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气如兰,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崔循脚步微顿,这才低声道:“很轻。”
早前在学宫,他曾见过晏游背萧窈回来。
她那时昏昏欲睡,衣裳还沾染着残存的酒气,有气无力伏在晏游肩上,俨然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
而今换作自己来,才知道她这样轻盈、柔软,像是一团云。
萧窈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翻旧账道:“上巳那夜,我央你背我回去,说了许久,你却怎么都不肯答应。”
崔循垂了眼睫,与她解释:“于礼不合。”
萧窈质问:“那如今难道就合了吗?”
两人亲密至此,远远超出应有的限度。
崔循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的底线早被萧窈一步步拉低,风荷宴后,所有的礼仪规矩都已经被抛之脑后。
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想了想,只道:“你我总是要成亲的。”
萧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随口问起旁的:“今日可吃寿面了?”
崔循道:“不曾。”
白日赶路多有不便,晚间在驿舍落脚,松风办事周全,特地吩咐厨下做了寿面送来。只是他没什么胃口,连食箸都没动。
萧窈“嗳”了声,不解道:“是此处厨子手艺不好吗?”
说着劝道:“既是生辰,纵然味道不佳,多少还是应当吃些,才算圆满……”
崔循低低笑道:“好。”
萧窈百无聊赖揪着鹤氅,想了想,又好奇道:“你这些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必是十分热闹吧。”
崔循并未否认,只道:“熙熙攘攘。”
萧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她生辰还得抽空应付那么些算不上喜欢的宾客,不由得心有戚戚然,便没再多问。
说话间,这段算不得长的路走到尽头。
抬眼能望见驿舍大门悬着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晃晃悠悠,映出稍显斑驳的“万流”匾额。
萧窈便戳了戳他的肩,提醒道:“该放我下来了。”
四下无人、漆黑的夜色中也就罢了,驿舍中的仆役必然还在等候,总没有这样回去的道理。
崔循并没反驳,只是动作仿佛格外迟缓些,放下她后又抚了抚肩头。
萧窈埋头打理衣裳。
借着逐渐微弱的烛火抚平衣摆,掩唇打哈欠,声音中透着困意:“是该歇息了……”
两人前后脚进了驿舍。
守在堂中等候的翠微见着她后,松了口气。上前牵了萧窈的手,试了试温度,发觉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冷,才笑道:“这时辰必是困了,已叫人备了水,梳洗过早些安置吧。”
萧窈半垂着眼,乖巧地点了点头。
楼梯上到一半想起崔循,回头看了眼,只见他立在大堂中,也正看向她的方向。
仆役众多,萧窈没再说什么,只冲他笑了下,便半倚着翠微回房歇息去了。
倩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崔循这才收回视线。
松风能看出长公子情绪变化何其大,由衷松了口气,又试着提议道:“公子尚未正经用过晡食,灶房火上还煨着饭菜,多少还是用些吧?”
崔循瞥他一眼,淡淡道:“令人煮碗寿面即可。”
松风怔了怔,随后殷勤应下,立时叫人传话去了。
驿舍为接待贵客,里里外外洒扫收拾过,但与崔循在建邺的居所自然无法相提并论,卧房显得有些偪仄。
新换的书案依稀透着潮腐的气息。
纵使燃了他惯用的熏香,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崔循不会为此小事责备驿舍仆役,只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准备继续写那封因萧窈的到来暂且搁置的回信。
叩门声响起时,他眼皮都没抬。
松风进门,手中捧的却并非食盒,而是一黑漆描金的木匣,其上绘着几竿翠竹。低声道:“方才公主身边的青禾姑娘送了这东西过来……”
笔尖顿住,崔循抬眼看来。
松风立时会意,将木匣送至书案前,小心翼翼打开。
“公主说,先前虽请您挑一个生辰礼。但回去后想了想,这方砚台横竖已经叫人从那么一大车行李中翻出来,再放回去也麻烦,便依旧送您了。”松风一板一眼地复述着。
崔循垂眼看着那方砚台。
脑海中却能无比清晰地描绘出萧窈说话时的语气、神态,眉眼弯弯,带着些狡黠的笑意。
此时萧窈应当已经歇下,他却很想、很想立时就见到她。
第067章
离了万流驿, 距建邺便只有一日的路程。
萧窈昨夜未曾歇好,加之晨起赶路,上车后盖着层薄毯昏昏欲睡。直至午后方才打起精神, 同翠微翻看礼单, 挑选送给各人的礼物。
这些事情翠微做的得心应手, 她捧着茶盏,静静听着, 偶尔提一两句。
马车停下时, 茶盏中的水随之晃动。
驾车的仆役回禀:“是崔少卿。”
这几日同行下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位主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私下或多或少总有议论, 但明面上是半点不敢表露的。
皆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翠微已然习以为常, 也明白这事不应自己过问, 不动声色地带着青禾换到了另外的车上。
马车行驶如常时, 车厢中便只余二人。
萧窈指尖按在书案上长长摊开的礼单上,带着些微疑惑看对面跽坐的崔循, 没开口,只等他道明来意。
崔循轻咳了声:“晚间便到京都。”
“我知道。”萧窈点点头,没明白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么就值得他亲自来说了,她那么多仆役又不是吃干饭的。
崔循又问:“抵京后你去何处?”
“先回宫去见父皇,过一两日再回学宫……”萧窈下意识答了, 随后意识到这也是一句废话, 这种人情世故的,崔循又岂会不明白呢?
她眉尖微挑, 稍一思索, 拖长声音“哦”了声:“若是想见我,直言就是, 何必找这么些由头呢?”
崔循被她戳破心思,未承认,却也不曾否认。
萧窈托着腮,对此有些难以理解:“可你我昨夜才见过。”
至今甚至不足十二个时辰。
“这几日,必定积压不少事务,须得料理。”崔循似是叹了口气,“你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再见面,就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了。
他先前近乎急切地想要带萧窈回建邺,而今却忽而觉着,这段路若是再长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真的有些黏人,萧窈忍不住想。但也没什么不好。
崔循样貌生得这样好,纵使一言不发,只在旁当个花瓶,那也是叫人看一眼便觉赏心悦目的花瓶。
崔循的视线随她落在礼单上,立时猜出这是做什么,不疾不徐道:“拟好了吗?”
“差不离。”萧窈也没什么忌讳,漫不经心道,“又不是你们士族之间的往来,总得掂量着,分个亲疏远近、三六九等。能得我这份礼的,想来是不会同我计较的。”
崔循一眼扫过,大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人。
只是在看到给晏游的东西仿佛格外多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看到管越溪的名字时,又顿了顿。
萧窈有所察觉,疑惑道:“有何不妥?”
“你很看重管越溪。”崔循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当初萧窈离开建邺前,他就曾问过管越溪之事,只是那时被她三言两句敷衍过去,并未认真聊过此人。
如今再提,醋味淡了些。
倒是带着些旁的意味。
萧窈点点头:“他代我抄了那么多书,送些薄礼不也理所应当?更何况他没什么不好。”
管越溪除却在许多人眼中算是“污点”的出身,旁的无可挑剔。
重光帝有惜才之心,前回来学宫时,曾召他前来问话。萧窈那时人虽不在旁,但后来听自家父皇提过,说是“对答如流、颇有见地”。
她本就帮过管越溪
,看出父皇有提拔此人之意,自然照拂得更多些。
而今要等的,不过是个合适的时机。
崔循对此心照不宣,垂了眼,不再提及此事。
萧窈在礼单上又勾了几笔,便撂开不看,转而翻出那本《山海经注》,向崔循道:“这些时日断断续续看过,有几处不解,既你在此,便不必回去叨扰师父了。”
萧窈并不担忧他会不懂。崔循也不曾犹豫,坦然应下。
萧窈问之前,先给自己添了盏茶水,以备提神。但不知是她这一年下来耐性见长,还是崔循有所长进,这次竟并没听困。
虽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却会额外多讲些旁的给她听。
不知不觉中就过了许久。
马车再度停下时,萧窈隔窗看了眼天色,了然道:“是该过城门了?”
“城门尚未到,是偶遇了晏小将军。”
六安刻意强调了“晏小将军”,有意提醒。萧窈正要推开窗的手顿了顿,看了眼书案对面的崔循,神情中除了偶遇晏游的惊讶,又有些许犹豫。
崔循注视着她,不言不语。
晏游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窈窈?”
似是疑惑她为何听了回禀,却迟迟没有动静。
萧窈知道不该再耽搁下去,推开半扇窗,向外看去。
晏游坐于马上,身着甲胄,额发似是被汗水浸过,脸上似是也灰扑扑的,沾着些尘土。满是笑意的目光落于她身上,调侃道:“是睡着了?”
萧窈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干巴巴笑道:“你怎会在此?”
“今日带兵出营演练,回程见着一行车马,想着兴许是你自阳羡归来,便过来看看。”晏游解释过,又问,“这些时日玩得高兴吗?”
“自然。”萧窈忙道,“我带了些礼物给你,是叫人送到营中,还是你在城中的居所?”
晏游一笑:“不急。过两日休沐,我自去取就是,也好听你讲讲这些时日的趣事。”
萧窈见他似是有要离开的意思,连忙又点了点头,隐隐带着些催促的意思:“你既还有要务,便自忙去吧,不必在我这里耽搁。”
晏游若有所思,只是回望远处的兵士,还是没在此处多加逗留。与她道别后,一扯缰绳,掉头而去。
萧窈趴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远去,不经意间舒了口气。
只是回过头,对上沉默的崔循,又哽住了。
崔循的面色很平静,眉目舒展,看起来风轻云淡。在萧窈愈发心虚之时,笑了声:“你方才在怕什么?”
萧窈:“……”
她扯着膝上的薄毯,欲言又止。
“怕晏统领知晓你我之间这样亲近吗?”崔循顿了顿,“还是说,你认为我见不得光?”
萧窈目瞪口呆,边摇头边摆手:“我并没这个意思。”
崔循:“嗯?”
萧窈几乎要百口莫辩了。
她方才并没想太多,只是本能使然,就好比她并不想重光帝知晓自己与崔循的往来有多频繁、多密切一样。
但她也知道自己该给崔循一个解释,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与我阿父一样,有些……古板。若见我与你这般亲密,总难免会觉着不妥,纵然不会当面训斥我,也少不了明里暗里规劝……”
“就像你从前总是叫我‘自重’一样。”
这一解释似乎说服了崔循。只是转眼间,他却又道:“你我早日成亲,便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又在明里暗里催促她落实“名分”。就如同前几日,要她回去考虑婚期定在何日。
萧窈端起茶水抿了口,没再回避这个问题,想了想道:“你既已征得崔翁同意,便只管请他去向我父皇提亲就是,我不会回绝,父皇也只有应允的道理。至于婚期这等事宜,三媒六礼,自然也有人算良辰吉日,又何必一定要问我?”
她自问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清楚明晰。崔循脸上却并不见多少喜色,反倒重复道:“你不会回绝?”
萧窈颔首:“我担保,不会出尔反尔。”
崔循道:“为何不是欣然应允?”
萧窈被他给问愣了。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好在翠微恰过来解了此围。
“城门将至,公主应当回宫,少卿应当也该回自家才对,”翠微态度透着些拘谨,却还是提醒道,“不如暂且就此作别吧。”
崔循知她曾是萧窈长姐的侍女,萧窈素来爱重她,不能以等闲仆役视之。加之这话确实占了道理,遂起身道:“是我叨扰了。”
他才离开,萧窈便彻底没了正形,向后一仰,躺回引枕。
“按这个来吧,将那套泥人也一并给谢娘子。”她指了指先前随手撂开的礼单,“回宫整理了行李,叫人送去。”
翠微应下。正收拾书案,见那几张写写画画过的纸,一眼就认出并非萧窈的字迹。稍一迟疑,问道:“这几页纸……”
“是他画的地形图,”萧窈道,“与书册一同收起来就是。”
翠微便没当废纸扔掉,妥善收好:“少卿实是博闻广识。”
萧窈道了声“是”,怀中抱着薄毯,在翠微以为她已经睡过去时,又冷不丁道:“他这样一个人,几次三番求娶,我却还不曾积极回应……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翠微愣了愣。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两回,摇头道:“并不应当这样论。更何况,公主也很好,无论配哪个郎君都是绰绰有余,无需妄自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