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云不想看他懵懂无知的眼。让他抬起头,然后捡起小桌上的锦帕覆上他的面。
“仰起头来,莫让帕子掉了。”
雪来便将头抬起,面朝车顶。
帕子很薄,透过昂贵的面料,雪来似乎都能看清车顶的纹路。
他不敢轻易眨眼,怕睫毛闪动弄掉了帕子。
何楚云淡着脸,拔掉盖子,举起了手中的瓷壶,然后手腕倾斜,将壶那珍贵的酒,缓缓倒上了雪来的脸。
下巴微扬,眸子向下,操着冰冷的语调,“不许撒。”
雪来虽是跪坐,但是他两臂过长,垂到了地上。
听到这话雪来身子一凛,重重呼了一口气。
他透过薄纱看到有一道紫色的瀑布砸上他的脸。
那水瀑在他脸上弹出水花,又顺着他的颌角流到地毯上。
而那方帕子则被紫红色的葡萄美酒浸透,牢牢贴在他的鼻子上。于是他只能用嘴巴呼吸。
“呵,”雪来轻呼了一声,等回过神听清主子的要求后,嘴巴微微张大,努力让那些原本该落在地上的酒液流进他的嘴里。
雪来不是鱼,没有鳃,一边呼吸一边吞着酒液自是为难。他免不了地被呛的咳了几下。
可他又记得小姐并没有准许他可以低下。
但这般抬着头,面朝上,若是贸然咳嗽便会冒犯了小姐。雪来就只能忍着喉咙间的痒意,用胸腔咳嗽,将自己憋得脸通红。
他的喉结上下翻动,似乎想在他的皮肉下寻找一个合适的去处。
何楚云有规律地慢慢眨眼,大概眨了四五次,瓶中的酒被她倒了个干净。
末了,她还晃了晃,将仅剩的几滴都甩到他脸上。
何楚云手指放松,空空的瓷壶摔落在地,因着昂贵的毛毯,瓶子没有弹起,也没有砸出任何声响。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歪头盯着地上的马奴。
喜灵全程眼睛都不敢乱瞟,也不敢搭上一言。跟了小姐多年,她知道小姐这会儿心情是十分不悦的。看着小姐将酒倒完,她还以为小姐在雪来身上撒完了气,便又听到了小姐毫无波动的声音。
“拿下来。”
雪来头抖了一下,随后伸出手将浸湿的帕子从脸上摘下。那帕子被他握在手上,还滴着红色的水。
他的脸这才暴露出来,让他得意畅快呼吸。
他额前的发也湿了,有几缕粘在眼角。
何楚云就这样垂着眸子保持俯视。
“不是说让你不许撒,地上的是什么?”
雪来自是听得出来主子的愠恼,什么也不敢解释。
“雪来错了,请小姐责罚。”
说着,又叩了几个头。
俯身间,脸上残留的酒液在他低头时流到了他的嘴角,将他的唇染上了一丝紫红色。
“赏你的东西不好生接着。”
何楚云似乎被他听话的模样取悦,这会子气确实消了一些。
她伸出手,抚上了雪来的脸。指尖墨绿的蔻丹与他脸上紫红的酒色掩映生姿。
雪来被她突然的动作激得浑身僵住。他第一次正经地看了女主子的脸。
螓首蛾眉,仙姿玉色。
他的眸子禁不住地颤动。
忽地,女子的抚摸的动作瞬间加重,变为一记巴掌拍到他的脸上。他只是不受控地眨了下眼,上身动都没动。
“不识好歹。”
何楚云将摸过他的右手伸到喜灵身前,喜灵立刻会意拿出一块干净帕子给小姐擦拭。
随后何楚云便再不看他了,待手擦干净才悠悠道:“滚出去。”
“是。”雪来最后叩了头面朝前跪着退到门口才转身离了车厢。
雪来脸还湿着,但依旧迎着冷风稳稳坐在车前。
他摸了摸衬衣里被他带出来的那方丝帕,竟生出了一股喜悦。
他的脸依旧通红,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喝了酒染上的醉意。
他只觉喉间还有美酒的回甘。这滋味,就是被主子赏赐的味道。
这是主子第二次亲自赏他东西。
第一次,是赏赐他名字。
雪来帮夏满驾着马,望着前方,想起初次见到主子那日——
第9章
雪来小番外———— “这批奴隶可以换一百二十两。”
奴隶市场的摊贩子入手了冯财主家贱卖的一批奴隶。
这其中就有粟多。
冯财主家的落魄也导致了他与父母失去联系。听说前些日子父母已分别被外地富户买走。他也不知是被卖去了哪里。
粟多无甚伤心难过,至少他没有像有些奴隶亲眼看着自己父母兄妹被主人家打死扔去乱葬岗。
粟多比同时卖掉的奴隶贵了些许,因他身材健硕,力能扛鼎。
若是买回家去做粗使奴隶必定好用。
何府的一个小管事来挑奴隶时亦是这般想的。
那小管事花了几两银子便带走了粟多的卖身契。
这对何府来说是个合适买卖,小管事回府路上想到老管家将夸他的画面,脚步都轻快了些。
雪来便这般迷迷蒙蒙地被买回了何府。
粟多听到何家买自己花的银子,比他想象的多得多,他想,不经历一次主人家家道中落都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值钱。
他的人生短短十几年,从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在冯财主家做活儿。
儿时是做洒扫小童,长大了主人家看他身形高大便派他去了仓库出力气。在仓库做活儿的奴隶没有几个能活得长久,监工虐待,吃得也差,很多奴隶都熬不住死了。
粟多算是个例外,也不知他是耐打还是命大,平安无事活到了今日。
粟多到了何家当晚就拿到了新衣裳,还吃了顿十几年来都未曾吃过的饱饭,他吃得狼吞虎咽比其他奴隶都快。
今日是十一月十八,敏州下了第一场雪,听母亲说过,十一月十八是他的生辰。
府里的主人们要挑选奴隶,粟多心里并无期待。他明白,在何府做事无论被派去了哪里肯定都要比在仓库舒坦。
听闻何家是京城来的,是以规矩特别多。府里的下人们都要学好规矩后才能伺候主子。但对他来说还好,何府下人都比冯财主家的长工好相与。
训导规矩期间,他听到几个教习小厮议论起府里的闲事。
府里嫡系只有大小姐何楚云与二公子何度雨。
大小姐何楚云不怒自威,但一般时候不与人计较。何二公子天性顽劣,经常欺凌下人,切记不能得罪。
且何度雨待这位亲姐十分崇爱,每次出门归家都会给小姐带几件有趣的小玩意儿哄她开心,两人感情甚笃。前些年有个不要命的庶子抢了大小姐的文房用具,那二公子硬是生生打断了他一只手才罢了。
是以大小姐更不得开罪。
粟多谨记这些。
“待会儿去大小姐院里,你们都小心着点,切勿冲撞了贵人。”
午前,一个威严可畏气势十足的老管家,对众奴隶交代了几句便带上训练了有些时日规矩的他们离开了教习院子。今日之后,他们便有各自的去处了。 不过看来大小姐的地位确实非比寻常,选奴隶都是紧着小姐院里先来。
今年初雪比往日来得晚了一些,十几个人无声行在路上,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寒风像刀子一样吹过脸庞,虽是换了新衣裳,可刺骨的冷意还是让粟多不由得哆嗦。
他暗暗求着新主子不要是个太过暴虐成性的人便好。
粟满期望不高,只要能吃饱,普普通通挨几下打也并无不可。
众人行至一个别致小院儿,粟多没忍住抬头望了一眼那精巧牌匾。上面烙着三个大字。
若是他认得字,便知这几个字叫做:珠玉阁。
再往前看,雪中有一宽阔廊庭,漫天绒毛飘落在中央亭子顶上,亭子里面香烟袅袅,一张茶桌一把躺椅,一女子在躺在中间,身旁围着几个婢女。
那女子就靠在椅子上背对着他们,他清楚地看到她纤长的脖颈和金贵头饰。
婢女们围站着给她的手指涂抹着什么。
虽看不见脸也还没人介绍身份,但单单只看这气势不难猜出她就是那位贵人。
第一次见到如此尊贵的人,粟多暗想,难道所有的贵人都是这般吸引人嘛……
粟多等奴隶按照教好的规矩跪在大小姐面前,他心里升起一丝期待,若是自己被挑选到大小姐院里就好了。
他就能时常见到这仙女儿一样的人了。
“过来。”他听到大小姐张口唤道。
这声音如此好听,粟多顿时浑身颤抖,酥酥麻麻。
他知晓小姐是在唤奴隶过去,可跪在他前面的那个奴隶是个笨的,被人提醒才知过去,若是他肯定不用催就反应得过来。
不过他心里也有一丝庆幸,好在那奴隶是个笨的,不然若入了小姐的眼,岂不是没他的份儿了。
“下一个。”
果然,小姐不满意那笨人。
粟多小心翼翼爬到小姐脚下。
他看到了小姐的鞋子,一瞧便知是最上乘的绸缎和金丝绣线做的新鞋。这种布料他搬货的时候见过,奴隶们都是把手上围了干净的棉布才被容许搬运这些上等布料。
那鞋子精致,他都不敢想里面装着怎样白皙嫩巧的脚。
他努力控制着呼吸,生怕呼出的热气太重惊扰了小姐。
他感到小姐抬起了鞋子,试图把脚放在他肩上却停顿了一瞬。
他知道是自己太高,让小姐不便了,他真该死!
粟多赶紧后撤伏低身子,果然小姐顺势把脚放在了他背上。
力道不重,这触感让他心颤。他甚至能想象小姐鞋底的是否有砂砾粘到了他的背上。
他第一次愤恨自己生得如此卑贱,无法抬头好好看看面前的贵人。
“就他吧。”
小姐竟真的选了自己,粟多激动手软脚软,差点没跪稳。
“你以后便叫雪来。”
小姐还给自己赐了个这么好听的新名字,他现在是小姐院里的奴隶,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以后便是小姐的人,属于小姐了。
雪来,雪来。。
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地叩谢小姐。
雪来觉得这天是自己过得最好的一个生辰,十几年来没有任何一天比今天更幸福。
直到被带到休息的偏房,他都未从这幸福的余韵中缓过来。
自那日起,小姐每次出门都会带上他。
而他每回接到小姐要出门的通知后,便会早早跪在门口等着。
一般等上不到一个时辰就能等到小姐。
他记得第一次跟着小姐出门时,他跪伏着,额头贴着地。还未等见到人,他鼻尖就嗅到一阵馨香,没几个呼吸,他用狭窄的余光看到一个飘扬的红色裙摆,紧接着他背上一紧,那人踩得他心脏差点蹦了出来,未等享受完这诡异又满足的感觉,那双脚便离了他的背脊,上了马车。
太短了。
若是小姐能一直踩着他就好了。
第10章
心中闷气朝雪来发作后,何楚云才觉得浑身轻快了些。 马车快速驶在干冷的街上,于玉鼎客栈附近停下。何楚云披着红袄子在喜灵的搀扶下下了车。
夏满与雪来则去了玉鼎客栈的马棚等着。
何楚云没有走进玉鼎客栈,而是转过身,朝玉鼎客栈后身街走去。
酉时,玉鼎客栈后身小院。
这小院儿是她几年前买的私产,一直闲置。如今正好当做与琴师私下相见的去处。
喜灵推开这不甚显眼的院门,待何楚云迈过门槛后立刻便将木门关紧。
走进院内,但见青砖铺地,平整而素雅。院角有一小花圃,平日里会种一些时令花草,不过现下冷冬,只余一些枯枝。
此刻夜幕将将落下,小院被朦胧的月光笼罩,透过纸窗,由正屋传来一片黄色的暖光。
何楚云望着月光与烛光交映的石板,心情又扬了几分。
她甚至可以想象推开门后,那人柔和的目光与贴心的关切。
想到这,她的脚步都快了些。
果然,才一走到堂屋口,门便从内侧打开。
锦奴望向来人。女子脸庞精致如画,身姿曼妙,发间别着一支玉簪更增添几分高贵。
他恭敬道了声:“小姐安好。”
锦奴身后照着她方才看到的暖光,屋内的烛火一闪一闪,他的脸也跟着忽明忽暗。
那张与少年时几乎无二致的脸。
她眸光颤动,莫名地感到喉咙一酸。至于因何,她自己也不清楚。
锦奴又唤了她一声,何楚云才颔首回应。
“嗯。”
她回答得精简,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的异样。之前他也随着吟湘坊的乐妓一起来过何府,但都是乌泱泱的一群人,他们也没有单独相处的几乎。
这是两人第一次私下相见,她心中也有几分紧张。
锦奴侧过身迎她进门,何楚云令喜灵在门口守着,自己进了屋去,随后门便又从里侧关上了。
喜灵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抬头望见天上的弯月,轻叹了一声。她了解小姐的性子,小姐速来骄傲惯了怎会屈身到这小院儿与一个乐奴私会。
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不理解小姐的做法。
想了好久也没想通,觉得脚尖有点冷,喜灵跺了跺脚又把两手捂在耳朵上搓了搓。
继续老实等着。
屋内只有何楚云与锦奴两人。
锦奴帮她摘下裘衣后,又行过礼才坐下。
这一见面,他似乎有些尴尬,锦奴不知道与她聊什么,看了眼一旁房间里放置的筝,问道:“小姐可要听曲?”
何楚云见他十分自然地伺候别人,叹了口气。
解释道:“这琴想是买小院时前个主人留下的,不是我命人准备的。你不必如此献媚于我。”
锦奴摇摇头,“小姐身份尊贵,奴怎敢太过放肆,况且伺候您是奴的本分。”
说过他不必如此,他还是这般作风。何楚云也不想一句话来来回回说个几遍,倒有些难得的任性。
“我不爱听你说这些。你自然些,当我是寻常女子便好。”
听了何楚云的话,此刻又没了外人,锦奴也似乎没了之前那般拘谨,而是像何楚云期望的那样,与她像两个寻常男女一般讲话。
这是何楚云要求的。
她花银子,他哄她高兴。
他伸出纤长秀美的手,拿起茶壶为她添了一杯茶。
屋子里早就备好了茶,何楚云端起了那杯凉透的清茶,送入口中。
心想,这茶比她在别处喝的都好。有一种,谁家珍藏已久的旧茶还透着宝贵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