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比她显贵之人更是不在少数,但两人关系不错。她离京时良王府还没有出事,她走之前,他还现身学堂同窗一起为她办的送别宴,送了她一个玉佩,并附赠一封信。
信上写:惟愿君,一生喜乐安康。
他的字迹清秀,言辞真切,生生叫她记挂了这么多年。
送她玉佩祝她平安顺遂,他自己却早早去了。
怪不得离别那日他满脸悲切,大抵是早就知道了结果。
何楚云垂着眸子,有些失神。
未等多想,便听宴席右侧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起了争执。
“你再敢胡言乱语!”
何楚云循着热闹应声望去。
只见一红衣劲袍女子将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朝着邻桌的一个粉衣小姐发怒。
何楚云刚进梅园便看到了这穿着与寻常小姐格外不同的红衣女子。
正想着她是谁,便听吴铭慧贴着她耳朵解释:“这红衣女子是城门校尉之女庞芝华,那粉衣小姐你认得,天亨钱庄马老板的女儿马巧棠。那庞芝华野蛮好武,不讲规矩,和各家小姐又没什么交际,今日都没人愿意挨着她坐。”
听她这么说,那两人吵起来便不意外了。听闻马家小姐可不是什么守礼之人,她二人一个莽人一个暴发户,聚在一起不生事才奇怪。
吴铭慧也好生意外,她本无意要庞芝华过来,只是按照礼数发了请帖,平时庞芝华从不参与这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之事,今儿个怎地还过来了?
马巧棠被人下了脸面十分不快,她爹现在是敏州数得上名号的钱庄老板,也算敏州新贵,可她没少听人讲她闲话说她是暴发户之女,瞧不上她。
文官家的女儿讲她便算了,这武官家的一个不受宠的小姐算什么东西也能对她这般态度,当谁都能踩她一脚不成?
她翻着眼珠,出言讽刺:“怎么着,我说这锦奴男生媚相,看上去便是个会伺候人的不入流的东西,你作甚如此动怒,难不成你也是他入幕之宾?”
末了,她还未尽兴,又嗤笑起来:“不过看你这穿着打扮,说是个男人也不为过,你二人倒好生般配。介时你可回家央求你父亲将这锦奴当上门女婿迎过家门来。”
周围人听她这等话也捂起嘴笑。笑这钱庄小姐好会挤兑,也是笑这小武官的女儿与暴发户的女儿皆是不懂礼数之人,两人吵起来倒是下流有趣。
“我与他清清白白,岂容你辱人名声。”
庞芝华虽气极,但此刻也反应过来这里是郡丞府上,方才是她冲动了,这会儿才收敛了动作。
这马巧棠也不怕庞芝华,继续出言嘲讽。
“我怎地是胡说,吟湘坊琴师的名声还轮得着我辱?是我说他方才为舞妓伴奏是妓子行径错了,还是说他是个惯会伺候人的贱奴错了?”
庞芝华自己手上也溅了些茶水,还被碎瓷划伤了手背,不过这点小伤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便也没管只顾出言反骂。
“你一口一个妓子贱奴,信口胡说、乱嚼舌根,如泼妇骂街,我看你比那巷口婆子都要刁钻刻薄,蛮不讲理!”
“你!”
“好了!”马巧棠还要回言,吴铭慧出声上前阻止。
吵两句便吵了,怎生还越吵越凶没完了。将她脸面置于何地?
吴铭慧又问:“你二人因何起了争执?”
何楚云也随着吴铭慧走到二人近前。
那粉衣小姐率先告状:“铭慧姐姐可要为妹妹做主。妹妹不过与婢女闲谈说了那锦奴几句,这庞芝华像是被戳破了肚皮一般炸开锅来,还摔杯溅了妹妹一脸的茶水,我马巧棠虽非什么显赫世族,但也不能容人如此侮辱。”
吴铭慧见庞芝华没有辩驳,不好评判。况且她确实见到了庞芝华摔杯辱人,那钱庄小姐再不是,她庞芝华也不能在吴府宴席上如此作为,遂问:“庞小姐可有话说?”
庞芝华用余光看了看依旧跪坐在地的锦奴,叹了口气。
“没有。我只是看不惯她出言不逊。”说完便把头侧过一边,一副任人处置。
何楚云也是看明白了。这庞芝华分明是对这琴师有意,听人讲究心上人的闲话才会一时失控动怒。
庞芝华受了委屈,可引起纷争的那人却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从何楚云这处看去,只能看到他低垂的头,他额前干净,没有碎发。
更像了……
若是再闹下去,庞芝华与马巧棠会如何被人讲究沦为笑柄她不管,可今日这闹居被传出去,最后受辱的肯定也只是这乐奴。
看在他那张与俞文锦相似的脸,向来不多管闲事的何楚云开了口。
“这位可是天亨钱庄马老板家的妹妹?”
“正是。姐姐可要为我主持公道,这庞芝华好生不讲理!”马小姐见何楚云认出了自己,立刻接话想着让她赶紧帮自己说话。
何楚云微微一笑,看起来十分温柔。
“我知马家妹妹被淋了茶心生不悦,可来此席间,我已听闻不少人乱议武夫如何如何,想必是庞小姐听了心下不舒服,才会寻事动怒,误扰了妹妹,马家妹妹便莫要与她置气了。”
说罢,她还悄悄给吴铭慧递了眼神。
吴铭慧眼中闪过疑惑,姐姐这是想帮庞芝华?
吴铭慧向来待何楚云极好的,姐姐要帮那就帮。
接到何楚云的暗示后,吴铭慧接着她的话说道:“是啊,我这便命人带马家妹妹到我后院换身衣裳。正巧府里新到了一批好绸丝,马家妹妹随便挑就是了。”
何楚云与吴铭慧都给了马小姐大面子,如此结束也不算让马小姐下不来台。
马小姐不甘可也不好驳了两人的面子,只好气哄哄随着下人走了。
见气氛尴尬,吴铭慧圆着场:“好了,今日之事是怪我府上梅花酒醉人,让两位妹妹失了分寸。下次春日赏花宴可不要准备花酒了。大家各自回位赏舞听曲吧。”
吴铭慧下巴一扬,乐师舞姬们便又继续演绎未完成的曲子。
那乐奴也低着身子朝何、吴二人行了一礼以示道谢。
何楚云仿佛见到曾经尊贵的良王世子俞文锦对着自己低眉顺眼,有些不适,颔首回应便错开了头不再看他。
有了这一遭,其他人都收敛些许,未再生事。
庞芝华与何楚云道了谢,神情真挚:“多谢小姐替我解围,改日芝华定会还了小姐人情。”
何楚云缓缓摆了摆头,柔声微笑道:“无需客气,妹妹不必挂心。我向来钦佩忠良之士,在京中时便有不少武官家的好友。我朝虽不尚武,但真论起官阶来,在座许多小姐的父亲恐是都不如庞大人。”
庞芝华听言才觉委屈,这几年她没少听人嘲笑她。第一次遇见说此言论的人,尤为稀奇。且见那何小姐神情真切,自己身上又毫无可图,想必她是真心相帮。
庞芝华当下便深受感动,又是一番道谢。
何楚云瞧了眼依旧淡着脸弹琴的琴师,问庞芝华:“庞小姐对这乐奴似乎有意?”
她无法说出锦奴二字,只得称呼乐奴。
庞芝华见心中所想被戳破,也不隐瞒,坦然承认起来。
“呃,是。我是看上了锦奴,不过与他并无私情。”
何楚云有些不忿,她知道庞芝华在说那个琴师锦奴,可她就是觉得这人在侮辱俞文锦一般。
若真是俞文锦,别说一个小小武官家的小姐,所有世家大小姐都配不上他。
何楚云不想再与她多言,寻了个借口回到座位。
她双手放在桌下暗暗搓着,心里翻来覆去不得平静。
若她还是名副其实的国公之后,定要将这里每个发出嘲笑之声的人皆惩罚个遍。可她现在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落魄郡侯之女,她没那个能耐了。
何楚云无奈,做不到的事她便无需去想。况且这人又不是真的俞文锦,她作甚如此动气。
可,实在太像了……
锦奴似乎感受到了这首席上的华贵小姐看了他好几次,也抬起头瞧了她一眼。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般碰到一块,锦奴似怕得罪了贵人,立刻低下了头。
锦奴几曲奏完,场上乐器换了筝,他便退到一角坐着。
感到他的回避,何楚云若有所思,随后接着打赏众人时令喜灵给他传了话。
‘若想报答,到梅园西侧小门寻我。我等你到未时三刻。’
随后何楚云装作揉揉额头,对吴铭慧说自己饮了两杯酒有些头晕,想去散散酒意。
吴铭慧关心道:“姐姐可有事?要不要唤个大夫过来瞧瞧?”
何楚云轻轻摇头,姿态优雅,头上的钗挂都没晃,“不用了,我出去走走便好。”
吴铭慧未做他想,平日里何楚云确实不喝酒,今日却是出奇地喝了两杯。
想来是吃醉了,便接:“那姐姐当心。”
下方歌舞尽兴,何楚云站起身也没太引起注目。
离开前,她瞟了一眼那个安然落座的琴师。
意思他应该懂。
第5章
何楚云亭亭立于梅树下,回过头见到徐徐而来的人,顿时笑逐颜开,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
锦奴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朝她妥善拜了一礼,随后直起身来。
“今日多谢小姐相助,锦奴无以为报。”
见此状,何楚云唇角的笑缓缓下落。她没有接话,而是拿起方才从喜灵那要回来的玉佩,递给锦奴,示意他再仔细瞧瞧。
锦奴接过玉佩,凝眸细视,眸光闪动,似有波澜翻动,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瞧了片刻,又将玉佩捧在手心双手奉还,他低着头,目光不离地面,不与她对视,卑微姿态尽显。
“此玉质地上乘,确实罕见。不知小姐给奴瞧这玉佩是何意?”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何楚云虽见他这生分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真的不是他……
她有些后悔自己邀了他来这相见。
他只是一个与俞文锦长得相似的奴隶,她可是堂堂国公之后,怎会纡尊降贵做这等事。
这滋味儿不好受。何楚云向来高傲,即便是面对儿时比她身份更甚的俞文锦也不曾行那上杆子之事。
她收敛笑意,恢复了席间高贵的模样。
“无事,这玉佩是我的教习姑姑赠我的,席间你弹奏的曲子是她最爱,我看你琴艺超绝,还以为你二人有什么联系。”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锦奴听罢又俯首行了一礼。
“奴只是吟湘坊的普通乐奴,怎敢与小姐的教习姑姑攀扯干系。得小姐赞赏是锦奴的荣幸。”
虽然不是一人,但何楚云确实也对他有几分特殊的情谊,她上下扫了琴师一眼,打听道:“你是哪里人?”
“奴是巫州人士。”锦奴的声音温和而平静。
巫州,离敏州不近,更别提远在十万八千里的京城。
何楚云见他谨小慎微的样子,自嘲地笑了一声。
随后认真地看着面前一直垂首的琴师,话语间带着同别人讲话时没有的真切。
“你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便差人到知清候府寻我,能帮的,我会尽力帮你。”
锦奴听罢没有像其他奴隶得了圣旨般感激涕零的模样,他面上依旧荣辱不惊,拘礼淡淡地回道:“多谢小姐,奴知晓了。”言罢,他又是一礼。
这么一会儿,他已经行了不知多少遍礼。
何楚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一时无言。
一瓣梅花飘落在何楚云头上,她侧头伸手轻轻拂下。
思及往事,怅然若失。
儿时在学堂,冬日里太史先生总是命他们以梅花为题作诗,俞文锦每每都是第一个交题纸,叫她好生羡慕。而她却一个字都编不出来,题卷比刚落了雪的雪地都干净,却也硬着头皮交了。
不过太史先生倒是奇怪,刚开始还会责骂于她,后来便不管了,甚至有时还会夸赞她的诗作精彩绝伦。当时她只以为太史先生是在讽刺她,估摸着是祖父向他求情了让他莫要再总是批评她。
后来才知道是俞文锦模仿她的字迹,偷偷拿了她的题卷写好诗文交了上去。
太史先生之后每次夸她,其实都是在夸赞俞文锦的诗。
她知道后便大大方方地将所有任务都扔给了俞文锦,下学了就去玩。害得俞文锦一份题卷总要做两人份。
祖父对她很严格,有时在学堂闯了祸又怕太史先生告状,就经常把犯的错赖到俞文锦身上,害得他被太史先生责罚。
还有,通常每月他得了例钱后,钱袋子就直接落到她手上了。因着她总是欺负何度雨,那小子便嚎啕大哭地朝爹爹告状,爹爹就罚她的例银。无奈,她只得用俞文锦的。好在俞文锦平日没什么花销,即便想买些什么,还要犹犹豫豫地朝何楚云要些。
如今长大了,才知道自己从前是何等顽皮,没忍住笑出了声。
何楚云目光随着梅花落地,昔日之事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想起当年之事,心中还是愉悦的。
那段时间是她人生十八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她怎能忘怀。
她脸上露出笑,对那张熟悉的脸问道:“你儿时可喜欢作诗?”
琴师摇摇头,道:“奴出身低微,不曾识字。”
何楚云眼中的光立刻散了几分,被他不冷不淡的几句话梗得有些难受。
可想到儿时俞文锦总是教自己背诵那些繁杂的诗文,对面前的锦奴又多了几分耐心。
“名字会写吗?”
“什么?”
“我问,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琴师先是一愣,随后缓缓摇了摇头,道:“不会。”
何楚云笑了笑,伸手牵过锦奴的右手。
琴师触碰到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轻颤了一下。
何楚云将他手心摊开,左手扶着他的手背,用右手食指轻轻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出了一个‘锦’字。
写完,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这是你的名字,锦。”
这锦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缱绻与温情。
琴师只觉得手上的温度烫得他心惊。他像是被一根粗绳捆住了四肢,感到何楚云又晃了晃他的手才回过神来。
“奴记得了,多谢小姐。”
何楚云慢慢将他的手放下,没有看到他不自然地将手收进了袖子里。
“你说过太多次谢了。对我,你不必总是道谢。”
锦奴不甚明显的喉结动了动,似有言语难出,半晌方道:“锦奴知晓了。”
“你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何楚云嘴唇微抿,状似抱怨。她本来是不悦的,可他那淡然的模样,与俞文锦更是相像,让她生不起气来。
若是旁人见了,定要惊于这向来端庄高贵的何家嫡女,竟这般言笑晏晏地对着一个乐奴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