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的厨子很好,几乎每道菜做得都很合她的胃口;家中的仆役们恭恭敬敬,并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陆氏这个婆母也称得上和蔼可亲,请安问候,并不为难。
就连昨日见崔翁,都算得上相安无事。
依旧是在那清幽雅致的别院,依旧是那片湖边。早前崔翁面上一片和气,实则绵里藏针刺她,好叫她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崔循。
这回,他老人家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
盯着她与崔循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朴实无华道:“好好过日子。”
只是在行将告辞时,又忽而向崔循道:“我这几年闲来无事。早些生个孩子,我也能帮着教导一二。”
崔循未曾多言,只应承道:“好。”
萧窈却是当场听愣了,直至走出别院,才终于回过神。正欲说些什么,崔循却先一步开口道:“孩子还是应当你我教导。”
萧窈愈发无措。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探讨?她实在难以理解祖孙二人的想法。
崔循将她的疑惑理解成旁的意思,解释道:“太沉静的性情算不得好。若是女郎,还是应当如你一般,自在些才好。”
萧窈无言以对。
“在想什么?”萧斐看出萧窈走神,轻轻捏了捏指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萧窈倏然回过神,咬着唇,笑而不语。
“怎么还跟姑母在这里装傻?”萧斐抬手,葱白的手指在她额上轻戳了下
。见她面露窘色,这才又笑道,“罢了,罢了,且饶你一回。”
姑侄两人之间说着些体己玩笑话,往朝晖殿去。
重光帝与崔循这边便显得格外生疏。
虽说名义上是岳丈、女婿,但皆不是那种说起话来口若悬河的人。
重光帝道:“窈窈自小任性惯了,人情世故上兴许算不得成熟圆滑,若是有何不妥之处,琢玉你多担待些。”
崔循应下,又道:“她很好。圣上不必忧心。”
又你来我往几句聊过萧窈后,便只剩相对无言。沉默片刻后,还是崔循率先挑起话头,开口道:“听闻王俭将军重病,无法回京复命。”
此事得追溯到年节那会儿,重光帝借着与王公叙旧,下旨召镇守湘州的王俭回建邺。
王家为此明里暗里折腾许久,不仅托了姻亲桓氏,也令其他受过自家恩惠的朝臣为此事上书。
条分缕析,力证此令不可行。
若是先前小皇帝在时,此时压根轮不着放到朝会上相争,王家压根不会理会这道旨意,可今时不同往日。
晏游手中攥着宿卫军,萧窈嫁入崔氏。
重光帝手中的筹码愈多,不可等闲视之。
朝中为此事争论不休,时日久了,渐渐有人看出来桓氏并非真心为此事相争,其他人渐渐偃旗息鼓。
重光帝又下旨意,责令王俭回京。
哪知竟闹出这么一出,湘州上书陈情,说是王俭重病卧床,难以起身,回京路上舟车劳顿只怕是要半路丧命,还请圣上开恩。
奏疏是前两日到的。
崔循足不出户,却还是知晓了此事。
重光帝并不意外,从书案上取了湘州送来的奏疏,令人递与崔循:“王氏是打定主意,不肯叫王俭回建邺。”
崔循看过,开口道:“王氏忌惮您。”
重光帝摇头哂笑。
正欲开口,却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咳得撕心裂肺。
葛荣忙送了丸药与茶水,服侍重光帝吃下,又拿捏着力道为他抚着胸口。
崔循眼皮一跳:“圣上这病由来已久,迟迟不见起色,许是医师办事不力?”
他虽知晓重光帝身体不佳,但上了年纪的人,总难免会有病痛,而今见此等情形,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若只是帝王薨,倒没什么可为难的。
大不了就是再从皇室宗族中寻个适宜的,坐上这个位置,兴许生出的事端还会更少些。
可重光帝是萧窈的父亲。
只这一条缘由,崔循便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生老病死,本就非人力所能更改,又何必苛责医师?”重光帝显得极为豁达,笑道,“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有回回药到病除的道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若是旁人,兴许也就一笑而过。
崔循却道:“臣识得一位名医,圣上若不嫌,臣愿去信邀他来此,为您诊治。”
重光帝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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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重聚在一处用了饭。
因惦记着长公主明日便要离开,萧窈舍不得,便想着在宫中住上一晚。对上崔循的目光后,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想再陪姑母说会儿话,晚些时候再回府,你先回去好了……”
“无妨。恰好官署积攒许多事务,亟待料理。”崔循神色自若道,“我自去官署,待宫门落钥前,于望仙门候你。”
萧窈还没再开口,他便已经离开。
“这是怕你在宫中留着,又改主意不肯回去,”萧斐一眼看透,“啧”了声,“怎么就看你看得这样紧?”
萧窈听出姑母是在打趣自己,望了望天,破罐子破摔道:“许是怕我跟您跑了吧。”
萧斐抚掌大笑。
及至傍晚,萧窈依言往望仙门去,途中恰遇着了自祈年殿出来的晏游,结伴同行。
“父皇召你是有何要事?”萧窈防患于未然,立时补了句,“不准瞒我。”
晏游无奈一笑,三言两句,将王俭之事同她讲了。
“若真老老实实,吩咐什么做什么,就不是王家人了。”萧窈讥笑道,“他若舍得下脸面,装疯卖傻,便是派人去往湘州,恐怕也查不出所以然。”
晏游颔首:“圣上亦是此意。”
见萧窈垂眼不语,他话锋一转,笑道:“你先前要的小雀,我已经令人送去东阳王处给小娘子。也要了几只送来建邺,届时给你。”
萧窈立时来了精神,笑盈盈道:“多谢你惦记着。”
“记得你少时最喜欢这些小雀,”晏游看了眼已经暗下的天色,回忆道,“还曾专程做了只小雀模样的纸鸢,奈何怎么都飞不起来。”
萧窈凝神想了想:“是了。还是你帮我重新调了竹架,才得以放飞……”
你一言我一语追忆旧事,不知不觉间,已快到望仙门。
萧窈因一桩趣事笑得眉眼弯弯,抬眼见着迎她走来的崔循,便停住脚步,向晏游道:“天色已晚,那就改日再叙。”
晏游尚未开口,崔循已至,颔首问候。
“晏统领。”
“崔少卿。”
两人客气得一如既往。
萧窈自己对着晏游都不会叫表兄,更加难以想象崔循如此称呼晏游,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该回家了,”崔循隔着衣袖攥了她的手腕,眼睫低垂,“卿卿。”
第079章
因崔循这一声“卿卿”, 萧窈愣是没好再多留,讪讪同晏游告别,匆匆离开。
崔循倒是不疾不徐。
及至上了车, 问道:“怎么此时倒急着回去了?”
萧窈失语, 克制着翻白眼的念头, 敲了敲书案:“我原就是要来找你的。只是半路遇着晏游,说起要给枝枝的小雀, 顺路聊几句罢了。”
崔循道:“你很喜欢枝枝。”
“她生得那样可爱, 又不哭不闹, 任谁看了都会喜欢。”萧窈理所当然道, “东阳王离开时, 你不也叫人又送了糖酥过去吗?”
崔循微微颔首, 并未反驳。
他对孩子从来谈不上喜欢, 只是萧枝乖觉, 一口一个“姐夫”极为中听,便乐意多予她些东西。
萧窈托腮道:“我今日听姑母提了王俭之事。”
崔循只“嗯”了声, 不曾接话。
萧窈便咳了声,追问道:“他这样装疯卖傻,不肯回建邺,有什么好的法子辖制吗?”
阳羡长公主提过此事后,她心中也思量过, 只是想出的法子总有诸多不足, 便想着问问崔循的想法。
“此事自有近侍、朝臣为圣上分忧,再不济, 亦有我在, ”崔循为她添了盏茶水,“又何须你来烦忧?”
这话说得贴心极了, 萧窈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接过茶盏,专心饮茶。
马车停下时,日暮黄昏,天色已晚。
萧窈心不在焉地跟在崔循身侧,迎面遇着一人,懒懒瞥了眼,这才认出竟是崔韶。
便站直了些,颔首问候。
她与崔韶实在算不得熟悉,大都是场面上的往来,谈不上有何私交,故而如今遇着也能坦然处之。
相较而言,崔韶就显得拘谨许多。
目光落在她身上,倒像是被灼了眼,转瞬间便挪开。却又不肯看崔循,支支吾吾片刻,才终于艰难地唤了声“长嫂”。
萧窈见此情形,后知后觉想起来,早前在学宫之时,自己仿佛是收过这位崔五郎一枝花。
神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
咬着舌尖,将那点讶异咽了回去。
饶是崔循,也静默一瞬,这才开口道:“去吧。”
崔韶点点头,匆忙离去。
以崔韶这些年来对长兄的孺慕,本不该如此敷衍,失
之恭敬的。但他年纪轻,阅历浅,没有办法看到喜欢的女郎成了自己长嫂,依旧淡然处之。
明明是他先的。
他先在祖父面前袒露自己对公主的情谊,祖父并不排斥这门亲事,还曾乐呵呵戏谑两句,笑他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
但这门亲事被长兄给拦下。百般挑剔,说公主如何不好,不宜为世家妇。
崔韶心中并不认同,只是没底气争辩,也想着长兄应当是高屋建瓴,更周全更妥帖。
可到头来,等到的却是他娶了公主。
这又算什么?
双重打击之下,少年的心碎了一地,失魂落魄的。
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萧窈看着崔韶单薄的背影远去,“嘶”了声,又抬眼看向崔循,却愣是没从他脸上找到半分不忍。
除却最初那短暂的沉默,崔循对此再无其他反应。
萧窈提醒:“你这样,五郎难保不会心生芥蒂。”
“那是他的事情,”崔循淡淡道,“我并无什么要解释的。”
做都做了,又有什么好说的?低头认错吗?
当日在崔翁面前,崔循东拉西扯,找些自欺欺人的理由来回绝,而今名正言顺,也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
他就是不准任何人觊觎,打萧窈的主意。
萧窈噎了下,对此挑不出什么错,极轻地叹了声:“这样不好。”
“你又在可怜旁人了。”
崔循不觉自己将崔韶这个弟弟称为“旁人”有何不妥。
萧窈心知他们并没什么兄弟情分,也未曾想过强求他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只是心中直觉,他如此行事,于人于己都不好。
但这话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怕弄巧成拙,萧窈只好反驳道:“才没有。”
好在崔循并未执着于此,同回山房用晡食。
夜色渐浓。
萧窈沐浴梳洗后,换了柔软的寝衣,任由青禾擦拭着潮湿的长发,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内室。
“长公子在前头书房。”青禾立时道,“方才柏月来传了话,说是长公子尚有公务须得料理,请公主先一步歇息。”
在车上时,萧窈就留意到崔循带了些公文回来。
她垂眼想了会儿,待到长发半干,并没安置,反而披了外衫出门。
书房四下燃着烛火,隔着屏风,依稀可见书案后端坐着的身影,似是提笔在写些什么。
萧窈只瞥了眼,柏月已然知情识趣退下,并未通报打扰。
她趿着丝履,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哪知才绕过屏风,便四目相对,被他看了正着。
崔循无奈:“夜间风寒,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睡不着,”萧窈踱至书案前,“便想着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崔循触及她发凉的指尖,微微皱眉,正要叫她披上一旁的鹤氅,萧窈已看出他的打算,犯懒道:“你帮我暖暖就是。”
萧窈才沐浴过,松松散散系着的外衫之下,是柔软的寝衣。长发不曾再绾起,有几缕散在身前,婉伸膝上。
衣摆铺散,犹如娇艳的花瓣。
崔循拢着她的手:“都是些无趣的事情。”
萧窈点点头,贴近了些,有意放软声音:“我还是惦记着白日之事。想听你讲讲,譬如王俭这样的事情,该如何料理?”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腕骨,崔循反问:“为何?”
“不懂的事情,便想问个明白,是人之常情。”萧窈煞有介事笑道,“我这样上进,求知若渴,你不该欣慰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