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云越想越是酸心。她之前还因着锦奴毁了她心中的俞文锦而愤恨不解。
如今想来, 是她错了。
俞文锦永远都是俞文锦。
早知如此……
何楚云一时陷入后悔难以自拔,眼眶泛红,几欲垂泪。
邓意清在身后冷冷地问了一句:“要杀了他吗?”
何楚云听言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回过神来。
她缓缓眨了两次眼,将眼中未滴落的泪珠忍了回去。
“你为何要, 非要害我弟弟?”
何楚云是想问他为何要害锦奴。可良王乃反臣,她身位贵家小姐喜欢上一个低贱乐奴算不得什么, 可若是与一个反臣之子牵扯上了关系,那可要发卖处斩的重罪。
广荣瘪瘪嘴,“瞧他不顺眼。”
“而且,”他看向何楚云身后的邓意清,笑道:“最开始是邓公子将贩酒的外邦商人介绍与我的。”
何楚云立刻回过头看向邓意清,瞳孔都大了两分。
不过邓意清表现得十分淡定,好似此事全然与他无关。
广荣继续道:“说到底你要寻仇,也得向邓二公子寻仇,找我作甚!”
邓意清眉头一皱,看着何楚云,眼中闪过抱歉。
意思大抵是替自己的弟弟感到羞愧。
何楚云有些惊讶:“邓意潮?”
广荣脖子软了似的点了两下头,“是啊,我看此事就是他邓意潮估计陷害我的。寻了外邦商人故意将酒卖给我,想让我喝了那弥兰酿后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说到这,他瞧了瞧自己遍布全身的褐斑,自嘲道:“如今我这模样,还不如当初喝了弥兰酿,至少以我广家的家产,日日喝,喝上五百年都喝不穷。”
“本来我不想再招惹他,可谁叫后来何度雨见我广家失势,欺辱于我。我哪能忍得下,自然就将他那此没喝得成的酒再还给他咯!”
“早知如此,头一回我就该直接杀了那贱奴,让何度雨喝了。还浪费我两瓶好酒。”
广荣像是不怕死,一句一句说着嚣张之言。
邓意清又问了一遍:“要杀了他吗?”
何楚云瞥了眼地上半死不活,狼狈不堪的广荣,惝恍道了句:“不用。”
“先等着吧。”
邓意清点点头。
焦恒立即蹲下搜了广荣的身,果真从他怀中翻出了广家金印。
邓意清也站起身走到广荣面前,垂着眼淡淡道:“这敏州城人人都说你我是邓广两家的下一世家主。”
“可广公子实在令清失望。”
随后便眼也不抬,提步随着何楚云走出了小船。
待广家人在城外几十里的岸边寻到昏迷的广荣时,这小船上只载着他一人。
身上已然没有了广家金印。
丢失金印实乃大祸,广家家主连惩罚广荣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将他关在房中,多人看管把守,囚在家中。
而广荣身上的褐斑不知怎地竟然渐渐褪了去。
他以为何楚云好心发作,解了他身上的蛊,亦或是这蛊自己脱了他的身。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不受人威胁了。于是他想出去将事情告诉父亲。
可无奈广家家主吩咐过了护卫及下人,广荣说什么不要听不要信。只任他叫喊。 广荣即便说了他知道金印在哪,都无人相告。
最后还是他装死才将广家人骗了过来。
广荣一脸认真地说了实情,广家家主这才也起了疑心。
正要派人调查,官府的查封却先到了。
原是有人告发广家私贩黄盐,上头发了大火,下令将广家查抄。
一时间,广家下人趁乱跑的跑散的散,而姓广的族人却一个不落地被捉去了大牢。
这变故来得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广家叫苦连天,直喊有冤。可人证物证确凿,贩盐的私车查获,买卖的凭据上面还有广家金印,如何做得了假?
而广家家主说近日金印丢了,是宿敌邓家的陷害。
可即便金印丢了凭据做不得数,那运盐的盐车上装的可是货真价实的芜菁黄盐。
看成色,估摸数月前便收好了。
哪是近日的货?
是以广家定然说谎无误。
贩私盐,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弥天大罪,谁敢轻易拿这件事诬害?
这广家还污蔑旁人,真是罪加一等!
前来办案的御史不知怎地,态度十分果决,三句两句就将案子判了。
不过多日,同敏州各大商号的老板聚了几次,就匆忙结案离了敏州。
广家一事,还牵连了京城的贵人。那贵人被革职,返乡做回了凡民。
广家则被发放北洲,永世不得离开北地。
路上广荣失踪,有人说是走山路时被野兽叼走吃了。也有人说他买通了押运的官人偷偷逃了。
无人得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有人买通了押运官人不假,不过不是广家人,而是邓家人。
广荣被捉到一处山中草屋。这是猎户秋日捕兽的临时居所,此时无人居住。
广荣看着面前的朝他一步一步逼近的何楚云,顿感不妙,可无论他如何喊叫都不会再有人搭救。
“你要干什么!我不是将金印都给了你!你们还想干什么!”
广荣知道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能做交易的底牌,只得发着疯狡辩求饶。
何楚云依旧冷着脸,好似听不见他鬼哭狼嚎。
她拿过一桶弥兰酿,让人掰开广荣的嘴将酒灌了下去。
广荣的肚子都大了好几圈,直到酒水涌上喉咙再也灌不下去。
广荣呕了两下差点将酒吐了出来。
何楚云立刻在广荣身上刺了一刀,痛得广荣嘶叫起来。
她将刀在广荣身上拧了个十字,柔声道:“吐出一滴,放你一碗血。”
吓得广荣捂着嘴巴再也不敢呕。
他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草屋的棚顶,像是河中溺水的人。
何楚云端坐在草屋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轻声道:“我想看看这瘾症到底是如何发作的。”
何度雨也被喂了酒,可他喝得不多。就是寻常剂量,时不时地会犯犯瘾症,只要定期再服用一杯弥兰酿便可解。
可那日俞文锦可是足足喝了两壶。
这次她让邓意清出钱买了两桶。
她要好好清楚一下,俞文锦当时到底遭受了什么委屈。
果然,没一会儿,广荣就浑身发烫,开始呻吟叫喊。
又痛又痒,烈焰焚身,皮肤都被灼化了。
“我只是喂你弟弟喝了点酒,那酒虽不便宜,可凭邓家的财产,供你弟弟喝到死都可以!你竟如此狠毒将我广家残害至此!”
“何楚云,邓意清!你们不得好死!”
“放了我,放了我,求你!大小姐,我错了!我给你当牛做马。”
“救救我,救救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拼命地想爬向草屋中央那个大桶,却被几人拦下摔在了木梁上,动弹不得。
广荣血管浮上肌肤表面,活像只人与畜生诞下的怪物。
何楚云顿时想到了俞文锦那日自卑的神情。
原来他不止是为自己的身份自卑,还是担心她见到他这般可怖的模样。
广荣终于忍不住想要自尽,用后脑拼命撞向身后的木梁,撞得瞳孔都涣散起来。
何楚云方知俞文锦头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想杀人!她从未这般想杀人!
何楚云摆手,几个护卫上前扯着广荣的头发将他拉住,又往他口中塞了棉布。
她就这么看着广荣挣扎,可半个时辰就不想再看了。
若是这般经历三个时辰,她光是看着都承受不来。
越是看着广荣痛苦的模样,她心中越是难受。
何楚云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让护卫都出去外面候着。
她拿上匕首走到广荣身前,将匕首放在了捆着他的绳子上。
广荣眼中满是希翼,随后又盯着大桶,就等着何楚云放了他后一头扎进弥兰酿中。
她在广荣激动的目光中,刀锋一转,插进了他腹中。
广荣惊喜的脸立刻变为震惊。
她手不停,一下一下抽插,又将匕首放到广荣的脖颈,一刀刺开了他的动脉。
一大股鲜血喷了出来,溅了何楚云一脸,将她的唇染得通红。
何楚云眨眨眼,两滴血从睫毛滴落,她没有理会继续猛刺。
广荣又痛又惊,却被捂着嘴无法叫喊。
最后在无限的惊恐失去了生息。
到死他都无法理解,他只是给何度雨喝了杯酒而已,怎会害得他家破人亡,死无全尸。
何楚云没有停手,一直用力地刺着。她握着刀的手仿若同那柄匕首融为一体。
她放肆地宣泄着她的愤怒,她的悲恸,这些年的委屈,对祖父的思念,对俞文锦的愧疚……
她的发快被血水浸透。这辈子从未如此狼狈过。
不知刺了多久,她渐渐缓过神来,手抖得剧烈颤动,那刀粘在手上一般,想松了手指都不听使唤。
何楚云用左手将右手手指掰开,匕首“铮”地一声掉落在地。
她吸了两口气,忍了半天,最后大哭一场。
与广荣独处一个时辰后,她才命护卫打来水,重新梳洗了一番,走出草屋。
她还没忘,广荣先前说过的话。
“是邓二公子将贩酒商人介绍与我……”
第71章
何楚云回了珠玉阁, 在房中躺了三日才彻底缓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好笑。
这件事怎会与邓意潮扯上关系?
若说是巧合,也并不难解释。邓意潮同广荣本就势如水火,他想使些小计谋坑害广荣也合理。
但, 真是如此吗?
邓意潮那疯癫的性子让她不免怀疑起来。
一开始他处心积虑接近于她就都是算计好的,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不过后来他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发了什么疯,莫名地对她一往而深。
吃醋,耍脾气, 自轻自贱……
难道说, 这些都是那蛮子装出来的?想在她面前扮演深情, 让她出于感动以国公后人的身份嫁给他这个庶子?
若他不是装的, 真对她情有独钟, 那么他将贩酒商人介绍给广荣, 究竟只是想害广荣, 还是想借着广荣的手拿住何度雨这个何府的软肋?
毕竟何府面上虽过得去,实则府库亏空。而弥兰酿千金难得, 何度雨一旦沾染上, 此生都无法摆脱这东西。
广家乃敏州头等富户, 自然不成问题,可这些银子放在何家, 就只能变卖祖产,供养何度雨。
届时,邓意潮再出面养一出慷慨大度的戏, 让她昏了头脑真的选他结亲?
她没有想通,又不想见那个经常发癫的蛮子。
“啊切!”
身后的婢女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潘儿是前几日何楚云从何度雨院子里要来伺候的。向来行事稳重有条理。可这一会儿她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次两次还好, 次数多了那便是对主子的冒犯。
喜灵回过头轻斥了几句,叫她学好珠玉阁的规矩。
潘儿自知举止不雅, 跪下请罪。
“小姐赎罪。今儿不知怎地鼻子肿痛,身上也痒起了疹子,像是敏症发作。”
喜灵:“敏症?”
潘儿低着头回:“正是。潘儿自小吸到海棠花粉便会起疹子。并非故意冒犯小姐,请小姐赎罪。”
喜灵皱着眉道:“撒谎。这府里十几个院子,没有一枝海棠,哪里会让你吸到花粉。”
何楚云一直头也没回地躺在榻上假寐,不想管这杂事。况且潘儿眼疾手快,性子不错,她也没必要因着几个喷嚏就罚她。
听了这话,才轻轻睁开双眼。
海棠花,何府的确没有。因着母亲十分厌恶海棠,是以何家上上下下都没有敢种海棠的。
而且今天潘儿一早便在珠玉阁伺候,连院子门都没出,理应接触不到海棠。
正巧,夏满去小厨房取了糕点回来。
先前何楚云在街上买了一份花生酥糖,十分喜欢。邓意清见状便将那小摊子买下,又雇了卖糖的老妇去珠玉阁的小厨房专门做糖点。
“小姐,您要的可是这种?”夏满从提盒里拿出一份花生酥糖摆在桌上。
他刚一抬手,地上的潘儿就又开始打起喷嚏,而且一个接一个,停都停不下。
夏满?他出门了?
突然,何楚云意识到什么,呼吸都停了一瞬。
夏满私自出府,还接触到了海棠。
且不说何府从来不种海棠,现在敏州这时节,能瞧见海棠的地方也是少之又少。
“小姐?”夏满见她没出声便又问了句。
何楚云敛下眸子,指腹轻轻摩挲着手里的杂书。
她面上不显,若无其事地问向夏满:“早上怎么没在?”
夏满眨了眨眼,态度自然,“奴上午一直在大厨房那边了。”
何楚云扶额随意回了句:“哦?那怎么有人瞧见你出府去了?”
夏满眼神闪烁,吸了口气,“啊!对!奴的家人来了一趟,奴去小门给家人送了些银子过去。”
何楚云点点头,毫不在意,“嗯。”
“下去吧。”
夏满放下了酥糖,请礼离开了。
刚走到门口,潘儿就缓了下来。
何楚云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将他叫住:“等下。”
她没有想到夏满竟然有问题。
夏满回头请示还有何吩咐。
何楚云指了指掉在地上被摔碎的一块酥糖,“捡干净再出去吧。”
夏满点点头便过来收拾渣子。
这些小事他不常做,可也不是没做过。是以并没过多怀疑什么。
何楚云阖上眼,似乎很是疲乏,“夏满,来珠玉阁几年了?”
夏满虽然不是同他们一起从京城过来的,但也算是何府的老人。
夏满想了一会儿,回道:“嗯……想是,伺候小姐有四五年了吧!”
而喜灵以为是小姐想心里不痛快想责骂夏满出气,跟了句:“你今日怎么毛手毛脚的。”
“是奴愚笨。”夏满没解释什么,手上忙着捡酥糖渣。听小姐的语气也不像在生气估计就是随口问问。
所以他也没有太害怕。
“嗯。”何楚云哼着嗓子回了一句。
四五年……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是哪个偏房派过来监视她的?
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