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游飞絮【完结】
时间:2024-11-27 14:49:16

  这还说的实在是好听,若是没有生魂一事,桥枝当真要高看这人几眼了。
  话音落了,身侧的女郎许久未出声,张渊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听桥枝问:“张郎君,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张渊:“女郎请讲。”
  长街喧嚣,桥枝脚步轻缓,“郎君身为读书人,对前朝那些读书人的事情可了解?”
  “有些了解。”
  桥枝点头:“郎君可有喜欢文人?”
  张渊抿唇:“没有。”
  “前几日我无意中翻到一本书,看到前朝有个名叫程林的人。”
  桥枝扬唇,“史书上记载,这个人出身寒门,但是自小便十分有才华,三岁会背诗,十岁学作词,十六岁便已是乡试第一,成了举人。”
  她声音轻缓,如同讲故事一般,只用寥寥几句话便说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前朝文人过得并不好,纵观前朝百余年,帝王重武,文人不断被打压,除了考取功名,似乎并没有别的出路。只是,前朝末年,君主昏庸,朝野上下奸臣沆瀣一气,卖官鬻爵时有发生。
  那是一段对于读书人十分黑暗的日子,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年,都被淹没在这巨大的洪流之中。
  程林便是其中之一,他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写出的文章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可即便是这样,依旧年年春闱名落孙山。
  这位死去百余年的先人在长安呆了十余年,可被说三甲,甚至进士都未曾中过。他当了十几年的举人,却也只是举人,连一官半职都未曾得到。
  终于,这位先人在他四十岁那年再次名落孙山后,乘舟回了家乡。
  桥枝看向张渊,问:“郎君知道这位先人是如何死的吗?”
  张渊抿唇,“不知。”
  “他乘船归家,途径一只花船,与一琴娘相识。那琴娘原本是官家女子,可惜其父不与贪官同流合污,便被陷害,成了船妓。程林与那琴娘一见如故,想为她赎身,却囊中羞涩。”
  “于是,他们相约私奔,却不想还未逃出花船,就船主发现,两人就那么死在乱棍之下。”
  桥枝:“可惜,那位程林到死都不知道,那个琴娘根本就不是什么官家女子,原是那位船主刻意设下的美人计。而那位船主,是程林曾经的同窗。因为程林这个人恃才傲物,很是看不起他,他便怀恨在心,特意为他设下的陷阱。”
  故事说完了,桥枝问:“张郎君,你觉得程林这个人,是聪明人还是蠢人呢?”
  长街喧哗,周遭人来人往。
  张渊立在阳光下,神色不甚清晰,他突然扬唇,道:“蠢人。”
  “为何?”
  “空有才华,却不懂何为人情世故,一心死读书,却不会与人周旋,空有聪明才智,却轻信花船琴娘,失了性命,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蠢?”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马蹄声震耳,行人纷纷避让。
  桥枝抬头,看到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纵马长街。
  将军路过她们时,目光曾与桥枝短暂相接。那是周季然,唯一从浮屠峪一战中,活着回来的将军。
  桥枝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笑笑,“我觉得郎君说的有理,这番话,也算是解答了疑惑。”
  她停下脚步,看向眼前凶肆,“郎君可要随我一同进入?”
  张渊敛眸,双手相贴,有礼道:“渊身弱,家中父母尚在,也无可祭拜之人,便不随女郎进去了。”
  桥枝与他告别,将伞收起,拾阶而上。
  掌柜看到她连忙上前迎接,低声道:“东家。”
  说完,余光瞥见那到青衫身影,道:“那不是张郎君吗?”
  “你识得他?”
  掌柜道:“张郎君常来这里买东西。”
  桥枝问:“都买些什么?”
  “冥钱香烛有,笔墨纸砚也有,哦,对了,还买了许多纸扎的书籍。”
  桥枝若有所思。
  秦掌柜往跟在她身后往门内走,说起上个月的花销,不太好意思道:“上个月花销大了些,女郎可能要多补一些。”
  “没关系。”
  桥枝去拿荷包,低头的瞬间,头上绒花掉落在地上。
  她一怔,连忙捡起,将上面沾染的灰尘吹走。
  小心翼翼簪回发间,她再次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人影,突然呼吸一窒。
  “桥脉脉。”
  沈小将军抱臂靠在凶肆内的柱子上,那张清俊的脸带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扬眉看她,眉宇间满是桀骜,“发什么愣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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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第22章
  ◎婚书◎
  桥枝看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女郎?”
  秦掌柜见她发怔,目光跟着她看去,未曾发现问题,于是问道,“那里摆放的物件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
  长睫飞快地抖了抖,桥枝收回目光,将荷包里的银两递给秦掌柜。
  秦掌柜连忙双手接下,又从桌案后拿出一叠账本,一一对照账本划去上个月花销。
  这个时辰,凶肆之内并无客人,一时之间,满室只剩下毛笔划在宣纸之上的沙沙声。
  桥枝接手这家凶肆其实算是机缘巧合,初回长安那一年,满城风雨飘摇,长安十室九空,路上尸骸遍地。她随大梁军队打马而过时,看到了正在凶肆门前烧纸的秦掌柜。
  生逢乱世,百姓活着都难,谁又会在意什么身后事。这间凶肆已经难以经营下去,秦掌柜便用店中剩余的物件安葬邻里。
  长街遍地都是燃烧的火堆,香灰随风飘出很远,落在桥枝的衣衫上。
  那日,阿爹阿爹不在她身边,沈寄时还在城外与东胡人打仗,她看了很久,最终还是下马,拿出在蜀州那些年存放的银钱买下了这间凶肆。
  长安稳定下来后,凶肆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偶尔还能分出些银子收敛那些无人掩埋的尸骨。秦掌柜将账单记得清楚,每月都会悄悄将赚来的银子送到桥府,直到一年前,桥枝从收银的人变成了补银的人。
  那一年七月,八万沈家军埋骨浮屠峪,按照惯例,朝廷是要为这些战死的将士送去赙物,可一直到年底,朝廷的赙物都未曾送下发。国库空虚,活人都要吃饭,哪里顾忌到死人,这件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可那些战死的将士大多家境贫寒,家中男丁战死,只剩老弱妇孺,赙物迟迟未有,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什么,却还是托秦掌柜时时打探,若是有战死的将士家中逢丧事又出不起赙物,便为他们免了银两。
  秦掌柜对这件事也上心,从未有怨言,便就这么任劳任怨做了许久。
  “女郎,这段日子生意尚可,这个月的银两又给多了。”
  秦掌柜放下毛笔,叹了口气道:“多了三两。”
  “那便入到下个月吧。”
  秦掌柜道:“如此,下个月兴许还能有剩余,也就不用女郎再补贴。”
  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桥枝拿起伞向外走。
  离开时,她下意识往角落方向瞧了一眼,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紧。
  他竟还在,还没有消失。
  这次的幻觉似乎格外长,桥枝行在长街上,身侧是神情有些木讷的沈寄时。
  她唇角微扬,突然出声:“沈寄时。”
  身侧之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旧目视前方与她并肩而行,看起来竟有些呆。
  桥枝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来。她伸手去勾他的小指,本以为会扑空,却触上了冰凉又有些僵硬的指腹。
  她一怔,猛地转头,发现身侧依旧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桥枝并不失落,只以自己的情况更加严重。她一边盘算着回去要再喝几副张太医的要药方,一边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家书局。
  这家书局已经开了数年,再加上书籍怕晒,因此内里光线有些昏暗。
  桥枝立在门口,无视躲在角落中那些孤魂野鬼,对立在门前的掌柜道:“掌柜的,我想要关于前朝程林的所有书籍,若是能有他的相关遗迹,那便再好不过。”
  她一开始虽对张渊可能被夺舍这件事有所猜测,但却从未往前朝之人身上想过。
  直到今日,她在府中碰到他,他下意识的动作竟有些像前朝的文人常用的作揖礼。大梁自开国已有百年余,本朝的文人行前朝的礼,若是放在一百年前尚且说得过去,可如今却着实有些奇怪。
  她之所以想到程林,一是因为爹爹常说这人的文章颇有程林之遗风,二则是她记得,之前在茶楼时,他兵书之下压的便是文人列传。文人列传她买来看过,里面清清楚楚记载着程林的结局,他又怎会不知?
  若真如张渊同乡所言,一夜之间变化如此之大,那最有可能之人,便是程林。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微微蹙眉。
  程林,这个已经死去一百多年的人,为何没有轮回,却要来夺舍一个毫不起眼的书生呢?
  与此同时,桥府。
  桥夫人端着茶杯,久久没有动作,“你说女郎与那名叫张渊的举人一同出了府?他们二人之前见过?”
  家丁连忙道:“小的对女郎之事也不知晓,不过从女郎与那郎君相处时能看出,他们应当之前便认识。”
  桥夫人皱眉,猛地看向坐在一旁抿茶的桥大人。
  察觉到夫人的视线,桥大人疑惑看去,似有不解。
  “你的好学生,何时认识了脉脉?”
  桥大人皱眉,放下茶盏道:“之前倒是不曾听说,即便是认识也没什么,张渊此人在长安很有名,不少女郎都识得此人,兴许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闻言,桥夫人表情依旧不大好,神色有些不自然。
  桥大人皱眉:“怎么?你难不成想让脉脉与他……若是脉脉知道,必然会生气。”
  桥夫人刮了桥大人一眼,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冷着脸道:“负心多是读书人,即便是当真要找郎君,也不能找书生,难保不是冲着你来的。”
  桥大人:……
  桥大人冷哼:“什么读书人不读书人,我看夫人分明是想让脉脉再找个沈寄时那样的做郎君。”
  话音落下,桥夫人仿佛被戳中了心事一般没有再说话。
  年少不知情重,可谁又不是从少年时走过来的?若是沈寄时没有出事……
  若是他没有出事,他们两个如今应当已经完婚了,脉脉的姻缘线也不会断。
  见夫人许久不言语,桥大人也跟着沉默下来,幽幽叹了口气。
  ―
  桥枝从桥大人书房中拿到了张渊的字迹,偌大的宣纸上写了一篇游园赋,字迹秀丽,笔锋婉转圆润,丝毫不见张扬。
  这样的字迹,既不同于沈寄时练就的狂草,也不同于程林过于凌厉刚强的笔锋,反而很衬他那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桥枝细细对比,忍不住蹙眉。
  难不成,当真是她搞错了,张渊身体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程林?
  她看向满桌案关于程林的书,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正史野史她都看了,一连看了数日,简直能将这人的生平倒背如流,可依旧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弯腰将小花抱起,桥枝熄灭烛光向床榻走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妆匣中突然飘出一缕残魂,悠然落在熟睡少女的颈间。
  人有三魂,天地人。天魂为生命之本,地魂为人之思索,人魂为七情六欲本身。人魂脆弱,只为欲所主宰,并无灵智。因此,那缕残魂始终落在少女锁骨处,再未动过。
  等到天亮,它便会重新回到那只绒花中。
  桥枝对夜晚的一切都不曾知晓,第二日天未亮,她便乘马车去了长安城外。
  城外林中,沈萤立在马车上左顾右盼,询问彭校尉:“小桥姐姐还未曾来吗?”
  “女郎,今日我们出来的早,桥女郎应当还在路上。”
  “哦。”
  沈萤失落敛眸,心不在焉握紧腰间的细刀。此去冀州,没有沈家名头庇佑,便真的只能靠她自己了,她其实有些不安。
  寂静的林中突然传来车轮滚过泥土的声音,沈萤猛地抬头,看着缓缓驶来的马车,眸光微亮。
  “小桥姐姐!”
  桥枝闻言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沈萤身边,往她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沈萤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平安扣。平安扣下面坠着崭新的络子,与兄长之前的那枚一模一样。
  以前兄长离家时的收到的东西,她如今也有了。
  沈萤握紧手中的平安扣,吸了吸鼻子,突然风风火火跑向自己的马车,从里面拿出一只锦盒。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盒子交给桥枝。
  “这是兄长的遗物,他原本是想要送给你的,不曾想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出了事。我纠结了很久,也不知该不该给你,思来想去,还是想让你看到。”
  身畔的阿婆皱眉,忍不住出声:“女郎……”
  “只是留个念想。”沈萤打断她,目光却看向桥枝,“若是小桥姐姐日后嫁人,可以将东西随便处置,即便是烧了丢了,兄长也不会生气,我也不会……”
  阿婆脸色难看,欲言又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不下,索性转身上了马车。
  沈萤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我就知道阿婆会生气,不过没关系,她也就是气一小会儿,等一会儿我哄一哄便不气了。”
  她顿了顿,舒出一口气,缓缓道:“小桥姐姐,多谢你来送我,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她说完,也不等桥枝回话,便飞快跑回马车,将脑袋从窗中探出,冲她挥手。
  桥枝捏紧手中锦盒,一直等马车越走越远,化为远方一个黑点,方才徐徐收回视线。
  “我们走吧。”
  马车四平八稳地往城内驶去,桥枝抱着锦盒发呆,罕见地突然萌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马车内突然想起一道咔哒声。
  桥枝借着日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婚书。
  红笺黑字,洋洋洒洒书写了一整页,不同于他惯用的狂草,而是工整写着她与沈寄时的生辰与名字。
  落款处,写着:承平二十七年腊月十六,沈危止手书。
  承平二十七年腊月十六,是她摔碎玉佩与他退婚的第二日。
  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写过他们的婚书,可既然如此,为何从不肯低一低头……
  桥枝握紧那张婚书,心中陡然蒙生了一丝怨恨。
  恰在此时,马车猛地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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