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错了吗?可他不是天子吗?天子也会错吗?
“朕竟已经这么老了。”
他再一次重复了这句话,浑浊的双眼缓缓闭上,糊涂多年的头脑却渐渐清明了几分。
弹指间,六十年光景匆匆而过。
年迈的圣文帝看到了自己初登基的那一年,他立在宣政殿前的白玉阶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少年帝王负手而立,一步步走下长阶,斗转星移,从春秋鼎盛走到雪鬓霜鬟。
他呼吸愈发粗重,脸色涨红,道:“朕下罪己诏,朕传位于你,留朕一命……十二,朕是你的生父。”
一霎那,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缕缕紫气从他身上溢出,逐渐汇成一条威风凛凛的紫龙,长啸一声,钻入李御体内。
早已准备好的罪己诏和传位圣旨被丢在床上,玉玺重重盖下。
李御收回剑,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出宣政殿。
结束了。
圣文帝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觉一阵寒风吹过,他眼皮重重一跳,一抬眼,惊恐地瞪大双目。
殿门合上,李御一言不发,负手在门前站了许久。
星河铺陈于苍穹,紫薇星闪烁一瞬,突然变得更亮。
直到殿内烛火熄灭,这位新的大梁统治者闭目,对身侧亲信道:“立即昭告天下,父皇驾崩。”
【作者有话说】
写的不满意,会修,最好是第二天看
55
第55章
◎“你能与我共伞吗?”◎
圣文帝崩逝于孟春时节一个有些寒冷的夜里。
那天晚上,寒风肆虐,皇城之上烽火次第燃起,挂起了一片片白幡。
跪在御史台前的众臣和百姓枯等一夜,终于在黎明破晓前等来了一道罪己诏。
一时之间,孟春寂夜的御史台前,涕泪俱下。
明黄色的诏书带着一代君王的全部罪责被载入史册,可那长眠于山间的八万枯骨却再也回不来了。
鼓楼上的钟声敲满了三万下,长安依旧是那个长安,偶有行人因钟声在朱雀大街驻足,却只发出一声鄙夷的轻笑。
乱世里,权贵如食客,百姓似食羹,没有人会为一个昏庸的君王哭泣。
这一年正月二十,十二皇子李御即位。
这位尚且年少的新君并没有依照祖制于次年修改年号,而是登基第三日,便匆匆将年号改为昭宁,自此,是为昭宁元年。
“承平二十年始,山河动荡,大梁于乱世中风雨飘摇十年之久,承平这个年号,没必要再有第三十年了。”
帝王的声音响彻大殿,群臣默然,继而山呼万岁。
呼声就着长风从皇宫传至兴宁坊,又穿过大街小巷,直到遍布长安城。
桥枝坐在秋千上,耳边闪过呼呼风声,仰头去看树杈间那抹新绿。
短短几日,那抹淡绿变得更加浓墨重彩,它的四周亦隐约有新绿冒出。
桥枝有些失落,春神已至,长安却还是没有下雨。
秋千摇晃,她将额头轻抵在藤蔓上,忽感一股很淡很淡的潮意。
她睁眼,细看之下,方见秋千的藤蔓上不知何时凝上了一层水珠。
她一怔,突然如释重负。
昭宁元年初始,名为大梁的车轮在历史的洪流中走过了一段泥泞又颠簸的路。
上一年粮食收成不好,山匪频频作乱,百姓民不聊生。正月底,万年县及周边六县爆发了一场饥荒,百姓食不果腹,怨声载道。
新帝虽年少,却杀伐果断,一面派军剿匪一面开仓赈灾,白花花银两如流水一样往下拨,方才勉强稳住了动荡的民心。
桥大人忙得脚不沾地,一连数日未曾回府。
桥枝白日里与桥夫人出城施粥,偶尔空闲便又去政事堂为桥大人送饭,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于是在她无暇注意时,庭院中的合欢树不知不觉间蒙上了一层新绿,转眼已是三月。
晌午时分,桥枝拎着空荡荡的食盒从政事堂出来,乘车沿着巷口往回走,却不想行至礼部时,马车缓缓停下。
马夫回身道:“女郎,前面人太多,马车过不去,我们要绕路了。”
桥枝探头出来,看到礼部东墙之下围了乌泱泱一群人。
她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马夫笑呵呵回答:“今日是会试放榜日,参加春闱的举人都聚在这里看榜,闹哄哄好不热闹。”
桥枝一怔,这才意识到,冬去春来,转眼间春闱都已经结束了。
“往南走。”
她想起什么,对马夫道:“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走,我们先去一趟城南。”
马车立即掉头,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最终停在城南有名的凶肆门口。
秦掌柜正在拨动算珠记账,一抬头,看到立在门前的女子,惊诧道:“东家?”
连忙放下账本起身迎接,秦掌柜道:“女郎今日来得巧,小的正在整理账目,不会儿女郎便能过目。”
桥枝从腰间摘下荷包递给他,摇了摇头,“账本便不看了,我是来补账的。”
秦掌柜没接,转身将账本拿过来,对她道:“女郎有所不知,上个月,朝廷已经将拖欠将士的赙物下放了,今后女郎便不用再来补账。”
“已经发放了?”
掌柜点头,轻叹道:“先帝拖欠了一年的赙物,新帝不到三月便全部发放,何其讽刺。”
他说完,自觉失言,连忙又道:“这段时日凶肆生意好,还有不少余银,等这个月结束,小的便将银两送去相国府。”
朝廷下发赙物是好事,那些没有被她及时寻到的将士家眷拿到赙物,也能早日过得好一些。
桥枝眉眼弯起,没有收回荷包,而是拿起许多纸扎物塞进马车,对马夫道:“张伯,你先带着东西回府,我想去朱雀大街走一走,阿娘若是问起,你如实说便可。”
张伯往那些纸扎上多看了两眼,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道:“三月正逢倒春寒,女郎衣着单薄,早些回去。”
说完,马鞭扬起,车轮摇摇晃晃往前滚动,越走越远。
桥枝告别了秦掌柜,独自一人沿着朱雀大街往回走。
长街喧闹,人潮涌动,她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最终顺着香气,停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贩前。
“女郎来得巧,这是最后一筐栗子,明日再来买可就没有了。”
小贩将滚烫的炒栗子放进纸袋,憨厚笑道:“女郎想要再吃,便只能等到八九月份栗子成熟时才行,不过那时候都是饱满的鲜栗,炒起来比如今的旧栗好吃得多。”
桥枝笑笑:“那还真是巧,还好我今日来了。”
她接过装满栗子的油纸,感受着里面的滚烫,如以往一样,转身走进一间热闹的茶楼。
依旧坐在角落的位置,杂乱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她处在其中,好似沸水中的孤舟。
指尖沾取茶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水渍断断续续最终留下八十的字样。
八十日,自圣文帝崩逝,沈寄时去枉死城已经过了八十日了。
这八十日换算成黄泉时间,便是八十年,竟比她们相识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她总是告诉自己殊途同归,可如今细想,才发现阴阳所隔是天堑。
她尚且还好,可沈寄时呢,应当会比她难受的多吧。
对面突然坐下一人,桥枝心不在焉地抬头,却不想,对上了一张苍白又熟悉的脸。
她一怔,手边茶杯晃动,一时不察,温热的茶水洋洋洒洒打湿了袖口。
忘了去擦衣袖上的茶水,她目光片刻不移,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鬼魅。
眼前郎君苍白而消瘦,身上带着一股翩翩公子的温润气质,见她看过来,礼貌轻笑。
很奇怪,当初沈寄时用这张脸时,她总怀疑他是不是她的沈小将军,可如今同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却能肯定眼前人不是沈寄时。
没有出声,她慢悠悠收回目光,从纸袋中捧出一把栗子,放到真正的沈郎君面前。
“这位姑娘。”鬼郎君迟疑道:“你果然看得到我。”
沈郎君看了一眼她头顶上的绒花,抱拳道:“今日唐突了女郎,只是在下前几日在林间游荡,于城外土地庙碰到一个名叫窈娘的女子。”
桥枝剥栗子的手一顿,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大概猜到,窈娘应当是将这只鬼认成了沈寄时。
果然,沈郎君继续道:“她见到在下第一眼,似乎有些怕我,隔着很远与我说话,催着我来城内寻一个头戴鹅黄色绒花的女郎。”
他有些羞赧,尴尬道:“某并非长安人士,本家乃是千里外的平州,长安城内并无数人。只是那位姑娘催得着急,我便有些好奇,前来问问呢,不知女郎可认得在下?”
他已死一年之久,印象里,不曾见过这个面容姣好的女郎。
桥枝失笑,反问回去:“那郎君认得我吗?”
沈郎君摇头,“印象中不曾见过,某还未入长安便客死他乡,想来应当是不识得女郎的。”
桥枝为他续上一杯茶,歉意道:“沈郎君,是窈娘认错了人,你我并非故人。”
闻言沈郎君思绪一顿,不由得回想自己刚刚有没有说过自己的姓氏,可兴许是死的时间有些久,脑子不够用,他竟已经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竟是认错了人。”
摇了摇头,他犹豫片刻,还是道:“但是见了女郎,在下还想拜托女郎帮一个忙。”
怕她拒绝,沈郎君紧接着道:“沈某生前乃是平州商贾,虽无权势,但有家财万贯,女郎若是能将我尸骨送回家乡,必有重金酬谢。”
桥枝眸光微闪,将指尖茶水擦干,有些诧异,“郎君尸骨没有被送回平州吗?”
沈郎君摇头,“死得突然,尸骨还在城外山间,如今只有我知道在何处,身死许久,所剩唯一执念,也只有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啊……
桥枝下意识向东看去,千万里外,还有八万将士埋骨在他乡。
―
三月底,草木青青,长安城外的小山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
窈娘坐在树枝上,看着树下余烬随风飘远,不好意思道:“没想到认错了人,他原来不是你喜欢的人啊。”
桥枝将买来的胭脂投到火盆里,不慎在意地摇了摇头:“你没见过沈寄时真容,认错也正常。”
闻言窈娘有些唏嘘,晃了晃腿,小声道:“原来那个}鬼就是赫赫有名的长宁侯啊,怪不得身上杀气那么重。”
桥枝仰头,诧异道:“你知道他?”
“冠勇三军的长宁侯嘛。”
窈娘托腮,回忆起来,“做鬼无趣,我以前无聊时总会去长安城游荡,好几次看到一个少年负枪纵马出城,身上杀气腾腾,那模样,三尺之内鬼怪都不敢进他身。”
桥枝被逗得笑出声,想了想,还是为他辩驳:“他只是看起来比较凶。”
“是对你不凶吧。”
窈娘也咯咯笑起来,等笑够了,才问:“那你最后将那位沈郎君的尸骨送回平州了吗?”
“十日前就已经送到平州了,他家中人很感谢,送了许多名贵的茶叶。”
桥枝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几本书,问窈娘:“你托我带来的书险些忘了给你,说起来,你何时喜欢看这种晦涩难懂的书了?”
“不是我看。”
窈娘从树枝上飘下来,抱着那些书指了指立在远处的鬼郎君,幽幽道:“喏,是给他看的。”
她神色有些别扭,“前几日春闱放榜,他看起来有些难过,我便想将这书送给他。”
桥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问:“他喜欢看这些书?”
“他生前是个书生,很有才学。”
窈娘眼中露出一抹哀伤,“十年前,正值春闱,可没想到东胡人打进了长安,朝廷逃到了蜀州,科举也没了。他寒窗苦读数十年,到头来却没办法考试,只好上街卖字画为生。”
她低头将泪珠抹去,吸了吸鼻子道:“那个时候,百姓艰难,字画根本卖不出去,他赚不到钱便只能去做帮工,没想到第二年开春时染了重病,病死在这个破旧的土地庙里。”
说到底,那十年,有这般遭遇的又何止他一人。
桥枝压下眼底酸涩,低声问:“他为什么没有去投胎?”
“谁知道呢,兴许是不想吧。”
窈娘飞快整理好情绪,轻哼一声,“他若是早点去投胎,再等几年,说不定都能高中状元了。我可没有骗你,他真的很有才学。”
好似察觉到窈娘的目光,鬼书生似有所感地回头,冲她笑了笑。
窈娘神色一顿,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她本能地想躲去少女身后,可余光瞄到她头上闪烁了一瞬的绒花,又悻悻缩回了僵硬的身子。
都怪破绒花,她都不敢近女郎的身。
桥枝离开前将土地庙好好打扫了一番,对窈娘道:“我这次烧了很多,清明便不来了。”
窈娘眨了眨眼,遗憾道:“不来了吗?当真不来了吗?清明那日鬼市可热闹了,还想带你去看看呢。”
“不来了,清明那日,我要去接人。”
“接谁啊?”窈娘好奇,“是沈小将军要回来了吗?”
桥枝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窈娘,浮屠峪中那八万将士的遗骸要回长安了。”
昏君之死不足以平民愤,三月初,桥丞相上奏,欲将沈家军将士遗骸送回长安,奏折送上去的第二日,帝王准奏。
于是长安至冀州遥遥千里,重山叠嶂间,多了一条回家的路。
昭宁元年的第一场雨,降落在清明时节的清晨。
天还未亮,雨水透过半开的木窗打进屋内,氲透了桌案上没有写完的信,墨汁晕开,将上面的字迹弄得模糊不清。
桥枝是被屋檐下悬挂的玉片风铃吵醒的,一睁眼,水汽扑面而来,她越过木窗伸手去接,掌心很快便蓄了一洼水。
原来是下雨了,一场可以濯去世间浮尘的春雨,悄然降临在昭宁元年的清明。
她身穿单衣走到庭院中,衣衫很快便被涿透,可她没有理,立在合欢树下,小心翼翼去翻地上的泥土。
埋着酒酿的那块土壤开始变得松软潮湿,最晚清明一过,就必须要将它挖出来。
其实早就应该挖出来了,是她想再等一等沈寄时,所以一拖再拖。
那就再等一日吧,柔顺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有些痒,她一边用手蹭一边想,今日过后,他若是还没回来,她就将酒酿挖出来,自己喝。
这场雨一直没有停,一直到巳时,雨势隐有渐大的趋势。
好想要将积攒了一年的雨水一股脑放到今日,长安百姓喜不自胜,可当他们看到城门前悬挂的白幡,喜悦中又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