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大人更是没什么反应,甚至抬手夹了一块肉片送入口中。
桥枝飞快地眨了眨眼,终于缓慢地回过神来。
“我知道了,阿娘。”
她点头,扒了两口饭,突然尝到一丝淡淡的咸味儿。
当天傍晚,桥枝立在桥府大门前,仰头看着卡在牌匾后的八卦镜。
巴掌大的镜子,上面纹路凹凸不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个很普通的镜子。
她将沈寄时推到镜子下,不一会儿,上面就照出了他的脸。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知道阿娘在镜子里看到过你。”
她语气笃定,道:“不然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沈寄时眉间染上一丝笑意,“知道的。”
桥枝瞪他:“那你就不怕我阿娘去找道士,让你再死一次?”
人死为鬼,鬼死为,死为希。
若是再死一次,他就连实体都维持不了了,只会成为天地间一粒带有意识的尘埃。
沈寄时看着她,神情专注:“她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又好气又好笑,桥枝神色舒展,道:“沈寄时,你以后再也不用避开他们了,你可以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岂不是会吓坏了旁人?”
桥枝眨了眨眼,道:“那我们去临安,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你就做沈寄时,既不是沈小将军,也不是长宁侯,就只是沈寄时。”
沈寄时一怔,将她这细细咂摸了许久,终于仰头笑道:“卿卿,那去临安前,我们先去蜀州看看吧,我们在院中栽的那棵树,应当已经长得有孩童手腕一样粗了。”
“好啊。”
―
六月底,长安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雨。
阁楼潮湿,天气渐热,桥枝有些贪凉,整日抱着冰酪不离手。
也不知是不是临近中元节的缘故,游荡在长安的鬼魅也渐渐多起来,偶有几次她临窗发呆,还能看到迷路的鬼魅在庭院中游荡。
不止院中,那些孤魂野鬼最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雨后桥府连廊尽头,总有一两只孤魂野鬼在那里小憩。
偶有一日,她正坐在秋千上打缨络,一抬头,看到树下不远处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神色茫然的陌生鬼魅。
是个很年轻的鬼郎君,身上衣衫干净,站在树下有些无措。
兴许是迷路了。
桥枝将口中冰酪吞下,迟疑了一瞬,主动开口:“郎君要去何处?”
那个陌生鬼魅惊诧一瞬,对上她的视线,犹豫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
“不知女郎可知道这个地方在何处?”
桥枝目光在那张字条停顿一瞬,放下手中打到一半的络子,伸手想要将字条接过。
却不想那鬼郎君神色一变,连连后退两步,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
桥枝微微蹙眉,面露不解。
鬼郎君拱手行礼,将字条打开,低声问:“敢问女郎,西市千味阁怎么走?”
“这里是兴宁坊。”
她收回目光,指了指墙外的小巷,“沿着这条小巷一只走,出了兴宁坊往西,再行过两个街角,就能看到千味阁。”
鬼郎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告谢之后匆忙离去。
沈寄时回来时率先嗅到陌生鬼魅的气息,他挑眉,看向立在树下发呆的少女,勾唇道:“桥脉脉。”
少女回头,对他道:“沈寄时,我刚刚看到一个迷路的鬼魅。”
“他好像很怕我。”
她问:“我身上不曾带符篆,他为何会怕我?仔细想来,我见到的那些鬼魅,好似都距离我很远。”
沈寄时眸光微动,道:“自然是因为卿卿良善。”
她皱眉,“孤魂野鬼明明最怕凶神恶煞之人,我既是良善之人,那他们为何那么怕我?”
“因为卿卿攒了许多阴德。”
他扣住她的手向屋内走,“孤魂野鬼怕凶恶之人,但是更怕阴德加身之人,他们自然会不敢靠近你。”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桥枝暂且相信了。
这一年七月出头,长安城内再次彻夜燃起明灯,长街上满是未烧完的冥钱,然而就在此时,城外土地庙出了一件小事。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孤魂野鬼,看中了土地庙的地界,便动了争抢的心思。
不巧,那日正碰到桥枝在给窈娘烧长安城最流行的新胭脂。
漫天余烬下,那几个耀武扬威的孤魂野鬼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跑。
桥枝若有所思,将胭脂悉数都投进铜盆里,淡淡道:“看来沈寄时说得没错。”
窈娘问:“沈小将军说了什么?”
于是她将沈寄时那些话给窈娘重复了一遍。
窈娘刚和书生吵了一架,又险些被一群恶鬼欺负,于是窝在墙角一边听她说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等听完了,眼泪也憋回去了,一脸鄙夷道:“沈小将军心机真深,竟然还能编出这种谎话骗女郎。”
桥枝眨眼,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要给她擦眼泪,“谎话吗,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
窈娘飞快躲开她的触碰,小心接过手帕擦自己的血泪,一边擦一边道:“当然是谎话了,那些恶鬼怕你,是因为你那枚绒花呀,那么重的煞气,孤魂野鬼不怕才怪。”
桥枝一怔,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会有煞气?”
窈娘擦眼泪的手一顿,指了指她头上的绒花,小声道:“女郎头上的绒花,附着一个煞气很重的残魂。”
“残魂?”
见她如此反应,窈娘立即明白过来,猛地起身,激动道:“是残魂啊,人有三魂七魄,有人刻意分出一缕残魂藏在这绒花里,孤魂野鬼都近不得女郎身!”
说到激动处,窈娘摇头,“只是残魂一分,魂魄不全,就没办**回了。”
桥枝呼吸一轻,声音有些艰涩,“谁的,残魂?”
还能有谁的,能在死后放弃轮回也要分出魂魄护着她的,也只有沈寄时了。
她将绒花摘下握在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书生不知何时出现在窈娘身后,语气无奈:“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他既编了谎,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窈娘没想到这一点,被他一说又觉得失了面子,于是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飘走了。
前几日长安刚下了几场大暴雨,庭院中落红满地,桥枝回来时,正巧看到沈寄时立在合欢树下出神。
她立在原地看了许久,忽然觉得很难受。
若他去轮回,如今说不定已经降生在富贵人家,不至于以残魂之身,一直困兽守在她身边。
沈寄时察觉到她的气息,回过神来,对上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眉头狠狠一皱:“谁欺负你了?”
桥枝摇了摇头,行至他身边,问:“沈寄时,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树影斑驳,细碎日光落在他身上,将他身影照出几分透明。
他扬眉,笑着反问:“卿卿不信我?”
深吸一口气,桥枝鼻尖一酸,猛地撞进他怀里。
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踉跄,沈寄时闷哼一声,稳住身形,失笑:“桥脉脉,投怀送抱也不是这样的吧,你这一下,差点把我撞得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他突感胸前一湿,察觉到那是什么,他嘴角笑意微僵。
“沈寄时,你的人魂呢?”
沈寄时沉默下来,没有出声。
“若不是我知道,你便永远不说了是吗?”
她抬头,通红的眸子满是控诉。
一瞬间,沈寄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偏头,好似默认一般不吭声。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她气急,一把扯过他手掌,不由分说将绒花塞给他,“你收回去,我不要你的残魂!”
57
第57章
◎酆都鬼差◎
沈寄时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哪怕是他的残魂,给了她,哪怕她不要,他也没有动过收回来的念头。
于是那朵绒花被放在桌案上,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
他立在不远处,低声道:“我从未想过入轮回,那缕残魂无论是否在你身上,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轻纱帐后,少女的身影随着帷幔的晃动若隐若现,久久不肯出声。
沈寄时冰凉的指尖抚上狸奴背上的毛发,道:“卿卿,因缘际会,六道轮回,可真正意义上,每个人却只有一世。”
“承平二十八年,我战死之初,曾在黄泉偶然遇见一个即将投胎的郎君,他生前有一心仪的女郎,与之约定来生相许,他们携手踏上奈何桥,可一饮下孟婆汤,前世种种皆成过往。”
“卿卿,如今我是沈寄时,那若是入了轮回到了下一世,我又是谁呢?”
“或许一跃成为天潢贵胄,又或许成为偏僻之地的孤儿,只是无论是谁,都不会是沈寄时。”
没有记忆的来生,又算什么来生呢?
他叹息道:“我从未想过来世,只觉有此一生便已是极好。”
微风吹动垂在地上的帷幔,轻轻露出少女有些红肿的眼睛。
周遭重归沉寂,沈寄时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
桌上绒花被她攥在掌心,桥枝敛眸看了许久,还是不甘心道:“沈寄时,你真的不能将它收回去吗?”
“这缕人魂如今于我无用,却可以护你平安。桥脉脉,从它附到这株绒花时,它已经是你的了。”
少女指腹在花瓣上轻轻摩挲,下一秒,绒花四周便泛起淡淡银光,仿佛在回应她。
桥枝深吸一口气,眼底莹光攒动,语气格外认真:“沈寄时,我会好好保护它。”
沈寄时垂眸,良久,低声道:“那就拜托卿卿了。”
仿佛是为了践行这句话,后几日,她将这只绒花换成了一支模样简单的珠钗簪在发间。
保险起见,她原本想将绒花放在锦盒内束之高阁,可在合上盒子的瞬间,有些犹豫。
束之高阁确实比随身携带安全许多,可她又不愿这缕残魂被关在这一方天地,哪怕它只是一缕没有意识的残魂。
按在花瓣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她突发奇想,对着绒花道:“沈寄时,你当真没有意识吗?”
等了许久,绒花毫无反应,桥枝觉得自己庸人自扰,正准备将绒花放进锦盒,可下一瞬,花瓣之上突然泛起淡淡银光。
银光越来越亮,渐渐聚成实体,她看到少年沈寄时立在她面前,俊朗的眉眼带了几分肆意张扬,对她道:“卿卿。”
意识到什么,她猛地站起身,试图伸手去碰,只是指尖刚刚碰到他边缘,银光立即溃散,重新钻进了绒花。
那只是残魂留下的一道幻影。
她怔了许久,突然明白,原来之前她所见到的都不是幻觉,她是真的看到了他。
在她寻不到沈寄时的那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身边。
绒花重新替换了朱钗,她立在铜镜前,突然觉得琳琅珠玉,远不如这只简单的绒花好看。
―
庭院合欢树下,沈寄时正与一个头戴高帽,身着黑衣,腰间带刀的阴差说话。
狸奴围绕在他身边打转,他眸光却偶尔略过窗台,明显有些不耐。
“沈寄时!”
悦耳的声音如清泉潺潺,自屋檐下响起。
他偏头望去,对上身穿鹅黄色轻衫的少女,眉宇渐渐舒展。
桥枝看到他身侧立着的阴差,先是皱眉,心中有些不安,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前去打扰。
阴差也知沈寄时耐心告罄,于是匆匆低语几句,身影一淡,很快消失不见。
桥枝走到他身前,欣悉的神色故而变得紧绷,有些紧张地问:“那个鬼差是要抓你回去吗?”
鬼魅是要入黄泉的,他一直留在她身边是否算是逆天而为?
那些人……是不是要来抓他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在胸口,她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脑海中掠过无数种想法,可每一种,他们似乎都难以圆满。
察觉到她的不安,沈寄时正色,解释道:“并非是来抓我,没有人能来抓我,那名鬼差是给我送上任文书的。”
她回神,面露不解:“上任文书?”
“人间战乱十数年,黄泉魂魄太多,前不久,数百只恶鬼逃出黄泉,冥界无暇顾及。我生前曾统率八万沈家军,后又将八万将士送入轮回,阴德加身,酆都大帝希望我成为冥界阴差,将逃到人间的鬼魂送回酆都。”
她将这些话消化了很久,讷讷问:“那你应下了吗?”
缓缓抬手,一封文书静静躺在他掌心,“我接下了。”
他道:“做了酆都鬼差,今后便有机会升任鬼将,做了鬼将,哪怕身为鬼,也不再受六十甲子限制与无穷无尽的寒苦。”
“桥脉脉,其实我说谎了。”
他看着她:“我虽不求来世,却还是不甘心,就只陪你一甲子。”
鼻尖忽然有些酸,忍不住问:“恶鬼难抓,那要多久,你才能升为鬼将?六十年,够吗?”
沈寄时想了想,“不知道,但应当不会比人间升官还要难。”
他既说了,便能做到,于是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她问:“做将军做多了,如今忽然做了鬼差,沈小将军作何感想?”
沈寄时沉思片刻,格外认真道:“感觉尚可。”
桥枝突然便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感觉脸颊处有些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眼尾。
沈寄时叹息,“桥脉脉,你怎么又哭了。”
这句话仿佛开了水闸,汹涌的泪珠源源不断往下淌。
“你懂什么。”
她瞪他,“我今日很高兴。”
他静静拂去她脸上泪珠,低声道:“嗯,我知道。”
桥姑娘一高兴便喜欢做善事,一连几日,她碰到过路的游魂,总是主动上前攀问是否需要帮忙。
于是,她常常昨日还在帮迷路的孤魂指路,今日便会代放不下家人的野鬼写家书,明日又可能为萍水相逢的鬼魅烧些度日的祭品。
偶尔碰见些生前死后经历复杂的鬼魅,她还会听一两个故事,随手记在本子上。
她对此乐此不疲,一有时间就整理书稿,就连打到一半的缨络都就此搁置。
中元节前后,百鬼夜行,街上的游魂渐渐多了起来,沈寄时死后的第三个中元节,桥枝是在忙碌中渡过的。
沈寄时偶尔会看看她肩膀额头燃烧的三把魂火,意料之中地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