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隐晦的逐客令。崔循会意,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
萧窈也并没有要留他的意思。毕竟以崔循的身份,想要寻个落脚地并不难,除却卢氏,这阳羡大半士族应当都心甘情愿扫榻相迎。
待他离去后,先前犹如避猫鼠一样的青禾才终于挪了进来。
萧窈咬了口蜜饯,疑惑道:“他又不能吃了你,怎么就吓成这般模样?”
青禾时常跟在萧窈身边,其实没少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崔少卿。
她只觉着这位少卿大人冷冰冰的,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叫人不由自主敬而远之。可先前在汤泉殿外,崔循的神色实在有些吓人。
尤其是他落在亭云身上的目光,回想起来,总是心有余悸。
青禾在榻边坐了,同萧窈讲了先前的情形,唏嘘道:“我看着,少卿那时是真要吃了亭云……”
真正被“吃干抹净”的萧窈无话可说,只好问:“亭云呢?”
青禾道:“他也被吓到了,还曾小心翼翼地同我打听崔少卿的来历。我并没透露,只叫他先回去歇息了。”
萧窈点点头,掩唇打了个哈欠,便没再问下去。
她觑着崔循离开时的状态,便知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扶着凭几起身,懒懒道:“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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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循去温泉别院时,并没忘令人依着礼数,给阳羡长公主下了拜帖。
萧斐收到拜帖时大为诧异。
因崔循并不是那等无所事事的纨绔,没有游山玩水的闲暇功夫。他这些年离开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旦出远门,必然是有要紧的事情才对。
紧接着,她就又意识到,崔循应当是为萧窈而来。
“据别院仆役所言,崔少卿行色匆匆,看起来似是……”知徽斟酌着措辞,谨慎道,“不大高兴。”
萧斐心中猜了个大不离,知道此事跟自己没什么干系,并没急着过去掺和,只令人看着别院动向,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
知徽立时吩咐下去。
萧斐坐直的身体又倚回藤椅,漫不经心地听琴。
她是第二日晨起,才得知崔循昨夜何时离开的别院。
“别院消息传来时,您已经安歇,奴才想着并非十分要紧之事,便未曾打扰。”屈黎解释过,又道,“也遣人去卢家问过。说是崔少卿昨日方才抵达阳羡,为公务而来。”
萧斐看过妆奁中的钗环,轻嗤了声:“这话也就骗骗傻子了。”
且不说阳羡素来风平浪静,便是有什么要紧事须得当面商议,也只有卢家人去建邺见崔循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他亲自过来?
屈黎便笑道:“两位长公子相识多年,想是交情匪浅。”
她挑中了支金丝缠凤钗,目光多停留片刻,梳头的婢女已会意,取出簪上。
萧斐看着铜镜,忽而叹了口气:“也无怪圣上为难。窈窈的亲事,确实是个烫手山芋了。”
她其实没怎么与崔循打过交道。
因年岁差了不少,她在建邺时,崔循虽已是同辈中佼佼者,但也仅限于此。旁人提起他,说的是崔氏那位小公子姿容如何出众、文才如何惊艳,在她看来与那世家那些个“芝兰玉树”没什么分别。
崔循真正崭露头角,再度撑起崔氏时,萧斐已远在阳羡,时不时会听到这位的事迹。传言难免会有失真之处。但只需看如今崔氏势力如何,就知道崔循绝非好拿捏的人。
他这样的人,对什么越是上心,就越是势在必得。
屈黎揣度着问:“圣上是对少卿有何不满?”
“谈不上不满,他只是不希望窈窈为了换取利益嫁入崔氏罢了。”萧斐将这位庶兄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一时又有些感慨,“他这样堪称迂腐守旧的人,能这样想,倒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了。”
屈黎知她话语中的怅然从何而来,低声道:“此心一如先帝。”
“窈窈的处境较我当年,恐怕难上许多……”萧斐抿了唇脂,正欲开口,却有婢女前来通传。
“崔少卿登门拜访。”
按常理来说,这时辰登门并没什么问题。
只是离了建邺后,萧斐的日子从来过得懒散,并不会如当年那般早早起身。毕竟用不着给谁问安立规矩,也没那么多往来庶务要过问。
以致眼下还没用朝食,崔循便来了。
萧斐看了眼天色,吩咐道:“奉茶,请他去花厅等候。”
她并没打算委屈自己,空着肚子待客。一来应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二来,也是有意晾着,想看看崔循的反应。
第063章
知羽在长公主身侧侍奉多年, 从禁庭到阳羡,见过不知多少姿容出众、风流蕴藉的士族子弟,自问也算见多识广。
饶是如此, 在见到这位崔氏的长公子时, 依旧不免赞叹。
他形表样貌、风姿仪态正如传闻中所言那般无可挑剔, 渊渟岳峙。
既并不似有些轻狂的士人那般,趾高气昂, 几乎要将轻慢写在脸上;也不会如那些有意讨好的客人, 谄媚奉承, 总想着打探些什么。
如岿然不动的山, 又或是深不见底的湖, 难以触动, 不可企及。
以崔循今日地位, 几乎无人能令他等上这样漫长的时候, 从踏入花厅到长公主露面,近乎半个时辰。
但他脸上并无半分不耐烦, 平静起身问候。
萧斐见过崔循数次,却从未如眼下这般仔仔细细地审视过对方。她在主位落座,不疾不徐道:“多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崔循由着她打量,神色自若道:“仓促造访, 是我多有冒昧。”
“实是令我始料未及。”萧斐轻笑了声, 开门见山道,“不知少卿今日来我这里, 所为何事?”
崔循道:“我此番来阳羡, 既为公务,也为公主。长公主是她尤为敬重的长辈, 于情于理,自当拜会。”
他并不避嫌,轻描淡写地挑明自己与萧窈的关系非同寻常。仿佛确认了,萧窈会将两人之间的事情说与她听。
萧斐忽而明白了他真正的来意,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少卿是怨我留了窈窈太久,特地登门要人来了。”
崔循垂眼:“岂敢。”
“那若是我不肯放她回建邺,就要她长长久久留在阳羡,与我作伴呢?”萧斐煞有介事,语气听起来不似玩笑。
崔循情知这是试探,眉心却还是不易察觉地轻轻皱了下。思忖片刻,缓缓道:“圣上并非宣帝,公主与您亦有不同。”
萧斐心知肚明,自己能有如今自在的日子,是诸多缘由促成的。有宣帝在时的一番苦心安排,有驻守阳羡多年的卢氏一族,亦有母族背后的裴氏为底气……
可萧窈并没这些。
更遑论,她还招惹了崔循这个麻烦。
若一早料到会到今日这般境地,早前年节,她兴许并不会向萧窈挑破崔循那点幽微而隐秘的心思。
可偏偏阴差阳错,覆水难收。
重光帝亲笔所书的信上,言辞恳切,托她帮着参详萧窈的亲事。说是父女之间感情再怎么深厚,依旧有许多话不便问起,萧窈母亲、长姐皆已不在,只好劳她费心。
萧斐记在心上,这些时日也曾明里暗里试探过,如今只觉恐怕白费心思。
崔循打定主意要娶萧窈,犹如箭在弦上,谁也无法阻拦。
崔循来这一趟,等候的时辰远比见面说话的时间长,倒真是像极了一个态度恭谨的晚辈。
又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萧斐见过他,想了半晌,这才去往别院。
萧窈并没出门。她睡到日上三竿,用
过迟了许久的朝食后,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晒太阳。
她抱膝窝在藤编的秋千中,长发披散肩头,有些毛躁。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毯下,露着双水灵灵的杏眼。
萧斐恍惚想起她当年到阳羡养病的模样。梳着双鬟髻,瘦瘦小小的,像只刚断奶的狸奴,不哭不闹,可怜可爱。
一晃眼的功夫,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女郎了。
萧斐揉了揉她的鬓发,若无其事道:“今日怎么不出门去玩?”
“姑母就不要明知故问了。”萧窈心知肚明,崔循来过别院的事情绝不可能瞒过自家姑母。下巴抵在膝上,轻声道,“我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萧斐在一侧坐了,柔声问:“窈窈想回去吗?”
萧窈点了点头:“我应当回去。”
她已经不是年少无知的小女郎,也不能再任性妄为,一时想要这个,一时又想要那个。
“过些时日,我与卢娘子进山玩过,便启程回建邺。”萧窈舒了口气,自顾自笑道,“阿茜提过,她舅父也曾在军中历练,教了她许多。还约好了要同我比试,看看谁的箭更准些……”
萧斐看出她有意转移话题,并没戳破,只含笑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
事情本该就这么定下。
可晚些时候,却有仆役来报,说是卢三娘子遣了婢女过来回话。
萧窈笑道:“快请。”
她原以为是卢茜决定下来哪日一同出游,待到见着一脸为难的婢女,便知道八成是有什么意外,心沉了些。
“我家女郎说,实是对不住公主。原是约好了要一同出游,偏不巧,今日得知外祖母旧疾复发。她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原就算不得康健,病中思念女郎……”
婢女埋着头,恭恭敬敬转述卢茜的话。
萧窈几乎能想到卢茜着急又内疚的模样,怔了怔,连忙道:“自然应当以老人家的身体为重。告诉你家女郎,只管过去探望侍疾,不必在意旁的。”
“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何时得空,再与她续上此约,一较高下。”
婢女又奉上带来的赔礼,这才告退。
锦盒中是枚犀角扳指,镌刻着山水纹。
萧窈捧着看了许久,指尖摩挲着其上精美的纹路,良久后交给翠微。
“妥善收起来。”萧窈叹了口气,兴致阑珊道,“叫人一并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去吧。”
翠微有些意外,旋即却又隐隐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我今晨遣人去卢家问过。崔循此番来阳羡是打着公务的名头,原也留不了多久,过两日便该回建邺……”萧斐吹开茶水氤氲的热气,“如此一来,窈窈兴许要与他同行了。”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及至对上自家姑母意味深长的视线,这才惊觉这话似是在暗示什么,垂眼想了会儿,试探着问道:“姑母的意思是,此事并非凑巧,而是崔循有意促成?”
“也兴许是我疑心太过。”萧斐吩咐屈黎,“你亲自去卢家问问……”
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以卢项与他的交情,若真是做了,必然会将此事做的周全。若真想查清楚,只怕得去晋安褚氏那里才行。”
她口中的晋安褚氏,正是卢茜外祖家。但于情于理,都没有为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过去问一句的道理。
“不必这样麻烦,我自有办法。”萧窈一句带过,却又道,“此番回去,想和姑母借屈黎些时日,叫他去建邺看看父皇的病症。我每每问及,父皇总说不妨事,可这大半年下来药从未断过,总不见好。”
“屈黎的医术这般好,当年能治好我的病,总是比宫中那些医师厉害的。”
她提及此事时,带着些许自己都不曾觉察的不安。
萧斐眼皮一跳,不着痕迹移开视线,颔首道:“自然可以。”
萧窈又笑道:“今岁年节,姑母可早些去建邺。而今学宫已经重整,欣欣向荣,有祭酒他们坐镇,寒门学子受了许多照拂。父皇每月都要亲至学宫,姑母见了,想来也会十分欣慰……”
去岁离开时,萧斐还曾特地前往尚在修缮中的学宫看过。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温声道:“好。”
抬手理了理萧窈稍显凌乱的发丝,亦笑道:“咱们年节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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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在此处居住的时日不算太长,尚未足月,行李却来时多上不少。有这些时日与阳羡士族往来收到的各式各样礼物,也有给晏游、尧祭酒他们带的特产土仪。
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装车。
萧窈百无聊赖地看了半日,又去后山湖边垂钓。
她这样的性子并不适合垂钓,少时试过,但就没钓上来过哪怕一条小鱼,后来索性作罢。
湖边有棵足百年树龄的银杏老树,间或有叶子被凉风吹落入湖中,泛起涟漪。
昔日自武陵往建邺去时,也是这样的时节,而今已有些恍如隔世。
青禾又撒了把饵食,像是生恐惊动了兴许压根不存在的鱼,小声道:“翠微姐姐叫我来问,亭云应当如何安置?”
萧窈回过神:“可问过他的意愿?”
“说是愿尽心竭力,为公主效劳。”青禾想了想,如实道,“我看着,他倒像是不放心留在别院……”
阳羡长公主与卢氏交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萧窈离开后,长公主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或是顺水推舟,任由卢椿将他带回去?
亭云不知这位长公主品性如何。但他在卢椿手中受尽折辱,宁愿赴死,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也不敢赌。
如惊弓之鸟,只有跟在萧窈身边,才能带来些许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