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眉心那点朱砂痣添了抹艳色,更衬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灯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气,萧窈亦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问他的姓名、来历。
少年却因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怔了许久,最后眼圈都红了,纤长的眼睫一颤,随即有晶莹的泪珠滚落。
实在是我见犹怜。
萧窈见他有难言之隐,便没逼问,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并没打算将少年带回别院,见他这样可怜,原想给些金银令他自行离开。却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跄半步又晕了过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险些一头栽在她身上。
无奈之下,只得将人带回来。
事情传到阳羡长公主那里。她听闻萧窈带人回来,大为好奇,第二日一早来看过,随后令人去查来龙去脉。
这样容色姣好的少年,绝非寻常人家会有。加之萧斐在阳羡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想要查个身世并不难。
当日就有了结果。
“那少年叫做亭云。卢椿好男风,有人欲求他帮忙办事,投其所好,重金买来亭云送他。”萧斐并未遮遮掩掩,将查到的事情悉数同萧窈讲了,不疾不徐道,“卢椿虽行事荒诞,但卢樵总要给我几分薄面,不至于为了个庶弟翻脸。你若喜欢,只管将人留下。”
萧窈倒不曾脸红羞涩,只下意识道:“我留他做什么……”
“怀璧其罪。这样的样貌,若无权势依附,便是给他再多银钱也无法立足。”萧斐一针见血指出,又随口道,“你留他在身边,当个研墨奉茶的仆役就是,哪里值得为难?”
萧窈迟疑不定,索性叫人去问亭云的想法。
亭云高热未退,强撑着病体来拜见她,说是甘愿留在公主身侧,为一粗使仆役。
他犹在病中,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伏地的身躯摇摇欲坠。萧窈看得咋舌,便先应了下来,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这两日,萧窈依旧吃喝玩乐。
而今听翠微提及,才想起问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热已去,只是听医师的意思,他身体底子本就不佳,还是须得好好养上月余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养着就是,不必拘礼来我这里拜见。”
翠微应了声“是”。
萧窈慢慢喝完了这碗醒酒汤,残存的醉意彻底褪去,对这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感到好奇,起身出门。
无论谢昭还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顶尖的。
萧窈往日听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说不会再有什么能令她惊艳赞叹,但如今这段琴音中所蕴着的怅然哀婉,却是两人所弹奏的琴音中不会有的。
她趿着绣履,慢悠悠穿行于花木间,循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外。
小院在园子西南角,并不起眼,毗邻园中仆役们的居所。才踏过门槛,便能看见院中抚琴的白衣少年。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墨发白衣,收拾得干净整齐。
通身无半点装饰,却依旧动人。
萧窈的目光在亭云眉心那点红痣稍作停留,后知后觉想起从长公主那里得知的他的来历。
如他这样被刻意教养出来的少年,本就是准备送给达官贵族的“礼物”,总要学些琴棋书画,附庸风雅。
见她来,琴声戛然而止。
亭云起身行礼:“小人闲暇无事,见房中留有一张旧琴,故而以此打发时间。惊扰公主,实是罪该万死……”
石桌上那张琴并不起眼,是极为便宜那种,与萧窈平日所见的那些名琴无法相提并论。
她看向亭云,瞥见他单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叹道:“起来吧,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你的琴弹得很好。”
亭云飞快看了一眼,发现她说完这句,便打算离开。
他虽出身卑贱,但因着这张脸,却也见过不少显贵。
近的譬如那位卢大人,看起来还算是个仪表堂堂的文雅之士,听了他的琴后,引经据典夸赞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恶心。
萧窈的视线却并不会令他有任何不适。她眼眸清亮,犹如山间一泓清泉,不掺任何污浊。
她会对他的相貌感到惊艳,就如同看到一朵开得极好的花,心生喜欢是人之常情。
但也仅限于此。
亭云能觉察到,她对自己并无别的用意。他本该为此松口气的,可见萧窈就这么离开,却又隐隐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侧,又或是要将他送还给卢椿,该如何?
这种本能的不安与恐惧驱使他追上萧窈,谨慎地拿捏着分寸,试着讨好她。
萧窈本就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子。
不单单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边旁的仆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也总是温和而宽厚,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她听着亭云小心翼翼的哀求,见他因赋闲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将一些不起眼的杂活交给他来做。
亭云被人悉心调|教,除却琴棋书画这样风雅的事情,学得更多的其实是如何审时度势,如何赢得贵人们的欢心。
他曾对此深恶痛绝,并没想到,自己会有真心想要讨好谁的时候。
公主于震泽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实意地想要留在她身侧,受她庇护。
铺纸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萧窈倒没想那么多。
如长公主所言,她只当自己身边多了个仆役,做着些无关痛痒的闲差,偶尔看上一眼也算赏心悦目。
而今耗费心神,令她犹豫不决的是,究竟应当何时回建邺?
长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赏赐过来时,说的也是只管安心玩乐,不必着急。
可与此同时,她也收了来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开,最先落出来的是几朵晒干的桂花,原本浓郁的香气已经几不可闻,反倒是信上仿佛沾染着崔循惯用的檀香。
信上并未长篇大论。
除却一板一眼的称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几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饮酒。最后又有一句,“秋日将尽,宜归。”
萧窈斜倚着书案,看着这不足半页的信纸,甚至能想到崔循皱着眉,提笔写信的模样。
青禾看见那几片抖落出来的桂花时,就已经猜到这信是谁的手笔,小声道:“咱们要回去了吗?”
不单单萧窈喜欢阳羡,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邺,一时间还有些不舍,没忍住叹了口气。
萧窈捏着信,轻轻掸了下:“……不急。”
她一直都很擅长踩着崔循的底线试探。就眼前这半页信来看,他应当只是有些许急切,并没到生气的份上,再拖几日也无妨。
退一步来说,分隔两地,便是崔循当真为此不悦,也不能拿她如何。
大不了就是回去之后被他冷着脸斥责几句。就以往的经验而论,只要软着声音认个错、服个软,应当也没什么……吧?
第060章
深秋时节, 萧窈收到了来自卢氏的请帖,邀她移步赴宴赏菊。
自到了建邺后,她隔三差五就要收到各家请帖, 林林总总, 无非是谁家长辈
寿宴、四季八节时令赏花, 又或是打着文会、雅集的名头。
去得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
卢氏是本地大族, 又与阳羡长公主交情匪浅, 这邀约自然不好推辞。只是她前不久才从卢县尉手中抢了人, 而今登门, 多少有些微妙。
抬眼瞥见窗外修剪花枝的亭云, 轻轻叹了口气。
与初见时相比, 亭云的形容颇有起色。
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 身形看起来虽依旧瘦弱, 但不至于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整个人都添了些生机。
他本就出众的样貌更显艳丽, 若非脖颈犹有喉结,倒真像是个绝色女郎。
喜爱美色是人之常情。别院伺候的仆役们,哪怕是脾性不那么好相与的,见着亭云时语气都会好上几分,不会将那些粗活、重活交给他来做。
就连向来循规蹈矩的翠微, 虽认为他的出身留在萧窈身边多有不妥, 但见他这副羸弱的模样实在可怜,也会将多余的点心给他。
青禾昨夜还曾试探着问过她, “会不会将亭云一并带回建邺?”
萧窈对此其实无可无不可。只是一想到崔循的做派, 连她随手照拂管越溪都要吃醋,见着亭云还不知会如何, 就觉着还是算了。
她想得入神,目光在亭云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亭云放了花剪,上前轻声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曾说过,叫亭云不必谨小慎微。但许是这些年经历的缘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讨好,像是生怕惹她不悦。
萧窈问道:“你有什么惦记的亲眷吗?”
亭云怔了怔,片刻后摇头道:“少时随家人南渡,途中遇劫匪,只小人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年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萧窈又叹了口气,瞥了眼一旁的请帖,斟酌道:“过两日,我将去卢氏赴宴……”
听到“卢氏”二字时,亭云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身形僵硬,望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别误会,”萧窈连忙摆了摆手,“我并没准备将你交给卢椿。”
她未曾详细问过亭云的过往,但能将他逼得跳湖求死,必然遭受许多折磨,以致于只是听到旁人提及,就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萧窈将声音放得愈发低柔,解释道:“卢椿应当不至于与我姑母过不去,届时若是不问,想来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亭云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道谢,却听她又道:“待我离开后,你便可以安心留在此处。”
亭云面露无措。
他攥着袖口,有些难以置信:“是小人何处做得不好,令公主不喜吗?”
萧窈:“……”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本就不大擅长回绝旁人,对上亭云这种恳切哀求的模样,一时间更是不知该怎么应对。
总不能说,她这是“防患于未然”,怕崔少卿再蛮不讲理地吃飞醋吧!
思来想去,只得暂且道:“你没什么不好……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在亭云是再知情识趣不过的性子,并不会如崔循那般不依不饶,一定要她给出个承诺才行。
算是暂且敷衍过去。
隔日,萧窈打起精神装扮一番,随自家姑母赴宴。
前些时日的赏枫宴上,萧窈已经见过卢家的女眷们,与那位卢三娘子颇为投缘,这次赴宴还专程拿了从建邺带过来的新鲜式样宫花送她。
萧斐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与阿茜投缘。她性子直爽,不爱书画女红,闲暇时也总想着出门玩乐。”
“不止如此……”萧窈咳了声,“她也不喜王滢。”
这话说起来并不光明正大,但赏枫宴上,两人确实在背后议论了王滢几句。
卢茜讲了自己昔年往建邺去时,因不巧撞了衣衫颜色、式样,被向来眼高于顶的王滢领头奚落的旧事,气呼呼道:“我那时不敢与她相争,只盼着哪天有人能治治她,令她再不能这样神气才好!”
说完,又忍笑道:“早前说公主泼了她一脸酒,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得以见面,必得敬你一杯。”
萧窈曾因此事一度声名狼藉,不曾料到还有人这般想,含笑饮了杯酒。又与她聊起阳羡有何处取乐,颇为投契。
而今才到卢家,卢茜就已经专程在等候她了。
两人年纪相仿,站在一处谈笑,像极了鲜活而娇艳的花朵。萧斐便没拘着萧窈留在自己身边,领她见过卢老夫人后,便放她随卢三娘子一道到园子里赏花游玩去了。
卢氏的园子不算太大,却胜在精巧。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树掩映,溪水穿绕,独具匠心。
“那是我家长兄的居所,登高远望,风景极佳。”卢茜指了指东边的山房,原想领着萧窈过去看看,却被仆役拦下。
仆役恭敬提醒:“有贵客登门造访,恐怕不便。”
卢茜蹙眉。今日赏花宴,宾客盈门,有人造访也是常事,只是不知哪家郎君能有这样大的阵仗?
她欲追问,萧窈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既如此,还是不打扰为好,咱们到别去去看看也好。”
卢茜这才作罢,引着她绕过假山,往湖边去。
一路上宾客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先前在长公主处见过的,待她的态度大都和善亲切。
萧窈知道这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也含笑一一问候。
若是遇着面生的,卢茜也会适时为她介绍,其乐融融。
“这是我四叔母,阮氏。”卢茜看向不远处身着紫衣的妇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有婢女上前,说是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萧窈见她迟疑,主动笑道:“你只管去就是。”
卢茜忙道:“我见过母亲就来,等我。”
萧窈点点头,索性在一旁亭中闲坐歇息。
凉风拂面,湖水泛起涟漪,舒适宜人。她托腮看着湖面发愣,却只听身后传来声问候:“见过公主。”
萧窈回头,见方才卢茜提起过的“四叔母”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