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游飞絮【完结】
时间:2024-11-27 14:49:16

  他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漏了个窟窿,血流干之后便开始呼呼冒风。于是他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总是很疼,原来他竟死了啊。
  李副将还在嚎啕大哭,哭声响彻峡谷,带起阵阵骇人的回响。
  刚刚拿到寒衣的将士们听到哭声,茫然地往四周看,不知为什么,竟也跟着哭了起来,鬼啸凄厉,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在思家,可是这些哭声却传不到千里外的家乡。
  沈寄时没有哭,他看着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匍匐在地,看着他们苍白无神的脸,看着他们的断臂残肢,看着满山荒冢白骨,那些梦里金戈在一瞬间远去,恍惚间,竟如同前世之事。
  八万沈家军成了山中无名白骨,千古罪人是他,始作俑者也是他,是他没有将他们带回去,他无颜再回长安,无颜再见到卿卿。
  他在原地呆站了很久,终于拿起止危枪转身,向着峡谷深处走去。
  李副将找到他的时候,止危枪横在溪水中,已是遍体生锈。沈寄时垂首坐在溪边,一向宁折不弯的脊背已佝偻不已。
  李副将一脸慌张将长枪从水里捞出来,一边哭一边问:“侯爷,你的兵器坏了,要是东胡人打过来我们怎么办?”
  沈寄时看着他,声音沙哑地回答:“东胡人不会再打来了。”
  李副将眼中闪过茫然,随后不哭了,反而乐呵呵地问:“东胡人是不是降了?侯爷,我们是不是可以回长安了。”
  他以为自己还没有死,他以为赶走东胡人就可以回长安,可是他们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沈寄时道:“是,快回长安了。”
  李副将笑了,僵硬转身,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找不到周将军,原来他们已经回家了,已经回家了……”
  沈寄时握着已经生锈的长枪,听着他口中的回家,一瞬间脊背更弯,满目颓然。
  意气风发的长宁侯,早就已经死在了战场,再也回不来了。
  浮屠峪再次落雨的那日,浮屠峪战场上忽然来了一队士兵,他们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寻到了沈寄时的尸首,小心翼翼放进棺椁中。
  那是大梁的士兵,是专门前来带他回长安的。
  招魂的白幡被雨水打湿,却还是被朔风吹起,向远处飘动。
  棺椁越走越远,沈寄时却没有动。长枪在他手边嗡鸣,似在催促他跟上,得以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又有谁不想要魂归故里呢?
  可他转身看着盘踞在原地的八万英魂,始终岿然不动。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主将率先离开战场的道理。他是沈寄时,是大梁的长宁侯,也是将他们带来冀州却没有将他们带回去的人。
  他捏着那封家书,看到那熟悉的字迹,看着上面那首诗,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一缕残魂忽从他眉心飘出,在雨中缓缓跟上了渐行渐远的白幡,立在原地的魂魄就那么暗淡了下去。
  他目光看着白幡消失的方向,心想或许有一日,桥脉脉路过他的灵堂,会有一缕残魂附到她的绒花上,与她长相守。
  只是,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棺椁远去,沈寄时收回目光,缓缓走向浮屠峪深处。
  八万鬼魂太多了,鬼差拘魂也要拘很久。盘踞在浮屠峪的英魂每日都在减少,将士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以为消失的那些人是回家了,于是他们每日翘首以盼,希望早日轮到自己。
  斗转星移,有一日,浮屠峪突然开始落雪,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冬日。
  那日雪下的太大了,白骨与雪融为一体,枯草满地,穹顶苍茫。
  沈寄时穿着桥枝烧来的冬衣,恍惚想起,距离他上次见到她,竟已是一年了。这一年过得真快啊,也不知她尚在气否,不过想来应该已经不气了。
  没人会与死人计较,尤其是桥脉脉那般心软的人。他想,他回不去,她应当会很伤心。
  浮屠峪的孤魂已经少了许多,大雪厚重到压垮树枝那一日,李副将也要走了。
  沈寄时孤身为他送行时,方才惊觉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人,八万英魂皆已离开,等李副将走后,此处就只剩沈寄时自己。
  李福将脖颈的刀口依旧显目,他立在雪中,唇角蠕动,道:“侯爷,我也要走了。”
  沈寄时裹着厚厚的大氅,眉眼在风雪中显得有些不清晰,他笑,声音低沉:“李将军,一路走好。”
  此去黄泉,前路茫茫,不复相见。
  李副将青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刚刚扬起,又很快僵住,他说:“侯爷,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寄时浑身一僵,又很快释然,道:“你早就知道了。”
  “猜出来一些。”李副将看向埋在雪中的长枪,嗫嚅道:“侯爷,你已经很久没有练枪了。”
  沈家的人,到死都不会忘却自己的兵器,可是从秋到冬,沈小将军却已经很久没有摸一摸他的止危枪了。
  李副将眼中落下血泪,他道:“侯爷,你随我一起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不必再送谁。”
  八万英魂已经离去,偌大的战场,只剩下他这个没有将士的将军。
  沈寄时道:“我已是残魂,入不了酆都。”
  从他分出自己那缕魂魄随棺椁回长安时,他便再也入不了酆都。他知道,可却不后悔。
  李副将看着他透明的魂魄,突然伏地大哭。
  那是沈寄时最后一次见到李副将哭,于是那天,他没有制止。
  李副将最终还是走了,天地白茫间,只剩下沈寄时这一缕残魂,他孤立在原地,第一次发现天地之大,他却无归处。
  他望向千里外的长安,感受到千里外那残魂若有似无的联系,不知卿卿可安否。
  承平二十八年的冬夜,长安雪纷纷。
  狸奴窝在窗边小憩,尽显娇憨。
  桥枝端坐在桌案旁,望着窗外纷纷白雪,一笔一划写下书信。她并未察觉,在她偶尔低头时,插在头上的绒花在夜间泛起荧荧光亮。
  这点微弱的荧光太过顽强,一转眼,便从承平二十八年亮到了如今。
  桥枝睡得很不安稳,她额头上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汗,口中不断呓语着什么。妆匣处泛起幽光,一缕荧火飘出,落在她鬓边。
  “桥脉脉。”
  桥枝听到有人叫她,于是提着灯笼飞快穿过长廊,寻着声音往前走。四周一片漆黑,偌大的桥府仿佛只剩下她自己。
  “沈寄时!”少女跑得气喘吁吁,想起什么,委屈道:“你昨日给我做的上元节灯笼被小花挠收破了,能不能重扎一个?”
  连廊尽头传来一声低笑:“当然可以,你拿给我看看。”
  桥枝耳尖微动,一边往前走一边与他抱怨,“小花总是很不听话,好好的灯都让它抓坏了。沈寄时,明年我想要个木灯,这样抓不坏。”
  说着说着,手上的灯就灭了,她皱眉,一抬眼,看到立在前方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你怎么背对着我啊?”
  她走到他身后,伸手去抓他的手,却惊觉他掌心一片冰凉。
  “沈寄时,你身上好冷啊。”桥枝喃喃,走过去想要抱他,可刚碰到他的腰,指尖却摸到了一片粘稠。
  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当即呆立在原地。
  怔愣间,背对着的人缓缓转头,对她轻笑,低声道:“女郎,与你无关,不必愧疚。”
  她后退一步,手中提灯落地,“沈郎君!”
  重物落地的声音将桥枝惊醒,她睁眼,看到被风吹落的烛台。
  灯芯闪了一瞬便熄灭,天还未亮,房间内一片黑暗。
  她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披上一件外衣提灯去了连廊。连廊与梦中一样黑暗,她顺着梦中的记忆缓缓往前走,走到连廊尽头时,忽然看到了一道单薄的背影。
  桥枝呼吸一窒,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她走近,脚步声似是惊动了背对她的人,那人回头,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那是一只鬼,既不是沈寄时也不是沈郎君,而是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那鬼看到桥枝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突然笑了起来。
  桥枝能感觉得到,这只鬼对她有很大的恶意。
  “女郎看得见我?”那鬼开口,一点一点靠近她,可刚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却一顿。他看到她头上散发幽光的绒花,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注意到他的动作,桥枝握着符的手微松,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
  那鬼郎君皱眉,忌惮道:“我本是长安城的孤魂野鬼,无处为家,今日只是到府中稍作停留,这就便离去。”
  他说完就走,却被桥枝叫住。
  “以前为何不曾见孤魂野鬼在府中停留?”
  那鬼郎君叫苦不迭,老老实实回答:“之前此地煞气太重,小的自然不敢前来。前几日,煞气消失,我见这是富贵人家,原本想蹭些香火。”若是能碰到身弱或是重病之人,兴许能吞掉个魂魄补补身子。
  只是这句话,他不敢说,只能遗憾地扫了一眼眼前的女郎。
  三把魂火灭了两把,若是没有那缕残魂护着,他直接附身也未尝不可。
  桥枝敛眸,问:“之前,这里煞气很重吗?”
  鬼郎君想到什么,笑道:“之前这里的煞气,整个长安的孤魂野鬼都绕路走。”
  他想到什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咧嘴笑道:“之前这里的,莫不是一只吸人精气的艳鬼?”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脑中闪过精光,“若真是如此,女郎看我样貌比之前那鬼如何?”
  这话说的暧昧下流,桥枝抬眼,目光冷淡又慑人。
  鬼郎君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符,连忙后退两步,慌忙化作黑雾逃走了。
  桥枝没有在意那鬼郎君的去留,她握紧灯杆,情不自禁开始想,沈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既是商贾之子,为何身上有那般浓重的煞气,那些天师为何说他沾惹了许多因果。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认识的沈郎君,当真是真正的他吗?
  可她转而又想,其实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她害了他……
  ――
  古楼观的天师送来了一面八卦镜,说是将镜子悬挂在门前,可防止鬼怪侵扰。
  桥夫人天未亮便命人挂好,立在门前坐看右看,看到了匆匆下朝的桥大人。
  “今日怎么下得这般早?”桥夫人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病得更重了。”桥大人摇头,“今日连朝都没上。”
  桥夫人一怔,低声道:“是不是……”
  她没说下去,但是谁都心知肚明,陛下确实已经很老了,这位带领大梁走过鼎盛的帝王,已经垂垂老矣,老得有些糊涂了。
  今年光是因为长安大旱,就已经斩杀不少人,就连钦天监的那位周大人都……
  桥大人苦笑一声,负手仰头,喃喃道:“谁知道以后呢……”
  “夫人。”桥大人又想到什么,叮嘱道:“近日不要出城,城外多了许多流寇,以免生事端,周季然已经率军去追了。”
  “好好的怎么又来了流寇,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桥夫人抿唇,率先进了桥府。
  桥大人正要跟上,却听家丁匆匆跑来通报:“大人,门外有几个书生求见。”
  “什么样的书生?”
  “来者是三名书生,其中一人,说自己叫张渊。”
  桥大人点了点头,正色道:“先将他们请去书房。”
  桥夫人闻言回头,有些担忧道:“还有几个月就是春闱,你与他们走得这样近……”
  桥大人:“无碍,只是探讨些学问。当年我参加科举,也是遇到了恩师才有今日。江山代有才人出,桥某自然也不会吝啬。”
  桥夫人叹了口气,便也随他去了。知道他一入书房便会许久,桥夫人索性回屋睡个回笼觉。
  桥府连廊旁合欢树下,桥枝踩着梯子一点一点往上爬。
  郁荷立在一旁,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女郎,你小心点,千万不要踩空。”
  桥枝置若罔闻,一直爬到最上面,小心将摔下来的麻雀放回巢中。
  她站在梯子上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只羽翼尚未丰满的麻雀安睡,这才心满意足的下来,郁荷上前接她,却被她躲开。
  桥枝看也没看郁荷,抱起身畔的小花顺着连廊走。
  郁荷有些失落,跟在桥枝身后没说话。
  其实她知道女郎还是心软的,若是换做别的女郎,早就已经将她打发走了。
  可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女郎为什么会与鬼魅为伍,那可是鬼魅,会害人的鬼魅,她难道真的做错了吗?可她当真,只是为了女郎好啊……
  桥枝并未在意郁荷在想什么,或者说她现在并没有什么心力去管旁人如何,她只觉得自己害了一只鬼,这种想法令她的心犹如在油锅翻炒煎熬。
  有时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自己做了这样害人的恶事,即便是百年之后想要还债都找不到人去还。
  她一路抱着小花走进屋内,余光看到摆在桌案上的纸扎猫,突然忆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凶肆了。
  桥枝撑着伞往外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撑伞,兴许是这段时日习惯了,又或者,今日日光是真的很烈,她不愿让自己晒黑。
  一路行至桥府门前,身后突然有一道十分温柔的声音唤她:“桥姑娘。”
  桥枝转身,看到立在身后的张渊,下意识抬头,发现门匾上确实写着桥府两个大字。
  疑惑间,张渊已经走到她身边,笑吟吟行礼道:“某记得第一次见女郎就是在相国大人家门前,早该猜到女郎的身份。”
  桥枝敛眸,有些打不起精神与他周旋,却还是道:“郎君怎么会在这里?”
  “前不久读了些书,有些疑惑的地方,特地来请教相国大人。”
  桥枝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身后突然想起脚步声,张渊行至她身侧,问:“女郎是要出门?”
  桥枝道:“去凶肆。”
  张渊表情不变,却问:“女郎是为沈小将军买祭品吗?”
  桥枝脚步一顿,却没有停,轻声问:“郎君对我与沈寄时的事很了解。”
  她语气很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也说不上了解。”张渊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在长安一久,听到的事情也便多了。女郎,其实坊间都在夸赞你命好。”
  命好?
  桥枝扯了扯唇角,没说话。
  “坊间都说女郎命好,在沈小将军出征之前退了婚,不用去守望门寡。”
  望门寡,何其讽刺。
  “我却觉得,即便是没有退婚,女郎并非是因为礼教而守节之人。”
  张渊看向她,“女郎与沈小将军青梅竹马,情谊匪浅,渊想,这世上,没人比女郎更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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