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知道亭云顾忌什么,并没叫人劝阻,只道:“既如此,容他跟着就是。待到了建邺,叫小六为他安排……”
青禾迟疑一瞬,小心翼翼提醒道:“若崔少卿见了,恐怕会不高兴。”
萧窈揪了几根野草,想编一只少时常玩的草蚱蜢,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该如何下手。她摆弄许久也没成形,兴致阑珊地撂开,才终于答了青禾的忧虑,冷哼道:“我管他高不高兴。”
崔循想要的与她想要的,从始至终截然不同。
若事事由他的心意,她压根就不可能来阳羡,此时兴许应当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备嫁。或是绣两针嫁衣,又或是被傅母们教导如何操持庶务、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纵使是对着崔循那张她极喜欢的脸,这种日子过久了,恐怕也是要厌烦的。
所以必得踩着他的底线,叫他让步才行。
第064章
阳羡通往建邺的必经之路上, 车马驶过,烟尘渐起。
为缩短在途中耗费的时间,崔循来阳羡时并未乘车, 而是骑马疾行。松风随行, 他好些年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一路下来只觉仿佛去了半条命。
知晓将与公主同回建邺时,由衷地松了口气——
长公子大费周折, 而今得偿所愿, 他应当也不至于再受罪。
只是这口气没能松彻底。
公主对于“偶遇”这件事恍若未闻、毫无表示就算了, 权当是避嫌。
可午后途径驿站, 彼此都停下来休整。公主的随从中有个相貌出众、面若好女的仆役, 拎着铜壶换了沏茶的水, 殷勤送至公主乘坐的马车。
松风心知肚明, 这就是公主救下来的那个“乐师”。他咬着肉饼, 只觉噎得上不来气,灌了两口水才勉强咽下去。
垂眼看向地面, 大气都没敢出。
只见那片绣着精致暗纹的衣摆在原处停留许久,被凉风吹动拂过枯草,最后却还是向着对面去了。
萧窈倒是对崔循的到来毫不意外。
隔窗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极为敷衍地问候:“巧遇。”
“不巧。”崔循抬眼看着她, “原本昨日就要离开阳羡, 得知你今日启程,故而特意等候。”
萧窈“哦”了声。
她托腮与崔循对视片刻, 见他并没就此离开的意思, 回头向青禾道:“你去用些
饭吧。”
青禾求之不得,忙不迭下车, 给两人让出独处的空间。
崔循登车后,萧窈才意识到他应当是换了平日常用的檀香。
他从不会如那些涂脂抹粉的士族郎君一样,身上的香气仿佛能熏死人,而今新换的是冷而淡的梅香,于冬日极为相称。
素白的锦衣看似简约,却又绣有暗纹,光华内敛。
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处处透着高门显贵公子才有的风雅底蕴。
萧窈倚着迎枕,将他从头看到尾,并没动弹,只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茶具:“请自便。”
那是刚泡的茶。
白瓷壶口有热汽氤氲,泛起清幽宜人的茶香。
崔循并没碰。他重重捻过衣袖,目光落在往来帮忙的亭云身上,虽已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和缓,可开口时依旧像是质问:“你要将他带回建邺?”
萧窈点点头:“是。”
“为何?”崔循道,“你身边应当不缺伺候的人。”
“想带就带了。就算多一个人的口粮,也不是养不起,又有什么妨碍?何况……”萧窈顿了顿,莞尔道,“他很听话。”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萧窈仰头看他,眉眼似笑非笑。
崔循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并未回答。
“少卿总不会要为此同我生气吧?”萧窈眉尖微挑,略略倾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先前你不是应了,许我在阳羡多留些时日吗?偏生不巧,卢娘子外祖家有事,先前约的出游搁置下来,便没用上……既如此,不如就换成带亭云回建邺吧。”
崔循想拢她的手,却被躲开,只虚虚攥了轻柔绵软的衣料。下意识皱眉道:“这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事情。”
“那言而无信在先的人,是我吗?”
萧窈并未彻底躲开,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教人琢磨不清下一刻会远离还是贴近。
因早起的缘故,她今日未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唇色看起来有些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依旧清澈灵动,映着他的身形,又仿佛能照见所有情绪。
崔循晃了晃神。
他知道这件事做得刻意了些。只是早先夙兴夜寐处理事务,勉强挪出几日空闲来阳羡,想的便是一定要将萧窈带回去。
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
归根结底,有前车之鉴,他心中信不过萧窈的承诺,所以宁愿促成这所谓的“巧合”。
卢氏那里早已安排妥当,纵使阳羡长公主亲至,也不可能问出什么破绽。
可萧窈并不问卢氏,只来问他。
“你眼下若是能对着我说,自己不曾在背后动过手脚,卢娘子之事当真只是巧合,我便信你。”萧窈隔着柔软的衣料,覆上他的手背,自顾自道,“如何?”
车外人来人往,窃窃私语,车厢中却是一片寂静。
崔循从不是君子,为达目的,怎样的手段都能用。如今对上萧窈清澈的眼,却忽而发现,自己无法镇定自如地对她撒谎。沉默片刻后还是认下:“是我的过错。”
话虽这么说,却又不见心虚,视线不躲不避,反倒端详着她的态度。
萧窈轻轻吸了口气,小声道:“你气死我算了。”
崔循一怔。
“你再这样步步紧逼,等气死我,就另喜欢旁人去……”
崔循反手攥了她行将抽离的指尖:“胡言乱语。”
“可我当真不喜欢你这般行事,强硬,不通人情。”萧窈意有所指道,“……我只喜欢听我话的人。”
这实在是一个明晃晃的直钩。
不加掩饰,坦坦荡荡。
若是拿这样的钩去钓鱼,便是在河边坐到天荒地老,竹篓里恐怕也不会多添一条鱼。
而崔循从不会对哪个人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若不然,崔翁也不会被气得摔了心爱的那套茶具,从惊怒逐渐到叹息不止。
但萧窈就是这么做了。
只不过她在这直钩上,又添了些格外诱人的饵食,令他无法轻易回绝。
萧窈倾身近前,金丝羽线刺绣的罗裙在茵席上铺开,像极了羽毛精致华美的小雀。
眼波流转,一寸寸自他的眉眼看过,落在唇边。
分明是引诱,却又带着些许无辜。
这是要他俯首称臣的诱饵。
崔循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要咬一口。
可她却没什么耐性。不过片刻功夫,等不到他的回应,眉眼间便添了几分不耐烦,像是下一刻就要撂开不管不问。
崔循终于没再沉默下去,喉头微动:“你想要我如何?”
“你明知故问。”萧窈数着他的罪状,“今后不准言而无信、阳奉阴违,将那些算计与手段用到我身上,胁迫我……”
自风荷宴那夜后,这样的事情不知有过多少。
萧窈从前隐隐不适,只是不疼不痒被温水炖着,并没惊觉。这两日细想下来,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被他给炖熟了。
崔循的掌控欲很强。
既是性情由来如此,这些年的经历也加重这点。说到底,风轻云淡、与世无争的人,是坐不稳他这个位置的。
可萧窈不喜被任何人操控。
“简而言之,”她纤细的手臂勾在崔循肩上,杏黄的衣袖微微滑下,露出一段皙白如雪的肌肤,轻声细语道:“今后你我之间,我说了算。”
食髓知味的人,是不大禁得起撩拨的。隐隐浮动的幽香令人想起许多不合时宜的画面。
崔循闭了闭眼:“若我不答应?”
“那也没什么,”萧窈轻飘飘道,“不过等回了建邺,我就要将亭云留在身侧侍奉了,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她信口胡诌着,只觉腰间一紧。
原本虚留着的距离不复存在,整个人都跌在崔循怀中,像极了那晚汤泉池边的架势。
而今衣着装扮整整齐齐,萧窈并没惊慌失措,只轻笑道:“生气啦?”
崔循险些要被她这副不知死活的模样给气笑,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他并非良善之人,最为介怀时,一度动过杀亭云的心思。但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若如此,萧窈只怕要恨透自己。
于她而言,底线是不能碰的。
扶着萧窈的腰,令她稍稍坐直了些,叹道:“你惯会得寸进尺。”
萧窈坦然地点了点头:“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
“可若是无从约束你,总是令人难安。”崔循抚平她微微蜷缩的手掌,十指逐渐交握,徐徐道,“萧窈,回去想想你我之间的婚期定在何日。何时想好了,我便应你。”
萧窈并没想到此事会骤然提上议程,愣了愣:“你先前不是说,家中长辈……”
崔循打断她:“来阳羡前,我去见了祖父。”
被崔翁叫来当说客的崔栾已然带着妻子回了京口。耗至今日,崔翁兴许终于是厌倦,又兴许是知道强求无用,只叹道:“有朝一日,你终会后悔的。”
虽近乎不吉的谶言,但到底是允准了。
也正因此,他想着快些将萧窈带回去。
“你起初不该招惹我的。可既招惹了,便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崔循目光微黯,逐字道,“应负责才对。”
第065章
虽不大情愿, 萧窈却也不得承认,崔循所言的确一针见血戳破了她的心思——
她享受着崔循带来的好处,自己却不大想负责任。
崔循扶在她腰上的手稍稍用力, 想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些。
萧窈却并没松手, 依旧勾着他修长的脖颈, 讨价还价道:“不能用旁的来抵吗?”
崔循眉尾微抬。
萧窈贴近,在他唇角飞快地亲了下, 意有所指道:“这个, 或者旁的什么。”
她面色若桃花, 眼眸亮晶晶的, 簪星曳月。
令人想要抬手捧着她的脸颊, 从那双灵动的杏眼亲吻至嫣红的唇, 再往下……
崔循用了极大的意志力, 才抓着她的手腕, 将人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正儿八经强调:“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的情人。”
萧窈对视片刻, 见他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便知道这回没戏,只得悻悻收回手。
她倚回迎枕,随手拿起方才撂在一旁的书翻看。
车马在驿舍本是稍作歇息,用过饭、补充了干净的水后, 便该继续启程。只是两位主子凑到一起后, 就再没露过面。
两拨人你看我我看你,愣是谁也没敢过去催促。
还是萧窈煞有介事地看了两页书后, 在崔循沉默的注视下, 终于装不下去。并没起身,只是脚尖踩着他衣摆一角, 下巴微抬:“时辰不早,怕是该启程了。少卿若是再不下车,可就说不准旁人会如何想了……”
雀羽般的衣摆之下,她未着绣履,只松松系着雪白的足衣,隐隐可见脚踝。
崔循原本因她这轻挑的动作皱了皱眉,垂眸看了眼,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萧窈愣了愣,无师自通地体会到微妙的意味,立时又缩回裙下。抬起手中的书遮了半张脸,带着些送客的意味轻声催促:“还有什么事?”
大多数时候,崔循的神色总是八风不动,落在旁人眼中看不出什么区别。可萧窈还是觉察到,他似是有话想说。
但不知因何缘故,却又难以启齿。
像是在等着她自己意识到一样。
萧窈很少见他如此,收起戏谑的心态凝神想了会儿,却依旧毫无头绪。最后只好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究竟何事?”
崔循未答,叮嘱了句“仔细着凉”,便下了车。
萧窈:“……”
直到青禾回来,马车回到官道赶路,她才回过神,没好气地抱怨:“纵是有什么事,为何不能直言?”
害得她再三思量无果,继续想也不是,撂开也不是。
直至晚间,在下一处驿舍落脚歇息,萧窈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度怀疑崔循是不是故意吊自己胃口。
驿舍提前得了吩咐,知晓今日有贵客停留,特地令仆役们将里里外外洒扫一新,菜色也十分丰富。
青禾挨个打开食盒,摆了足有一桌菜。
萧窈托腮看过,兴致阑珊道:“我没什么胃口,你们不必拘着,坐下一起用饭吧。”
翠微递过热水浸过的帕子给她,青禾则道:“方才去厨下取饭时,我又见着了崔少卿身边的仆役,叫做‘松风’的那个。”
两人在学宫时就打过照面,只是未曾有过往来。
萧窈漫不经心问:“如何?”
“他主动与我搭话,说了几句。”青禾想了想,语气游移不定,“听他的意思,明日仿佛是崔少卿的生辰……”
萧窈捏着汤匙的手一顿。
青禾解释:“他并非那等健谈的人,平日不言不语的。我想着,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同我提及此事,兴许是想借我之口转告公主。”
萧窈“哦”了声,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她只一听,便知道青禾的揣测没错,也终于明白为何崔循会那般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