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风雨如晦。
长安城门大开,被雨打湿的白幡变得沉重,却依旧能被风扬起,巨大的棺椁装载着八万将士仅剩的遗骸回到长安。
百姓林立在街巷两侧,不知何时,春雨中夹杂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直到后来,呜咽声越来越大,渐渐席卷了整个长安。
桥枝撑着竹伞跟在棺椁后,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沈寄时躺在棺椁里被带回长安那一日。
只是那时,那场雨比今日要大的多,大到淋湿了她整颗心。
雨水串成珠帘顺着竹伞流下,眼前景象忽然变得模糊。
淡色裙摆被雨水打湿,行走间沾染了长街上的泥尘,她却无暇顾及,只撑伞跟着百姓向前走。
“桥脉脉。”
忽有熟悉的声音穿过雨幕传至耳畔,桥枝脚步微顿,没有抬头。
“桥脉脉。”
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
伞面轻晃,缓缓向上抬起,露出少女那双湿润又明亮的圆眸。
她猛地睁大双眸,透过重重雨幕,看到熟悉的少年抱臂立在街角,剑眉轻挑,神采飞扬。
那张一向桀骜不驯的脸多了几分沉稳,可看着她的目光,一如当年。
“桥脉脉,今日雨真大啊。”
他轻声说:“你能与我共伞吗?”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假的!!!
这是构思时想好的正文完,但是我更想正文甜了再完
56
第56章
◎我不要你的魂◎
四月天,一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数日,乌云翻滚,天色晦暗,一开窗便是扑面而来的潮湿气。
寒风夹着细雨争先恐后钻进屋内,屋檐下风铃响个不停,格外扰人清梦。
一只手从薄被中伸出,轻轻扣住少女后脑,将她往被褥中塞了塞。
温暖席卷全身,桥枝本能地蹭了蹭软枕,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沈寄时回来的第二日,那坛梅花酿终于从泥土中挖出,开坛瞬间,满室梅香。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地下埋了太久的原因,今年的梅花酿格外烈,她一喝完,便觉头脑昏沉,断断续续睡了三日。
床前帷幔被掀开,沈寄时走到窗边将玉片风铃摘下。
庭院中的合欢树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枝繁叶茂,风一吹,树冠轻摇,显得生机勃勃。
他在窗前吹了许久的风,从清晨等到快要晌午,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要醒的意思。
沈寄时无奈,转身将人从帐内抱出,放到了梳妆台前。
雨落屋檐的哒哒声传入耳中,桥枝勉强睁开一只眼,将额头抵在他腰间,低声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今日要赴约,卿卿若是再睡一会儿,刚入锅的黄米饭都闷熟了。”
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沈寄时挑眉,半开玩笑道:“桥脉脉,你怎么跟以前一样喜欢赖床?”
桥枝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睡意去了大半,她打起精神为自己绾发。
沈寄时微微眯眼,伸手拨弄了一下妆匣里的珠翠,问:“卿卿今日戴哪个?”
“还是那只绒花。”
指尖微顿,他道:“那只绒花不在妆匣。”
桥枝狐疑低头,在妆匣中翻找许久,蹙眉道:“我的绒花去哪里了?”
她起身,快步走到床榻前,开始在软枕被褥下翻找。
“若是找不到,卿卿可以换一只。”
桥枝摇头:“就算换一只,这只也要找到的。”
沈寄时看她神色焦急,轻叹一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抚上自己胸膛。
桌案角落微微闪烁一抹银光,他走上前将绒花攥在手心,“卿卿,找到了。”
正在翻箱倒柜的人回头,看到他掌心那抹鹅黄,心下一松,拿起来小心翼翼簪在自己头上。
纤细的指尖划过绒花绽开的花瓣,仿佛抚过藏在里面那一缕残魂。
铜镜中映出一张美人面,一眼看去,与之前那个青涩少女已大不相同,可细细看来,依稀还能看到小时的轮廓。
沈寄时立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轻轻扬了扬唇。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他们都在变,但好在他可以一直看着她,从当初年少到日后苍老。
她转身,凑近给他看,“好看吗?”
“当然好看。”
细雨如烟,朱雀大街行人稀疏。
桥枝未撑伞,与一只鬼魅在雨雾之中并肩而行,衣衫相贴,密不可分。
可旁人看不到她身侧的鬼魅,于世人而言,她始终孤身一人。
李御立在高台上,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出声:“桥姑娘。”
桥枝听到声音,仰头看去,对上了李御略带笑意的视线。
上次见时,他还是十二皇子,如今再见,他已是高台上的君王。
她张口,想要行礼,却见高台上的人微微摇头,道:“女郎,李御已在此处等了许久,快上来吧。”
接连数日降雨,酒楼中客人不多,桥枝顺着木梯向上走,推开了最里面的厢房门。
门一开,迎面飞来一坛酒,她尚还来不及闪躲,酒坛便被沈寄时牢牢抓在手中。
“发什么疯?”
沈寄时抬起眼皮,神色微冷。
李御也不生气,“就知道你会接住。”
他举起另一坛酒,道:“今日没有带好酒,随手拿的竹叶青,我们在蜀州时最常喝的酒。”
“我们在蜀州最常喝得,不是青城山上的雪水?”
他嗤笑一声,随手一丢,酒壶正好稳稳落在桌上。
李御开坛,仰头灌了一口,递给他,沈寄时没接,道:“你洒地上,兴许我还能喝到。”
于是上好的竹叶青便洒在了地上,他问:“沈危止,喝到了吗?”
沈寄时懒懒扫了他一眼,抬筷夹起酥点放到桥枝碗中。
李御大笑许久,将酒一饮而尽,方才笑意渐消,正色问:“如今他们入轮回了吗?”
“入了。”
沈寄时指腹在酒杯上轻轻摩挲,“罪己诏一出,沈家军便被放出枉死城,黄泉百年,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入了轮回方才回来。”
“入了就好。”
李御语气一松,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大梁人才凋零,你既可在人前现身,若是还想上战场,依旧可以做你的长宁侯。”
他抬眼,郑重道:“沈寄时,天下还没有太平。”
“不必了。”
沈寄时语气很淡,“下一个长宁侯会是沈萤,沈寄时已死,如今只是一缕幽魂,上不得战场。”
听他拒绝,桥枝心下一松。
李御闻言沉默许久,没有强求,“沈危止,你还记不记得蜀州时,你第一次下山,我曾让你给我带只烧鸡回来?”
“自然记得,只是天太冷,带回去时,烧鸡都凉了。李副将那只鸡架在火堆上烤,不成想还烤糊了,。”
李御却道:“那是我此生,吃过最好吃的烧鸡。”
他七岁丧母,备受宫人苛责,东胡之乱被遗忘险些丧命,好不容易逃到蜀州,他立志不再受人宰割,于是毅然决然进军营博军功,与将士同吃同睡。
在那之前,他其实没有吃过烧鸡,第一次动了吃的心思,还是偶然一次听李副将说起山下烧鸡很好吃。
彼时尚年少,不受宠的皇子与沈寄时并不相熟,听他要下山亦是随口提了一句,却没想到他真会带回来。
如今的大梁皇帝不会将一只烧鸡记很久,但是少年李御会。
他与沈寄时,沈寄时与桥枝,恰好相逢在一段谁都代替不了的时光里。
烈酒上了一坛又一坛,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对坐的两人还在喝酒,桥枝百无聊赖,凑到窗边看雨。
高台之下,车水马龙,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一晃,照出朦胧细雨。
她将下颚抵在掌心,酒意来袭,忽然觉得有些困倦。手腕无意识下滑,眼看额头就要磕在窗柩,一只手突然垫在她额头。
沈寄时垂眸,眼中划过一丝无奈,暗中盘算,以后再也不让她喝烈酒了,不然一睡不知又是多少日。
大概是察觉到枕上了一片柔软,少女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沈寄时一僵,又想,其实也不是不能再喝几次。
春雨透过窗台打湿了他衣角,沈寄时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一直到华灯初上,昏昏欲睡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青石板上还有未干的水洼,屋檐下花灯一照,长街便笼罩了一片朦胧光晕。
桥枝气鼓鼓走在前面,小声抱怨:“你怎么不喊我啊。”
沈寄时跟在她身后,一脸莫名,“喊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着旁人的面睡着,简直要丢死人了!
越想越气,她加快脚步,不管不顾往前走。
溅起的水花蹭到衣角,沈寄时盯着那处,忍不住道:“李御喝完酒就走了,那里只有你我,放心吧桥脉脉,除了我,没人看到你睡觉的模样。”
桥枝脚步一顿,突然觉得他比以前还要气人。
猛地转身,少女双颊染上绯红,怒气冲冲瞪他,整个人鲜活的好像是春日里的迎春花。
沈寄时悠悠站定,身影在暗夜中显得有些透明,清俊的脸上满是无奈,出声唤:“卿卿。”
心一下便软了,桥枝连忙偏头不去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莫名奇妙消了气。
见她不语,沈寄时上前扣住她手腕,俯身抵上她额头,问:“卿卿真生气了?”
少女依旧不说话,甚至在他凑近时主动避开,飞快地眨了眨眼。
沈寄时收敛神色,扣住她后颈,凑近亲她,温声道:“卿卿,我错了。”
双唇相贴,香火气缠绕在四周,他身上依旧带着属于鬼魅的寒凉。
桥枝长睫颤动,抓在他袖口的手指轻轻收紧。
“沈寄时。”
她声音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
呼吸一顿,沈寄时垂眸看她,眼中满是落寞。
桥枝果然心软了,她道:“以后若是有外人在,我喝醉了酒,你要及时将我叫醒,不然我会恼。”
“知道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虽年长卿卿两岁,可有些事,还要卿卿教我。”
教他怎么做一个,对桥脉脉而言,完全合格的夫君。
桥枝微微勾唇,终于慢下步子,拉着他冰凉的手掌往回走。
垂眸看着两人相牵在一起的手,沈寄时无声扯了扯唇角。
其实桥脉脉真的很好哄,只是年少时的沈寄时太骄傲。他有太多事需要做,总是不经思考,本能地用战场上的方式粗暴地压下他们之间出现的一切争执。
―
如同桥枝一样,年少时的沈寄时也不止一次的听过一句话:沈寄时与桥枝并不相配。
最开始,他是从阿娘口中听到的。
“桥家的小姑娘生性稳重又温柔,是个固执的性子,你自小不服管,以后不知道要怎么欺负人家。”
彼时他十分不屑一顾,“我喜欢她又怎么会欺负她,以后只有她欺负我的份。阿娘你别看她表面温柔,实际上生起气来可凶了。”
然后阿娘长眉一挑,拎着他去了演武场,一练就是一整日。
再后来,他是从沈萤口中听到的。
“小桥姐姐整日忧心你的安稳,你却整日东跑西跑不让人省心。”
她摇头,十分不赞同道:“我觉得你应当娶一个像阿娘一样的女将军,小桥姐姐呢,最好嫁给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就像相国大人那样有才学的最好。”
沈寄时差点气死,如同拎鸡仔一样将沈萤放到树枝上,一边听她害怕得大哭哭一边嘲讽:“没眼光,那些书生有什么好,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她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书生能为她拼命吗?”
沈萤一边哭一边冷笑:“那你能为小桥姐姐拼命吗?”
“我能!”
他毫不犹豫,长枪一扫,语气桀骜:“我能为桥脉脉拼命。”
说完,也不管还在树上大哭的沈萤,他头也不回地去找桥脉脉,迫切证明他们天下第一配。
哪怕时至今日,他依旧觉得他与桥脉脉天下第一配。
只是,也不是没有产生动摇的时候,仅有的一次动摇,是他刚被她召回,他是鬼而她是人,阴阳两隔时。
但也正如她所言,人鬼殊途,但殊途同归。
―
昭宁元年六月,动荡了半年之久的大梁终于滚过泥泞踏上了一条还算安稳的道路。
祸乱四方的山匪悉数被剿灭,六县百姓也终于勉强能够填饱肚子,迎来一场长久的安定。
桥夫人终于不再每日出城施粥,桥大人也终于能从政事堂搬回了桥府。
一连数月的操劳,桥大人较之前苍老了许多,两鬓华发染霜,竟显几分老态。
他说起今年的春闱:“都是些年轻的后生,前三甲更是能力出众,做文章虽比不上张渊,可能力不比我年轻时差,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撑起大梁的江山。”
他语气带着几分欣喜,几分喟叹:“新帝铁血手腕,年纪轻轻也能镇得住一帮圆滑的老泥鳅,有中兴之能,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还能再现大梁盛世。”
“夫人,也不知你我,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桥夫人将烩好的汤递给他,“你我看不看的到有什么重要,大梁百姓看得到就好了。”
闻言桥大人便笑了,他点头:“夫人说得对。”
热汤下肚,驱散了多日的疲惫,桥大人突然道:“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年事已高也该退隐了。夫人,脉脉,你们说临安这个地方如何?”
桥枝一怔,脑中突然略过她曾在书中看到的临安。
那似乎是一个与长安很不一样的地方,至于哪里不一样,她未曾去过,也不知道。
桥大人:“我觉得不错,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长安虽好,但我们待得时间已经够久了,不如换个地方看看。”
“夫君。”
桥夫人道:“我觉得临安很好,等你辞官之后,我们便定居去临安吧。”
桥枝低头,莫名开始走神。
“脉脉。”
她看向正在出神的桥枝,微微抿唇,道:“你去问问沈寄时,愿不愿意随我们去临安。”
桥枝呼吸一滞,猛地握紧手中的玉箸,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遭很静,风声刮过耳畔,她大脑一片空白,缓缓抬头。
桥夫人神色不变,仿佛是在说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以后吃饭时,也将他带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