚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挪动,打开一条缝隙。
“桥姑娘?”
桥枝听到声音,惊讶道:“彭校尉?”
大门立即敞开,漏出青年黝黑的脸,他连忙解释:“这里鲜少有人来,我还以为是长安城哪家店铺前来结账,想不到竟是桥姑娘。”
桥枝眉眼微弯,似是了然,“你还是来寻了沈萤。”
青年将人请进来,摇头笑道:“我已经习惯了随将军征战沙场的日子,十二皇子府中虽好,却不适合我。”
他言尽于此,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我去寻沈小娘子过来。”
他脚步匆匆,不一会儿,远处就急急跑来一个女郎,直直冲进桥枝怀里。
沈萤刚刚练完枪,身上的衣服还未来得及换,抱着桥枝的腰哭诉:“小桥姐姐,你终于来了。”
彭校尉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开,院中只留下她们。
沈萤抿唇,有些委屈:“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来了。阿婆不让我去找你,我便一直没有去,忐忑了许久。是我的错,那只鬼拿着兄长的剑穗,还知道许多关于兄长的事情,我便以为他真的是兄长。”
“他知道很多有关沈寄时的事吗?”
“知道很多。”沈萤眼眶微红,“他知道兄长的止危枪,知道你与兄长起争执退了婚,还知道许多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的事,小桥姐姐,他当真不是兄长吗?”
若不是兄长,还能是谁呢?
“他不是。”
沈萤敛眸,没有出声。
被少女抱在怀中的袖口悄无声息湿了,桥枝一怔,静静等她哭完。
风过树梢,枝叶发出沙沙轻响。
不知哭了多久,等沈萤终于哭够了,桥枝轻声问:“后来那个冒充沈寄时的鬼魅有再来过吗?”
沈萤松开她,摇了摇头:“阿婆请了古楼观的道士前来做法,那只鬼就再也没有来过,以后应当也不会再来了……小桥姐姐,一直没有告诉你,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长安了,你可否前来送我?”
桥枝眼皮一跳,下意识问:“去哪里?”
“冀州。”
沈萤仰头,看向长安以东,声音低落:“那里山川辽阔,东胡人依旧在作乱,我要去冀州参军,重振沈家威名。”
少女目光灼灼,明明才十五岁,身上却已经有了她母亲的影子。
桥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了很久,方才轻声道:“阿萤,一路平安。”
天边云影渐红,正是朔月当空。
桥大人今日很晚才归家,饭桌上的菜早已凉透。
桥夫人吩咐下人去热一热,上前续上热茶,低声问:“这几日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朝廷里有那么多事?”
“陛下病了。”桥大人落座,叹了口气,道:“自从太子被东胡人刺杀,陛下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朝中风云涌动,各成一派,如今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再这么下去……”
他没有说下去,可旁人却已经知晓。
桥夫人噤声,没有再问。
饭菜重新被端上,桥大人没看到桥枝,忍不住皱眉道:“脉脉去了何处?你们还在置气?”
桥夫人动作一顿,面色不变,“置气?我什么时候与她置气过?”
“昨日她跪了一夜的祠堂。”
“跪个祠堂罢了,哪家郎君女郎没有跪过祠堂。我年少未出嫁时,时常被母亲罚跪祠堂,也从未有半句怨言。”
桥大人哑然,闷笑道:“好在脉脉没有学了你,要不然还不一定让我们怎么操心。”
桥夫人脸上笑意淡去,“她确实没有学我,我年少时,可没有她这样的胆子。”
察觉到不对,桥大人放下筷子,皱眉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平妪突然快步走进来,声音打颤,“夫人,有……有了……面粉上,多了一双脚印!”
桥夫人一抖,手中瓷杯应声落地,茶水四处飞溅,沾湿了裙摆。
“夫人!”桥大人一惊,连忙上前搀扶。
桥夫人却摇了摇头,对平妪道:“你连夜去古楼观,寻驱鬼的道长前来。”
桥大人眉头皱得愈发深,可看到桥夫人的神色,却没有说什么,任凭她去了。
―
前堂到院落的必经之路上撒了许多面粉,据家丁说,是运送至厨房的面袋途中破漏所致,还未来得及清理。
桥枝没在意,抱着竹伞走过,裙摆处也不小心沾染上一些。
郁荷守在院门前,见到她回来,神情有些不自然,低声道:“女郎今日又去书局了吗?”
“去逛了逛朱雀大街。”桥枝将热腾腾的栗子塞给她,歉疚道:“昨日被我连累,害你受了罚。”
郁荷一怔,下意识抱住香气四溢的栗子,即便隔着厚厚的幼纸,依旧能感受到栗子散发出来的温热,显然是刚出锅没多久。
小花从屋内跑出来对着桥枝撒娇,少女眉眼一弯,弯腰将狸猫抱进怀里,脚步轻快地往屋内走。
“女郎!”郁荷突然出声。
桥枝回头,略带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浓郁的栗子香张牙舞爪地萦绕在四周,郁荷被包围在其中,突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抿唇,指尖微微发抖,低声道:“女郎裙子有些脏了,早些换下来,我为女郎清洗。”
桥枝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换下。”
说完,少女抱着狸猫进了屋子。
房门被合上,桥枝将小花放到榻上,走到窗边眺望。
日落越来越早,刚入戌时,外面竟已经漆黑一片。好在今夜云淡,明月悬挂苍穹,照在石板上,仿佛积了一滩水。
桥枝望着地面上轻轻摇晃的树影,想到今日种种,低声道:“沈郎君,其实,我今日有些难过。”
沈寄时下颌紧绷,哑声问:“为何?”
桥枝没有看他,而是伸手去接簌簌飘落的合欢花,低声道:“这世上对我与沈寄时之事了如指掌之人少之又少,我想,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与这件事情有牵扯的人,必定是我与他身边的亲近之人。”
沈寄时缄默,他其实对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一时竟想不起,在他活着的时候,身边亲近之人都有谁。
他看向落在她指尖已经萎靡的合欢花,久久移不开目光。
一阵晚风吹过,合欢花飘飘然飞走,桥枝突然道:“沈郎君,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什么?”
沈寄时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后,道:“没有。”
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桥枝轻笑:“天渐冷,沈郎君,我为你烧一件冬衣吧。”
“我去古楼观问过那里的道长,很简单,郎君有没有喜欢的样式?”
沈寄时久久没有出声。
桥枝又道:“以前在蜀州征战的时候,冬日很冷,沈寄时总穿得很单薄,我每次问起,他都说自己不冷。后来我就随阿娘学了缝制冬衣,每到入秋,都会托人送到青城山上。自此以后,他便也习惯穿冬衣了。所以沈郎君,你不必担心,我的手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