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夫人哄好了长公子,叫他收了神通,如何不是好事呢?
第081章
陆老夫人寿辰这日, 崔循并没打算往官署去,却依旧是天还未亮便醒了过来。
依着一直以来的习惯,此时便该起身。或是往书房去写上两张字, 凝神静气;又或是往湖畔练剑, 强身健体。
他的作息向来规律, 何时睡、何时起,皆有定数。只是自成亲后, 便几乎再没按时入睡过, 通常得看萧窈何时讨饶, 方才作罢。
而今才要起身, 却惊动了怀中的萧窈。
细眉微微皱起, 萧窈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今日不是休沐吗?”
“是。”崔循轻拍她的背安抚着, 还未来得及解释, 就被萧窈打断。
“那就多睡些……”萧窈又闭了眼, 脸颊埋在他怀中,带着些许抱怨的意味, “不要吵。”
她多少是有些起床气的。
崔循对此十分了解,便没将这句抱怨放在心上,却也没再入睡,只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女郎。
萧窈的睡相不算太好,原本应该好好拢在枕上的长发分外凌乱, 竹青色的寝衣衣领松垮, 露着半边纤细的锁骨与白腻的肌肤,犹带昨夜欢|爱留下的痕迹。
凡事过犹不及, 不加自制、沉沦纵|欲并不好, 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崔循从前极看不上那些沉溺声色之人,那时并不曾料到, 自己会明知故犯、放任自流的一天。
但他也知此时不宜胡来。
便只为她拢了衣襟,以指为梳,打理着零散的长发。
萧窈又沉沉地睡了半个多时辰,这才起身,离了绵软的床榻。
因今日要往陆家,少不得又要见一箩筐的亲戚、世交,衣着打扮便格外郑重些。绾了繁复的高髻,饰以珠翠,珊瑚制成的耳饰垂下,又添了抹艳色。
就连衣裳,也是近来京都时兴料子花样新裁制的。
恰到好处衬出她匀称窈窕的身形。
陆氏一见喜欢极了,称赞了句“容光照人”,又柔声道:“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相貌,正当多这样打扮才好。”
“可饶了我吧,”萧窈同自己这位婆母日渐熟悉,凑趣道,“单是绾发、上妆就能耗去半个多时辰,坐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险些又要生生熬困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撒娇,虽有失端庄,却也生动极了。
陆氏眉眼一弯,轻轻拍了拍萧窈的手背。正要执着手叫她陪自己登车,余光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崔循,失笑道:“是我误了,竟忘了你今日也在。”
说罢松了手,向萧窈道:“随他去吧。”
萧窈笑着应下,与崔循同乘一车往陆家去。
陆氏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士族,论及底蕴,虽有不足之处,但若是论起家底殷实,却是无人能及。
昔年崔、陆两姓联姻,便是各取所需。
只是陆家并不似王家那般张扬行事,萧窈不曾见识过是何等富贵,但想想婆母陪嫁单子中的那座琴楼,心中也多少有数了。
来此之前,陆氏曾细细同她讲过娘家亲眷,萧窈还特地温习了陆氏族谱,故而无论见了哪位都能游刃有余地寒暄问候。
只是在遇着陆西菱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
陆西菱却笑得分外情真意切:“祖母这些时日常常惦记着,而今总算是将表嫂给盼来了,今后也该多多往来才好。”
说着,竟亲昵地来挽她的小臂。
萧窈听到“表嫂”这个称呼时,有意克制着,才没冷笑出声。见她如此,到底还是没能配合演这出和和美美的大戏,侧身避开,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安好。”
周遭众人未曾留意这点不起眼的小事,倒是正与人说话的崔循侧身看了眼,随后向她二人走来。
陆西菱期期艾艾唤了声:“表兄。”
崔循微微颔首,只向萧窈道:“二舅父不在此处。既来了,便随我去见一遭吧。”
萧窈立时应了下来,紧跟在他身后离了宴厅。
崔循口中的二舅父唤作陆简。今日老夫人寿辰,他未曾露面,却也无人苛责。因他多年前出了意外,自那以后便只能以轮椅代步,再不常出现于人前。
萧窈对此早就有所耳闻,也曾暗暗揣测过他的性情,真到见面之后才发觉,与自己先前所想截然不同。
陆简并不沉默寡言,更不阴郁。
这是个看起来风姿翩翩的中年男子,哪怕坐在满地木屑的工室中,也并不显得狼狈。见着崔循与她,这才放了斫琴的小斧,从容道:“我就知道,你是要带人过来的。”
崔循笑了声,眉目舒展:“自然要来见您。”
萧窈问候过便在一旁装乖,又听了几句,便意识到舅甥之间并非只是面上的客套,而是真有情分在。
这对崔循而言,称得上罕见。
只是离了这处后即将开宴,并没闲暇多问,只得先回宴厅各自入席。
也是不巧,右手侧坐着的便是陆西菱。
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众目睽睽之下,萧窈也不好当真给她没脸,多少寒暄了几句。
哪知宴罢,戏台上开唱时,陆西菱竟端着盏酒向她而来。
“公主,”陆西菱看出她的不适,没再叫什么“表嫂”,只轻声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行差踏错……还望你看在今后便是一家人的情分上,宽宥我的不是。”
萧窈顿时被架了起来,骑虎难下。
她看了眼上座那位和蔼亲善的老夫人,又看了眼周遭三五成群或闲谈、或听戏的亲戚、宾客,一阵见血道:“不必到我面前说这些。我不欲多生事端,所以不必担忧我会翻旧账,将旧事宣扬给让人听。”
没等陆西菱松口气,她又道:“但我也不会谅解你。姊妹情深的戏码我同你演不来。”
话里话外,已经快要把“别来烦我”、“快滚”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陆西菱原以为,这位公主来建邺这么久,已经学会往来交际的人情世故,而今才知道并没有。她骨子里叛逆不驯,不耐烦掩饰时,也依旧能三言两句将人噎得说不出话。
见周遭有人探究似的看过来,萧窈便将神色放得和缓些,低头饮了杯酒。再抬眼时,却发觉陆西菱仍未离开。
她磨了磨牙,直截了当道:“何事?”
“有一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诉公主,也算是我赔礼道歉的诚意。”陆西菱原本想用此事卖个人情,被萧窈劈头盖脸怼了一通后,也顾不得周全,“早些时候,我曾偶然听到王四娘子与大娘子‘闲谈’,提及令姐……”
戏台上伶人唱着祝寿的曲目,余音绕梁,周遭细语嘈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陆西菱的声音放得极轻,几不可闻。
可萧窈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萧窈知道长姐的死与王氏脱不开干系,但先前只以为,是王滢年少时任性而为,阴差阳错酿成苦果。
故而恨王滢,却不至于非要她的命不可。
却不曾想,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陆西菱彼时只听了只字片语,眼下也不敢在萧窈面前添油加醋,如实讲后,端着酒盏敬她后,便离去了。
来时的马车上,崔循曾叮嘱她不要过多饮酒。
萧窈此时却顾不得许多。起伏的心绪令她几乎难以自持,唯有喝
些酒,才能勉强定下心神。
“公主,”青禾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她手中的釉盏,“可是有何处不适?”
“我要见翠微。”萧窈面上不曾失态,可开口时,声音微微颤抖。
青禾吃了一惊,迟疑道:“翠微姐姐在家中……”
这是老夫人的寿宴,陆氏仍在陪母亲说话,崔循也在前头宴厅,于情于理都没有她先独自回去的道理。
萧窈倚着青禾,闭了闭眼:“是了。”
许多年前的旧事,哪里还差这半日?便是晚间回去再问翠微也是一样的。她这样劝说着自己,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思却早不在此。
王旖怎么会与长姐扯上关系呢?
萧窈虽年少,又病得浑浑噩噩,许多事情记得不大真切。但她知晓长姐的性情,温柔细致、妥帖周全,这些年就没同谁红过脸。
哪怕真受了委屈,也不会如她那般掀桌泼酒,只会含笑忍让。
又岂会同出身王氏的大娘子有何龃龉?
不应当。
萧窈下意识又想饮酒,指尖触及冰凉的瓷盏时,忽而一顿。
她想起了桓维。
想起许久前她与王旖对峙那日,桓维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让步;也想起了年前在学宫,细雪红梅中,桓维望向她时那莫名怅然的目光。
前者,萧窈一度以为是他为人周正持重,又看在崔循的份上,故而“帮理不帮亲”;而后者,萧窈未曾找到合适的缘由,但那不过是短暂的插曲,也没放在心上。
而今,电光石火间,她仿佛触及了真正的缘由。
第082章
桓维仍在建邺。
依着原本的打算, 过了年节,便要携家带口回荆州去的。开春后天气和暖,行李都收拾妥当, 却被桓翁给拦了下来。
桓翁自言命不久矣, 情知桓大将军不便回京, 便叫桓维这个长孙留下代为送终,也免得去而复返来回折腾。
上了年纪的人言谈多有避讳, 桓翁任诞惯了, 非但不忌惮生死之说, 反催着儿孙们帮他置办合乎心意的棺材。
此事乍传出时, 众人大都是一笑置之, 萧窈还曾听长公主讲了些桓翁昔年趣事。谁也不曾想到, 没多久, 他老人家竟真一病不起。
虽请医用药, 依旧每况愈下。
到如今当真是“命不久矣”。
因桓、陆两姓素有交情,今日老夫人寿辰, 桓维亲至祝贺,但却并不曾留下与人取乐。宴罢,便要离开。
迎面遇着萧窈时,他不由得一愣,旋即颔首问候。
萧窈原是来找崔循的, 也不曾料到半路遇上离席的桓维, 停住脚步,默不作声打量着他。
桓维在士族儿郎之中也算出众, 身形矫健, 剑眉星目,是个俊朗的青年。萧窈原本对他的印象很好, 此时动了动唇,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客套话。
桓维觉出她的不对劲,面露疑惑。
萧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扯了扯唇角:“长公子这是要回去?”
“正是。”桓维觑着她的面色,“公主可是有事?”
萧窈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代我问候尊夫人一句吧。”
桓维下意识皱了皱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崔循的出现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三言两句寒暄后,桓维离去,崔循这才向萧窈道:“今日戏唱得不好吗?怎么……”
萧窈好似并没听到他的声音,目光追随着远去的桓维,像是钉在了他身上。
崔循握了她袖下的手,待萧窈回神,又问了一遍。
“并没不好,”萧窈实则连演了什么曲目都记不得,随口敷衍了句,“……我饮多了酒,想回去歇息。”
见崔循似有犹豫,又道:“你若有事,只管忙就是,不必陪我。”
崔循的确有事,方才陆简那边的仆役过来传话,请他再去一叙。他一听便知,恐怕是先前有些话不便当着萧窈的面提。
他斟酌片刻,颔首道:“我令人先送你回去。”
萧窈点头应下。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离了陆家。马车上,青禾为她斟了盏醒酒的浓茶,萧窈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冰纹,并没喝。
她此时此刻清醒得很,用不着醒酒。
翠微依着萧窈出门时的叮嘱,在院中晒书,见她身上沾染着酒气步履匆匆回来,眼皮一跳。
“随我来。”萧窈眼中没了一贯的笑意,轻声道,“有些事情想问你。”
萧窈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时候。翠微不敢等闲视之,紧随其后进了卧房,关切道:“公主在陆家时,遇着什么意外?”
“不是我。”萧窈扶着小几落座,目不转睛地看她,“当年来建邺避祸时,长姐可曾与王旖因何事有过不合?”
翠微满脸错愕。
萧窈又问:“长姐与桓维,可曾有何交情?”
有那么一瞬,翠微动过哄骗萧窈的念头。
但在这句话问出后,她便知道,当年之事恐怕瞒不住了。
萧窈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少懵懂的小女郎,来到建邺后磕磕绊绊,却也涨了阅历,愈发敏锐。
翠微不曾开口,但这无言的沉默已是回答。
“那时桓、王两家纵然还未定亲,应当也差不离了,以阿姐的性情,应当不会掺和其中才对,”萧窈紧攥着手令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当年究竟是何种情境?你若不肯说,我便亲自问桓维去!”
翠微见她气急,只得道:“女郎自是对桓维无意,是他一厢情愿。”
昔年天师道信众席卷江浙,皇室族亲、士族纷纷迁回建邺避祸,萧容正是在那时与桓维相识的。
彼时重光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闲王,无权无势,自不能与桓、王两家相提并论。萧容审时度势,知晓两家已有结亲之意,对桓维的示好避之不及,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女郎曾同我说过,待到时局安稳,咱们还是要回武陵去的,不愿掺和到这些士族的事情中。”翠微回忆起这些尘封旧事,神色恍惚,声音轻如枯叶,“只是事与愿违……”
谁也不曾料到会有叛贼劫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