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若真是这样重情重义的脾性,便不可能走到如今。
王公颔首道:“母亲说的是。”
母子之间又一番商议后,老夫人扶着仆妇自去歇息,王公则召见子弟安排诸事。又亲自提笔写了几封书信,令人送出。
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
各方心照不宣地观望、衡量着。对于王氏的试探与拉拢,利益绑在一处牢不可分的,知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自是马首是瞻。疏远些的,则要谨慎许多,并不肯轻易表态。
其中最出乎意料,也令王公隐隐难安的,是桓维的态度。
这位女婿未曾应允他去信荆州,请桓大将军配合出兵施压的要求,只道:“不至于此。”
王公几乎要拍案而起,虽勉强按捺下来,但说出的话不免咄咄逼人:“桓家是想置姻亲于不顾,袖手旁观?”
王公于桓维而言是岳父,是长辈。
他却并没依礼请罪,反问道:“您既已知当年事,如何不知因何而起?”
王旖害萧容是因嫉恨而起,恨桓维爱慕她。
“阿旖纵有一时糊涂,可她嫁入桓氏,为你生下一双儿女,何曾对不住你家?”王公责问道,“既如此,我倒要亲自修书一封,问问大将军如何作想!”
桓维敛眉垂眼,虽不曾开口,但“悉听尊便”的意思已经摆在那里。
王公修剪得宜的长须颤着,直至桓维告辞,都未曾再问一句。
他虽为此惊怒,但并没打算与一小辈争执不休,立时又写了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去荆州。
王公了解桓大将军这个亲家的脾性,纵不说十成把握,至少也有个八、九分。当即安排起旁的事宜,只等得了回信,便要借“清君侧”的名义动手。
只是谁都不曾料到,比荆州回信先到一步的,是湘州起兵谋逆。
朝堂哗然。
王公虽有胁君之意,但奏疏未上,湘州兵马先动,这其中的意味与所筹划的截然不同。
以至于在面对重光帝骤然发难的责问时,他再没能保持住素来为人称道的从容气度,匆忙下跪辩解告饶。
重光帝并未当即重罚,却也不曾叫他起身。
由他跪在大殿之上,将人扣在宫中。
家中老夫人得此消息,脸色骤变:“阿俭并非轻举妄动之人。你父亲在信上如何知会他?”
“父亲不曾令五叔擅自起兵,”王麒一手攥拳,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只是叫五叔看荆州动向,随大将军行事……”
王公清楚自己这个弟弟有几斤几两,这安排原也算不得错,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可湘州还是出了意外,搅乱了所有的布置。
是夜睡不着的大有人在,纷纷揣测此事将如何收场。而这疑惑并未持续太久,因为紧接着传来的,便是王俭伏诛的消息。
本该在宿卫军中操练兵卒的晏游不知何时去了湘州,“恰”赶上王俭拥兵谋逆,故而领亲兵夜袭。
杀王俭,收拢湘州兵马。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观望事态的人大都回过味,意识到王家这是落入早就设计好的圈套,损兵折将,又先一步被坐实了“谋逆”之名。
如此一来,就连原本坚定不移站在王家这边的,都不免犹豫起来。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闲的崔翁听罢仆役的回禀,盯着湖中枯黄的落叶看了许久,令人传话。
崔循是在傍晚到别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从官署归家。
崔翁开门见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笔?”
他虽与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对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说好听些是温和宽厚,难听些便是优柔寡断。
这场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惊蛇,再以“收没奴客”令其自以为是,最后以雷霆之势收束……
实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独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虑,只是无法明着问到崔循眼前罢了。
崔循并不解释,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从头算到尾,萧窈拢共也就在装神弄鬼时问他借了几个暗卫罢了。
后来种种,无论是领兵奔袭的晏游,还是取信王俭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换的家书,都与他没什么干系。
崔翁道:“你难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这两日我倒也听了些风声,说圣上与王氏这般过不去,是因昔年长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这消息放出来,是为了安抚观望的士族,令他们不必忧虑。
可崔翁依旧放心不下,摩挲着钓竿上的竹节:“此一时彼一时。若湘州兵马当真自此落到圣上手中,有这样的倚仗,谁说得准将来会如何?届时崔氏、陆氏难道能独善其身?”
“你喜爱公主,由着她报了亲人仇怨也罢了,却没有万事听之任之的道理。”崔翁深深地看他一眼,强调道,“宿卫军与湘州兵马,也没有悉数归于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黄凋敝的树下,朱衣与残阳一色,衬得人如美玉,却在这萧瑟寒风中透出几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时,萧窈还未归来。
婢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禀:“夫人午后出门时留了话,说是今晚未必回来用饭,请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仆役们将备好的饭食送上。
崔循却并没落座,更衣后,自顾自去了前头的书房。
柏月见势不妙,悄无声息找了青禾,窃窃私语道:“夫人去了何处?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压低声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催也没用,事情办
完自然会回来的。”
“你,”柏月气结,“……那也没有叫长公子这样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驳,议论着的萧窈倒是恰回来了。当下也顾不得多言,连忙出门相迎。
萧窈今日带翠微出门,并没要她相随。青禾迎出去,打量着两人的形容,惊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何处不舒服?”
“许是累着了,你扶她歇息去。”萧窈神色自若地安排过,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长公子现下在书房,还未用饭。”
萧窈便“哦”了声,解了披风,吩咐道:“叫人将食案搬去书房,我换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腾,她身上除了尘灰,还沾染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原想着归家之后便要沐浴的,听了柏月的回话,匆匆更衣净手后,便也去了书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两盏灯。
昏黄的烛光映在静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致而清隽的面容,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看不真切其中情绪。
“巧了,我回来便想着要喝一碗莼羹。”萧窈视线扫过食案,绕到崔循身侧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从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来用饭,怎么换你等我一回,就这样不情不愿?”
崔循偏过头看她:“今日去了何处?”
“料理了温剡。”这是王旖那位表兄。萧窈声音发冷,“我令人挑断他的脚筋,扔到了山林中……”
她虽未动手,但从始至终,都与翠微亲眼看着。
看原本风度翩翩的士族公子从咒骂到讨饶,恨不得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所有错处都推到王旖身上;也看他如死猪一般在地上拖行,泥泞满身,粗砺的碎石划破精美的绸缎,在他身上留下狰狞的血痕。
这样浑身血迹的人扔到山林中,是活不过夜的,会有飞禽猛兽要了他的性命,尸骨无存。
第088章
往前数个三两年, 萧窈还在武陵没心没肺撒欢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纵然从始至终未曾沾上一滴血, 可温剡实实在在算是死在她手中。
换了衣物, 翻来覆去洗了几回手, 那股子混着尘土的血腥气却仿佛挥之不去。
她贴得近了些,嗅着崔循身上清幽而沉静的气息, 自言自语似的强调:“……可他实在该死。”
不知温剡咽气之前是否后悔, 自己曾带私兵拦了萧容的车马, 将许多性命平白葬送于叛贼之中, 受凌虐而死。
他做出这样的事, 却还锦衣玉食、作威作福许多年。
如今这点报应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窈并不后悔, 也算不上惧怕, 残存的不适褪去后甚至觉出几分安心。
这便是权力的意义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气吞声, 如今别说是泼王滢一杯酒,便是杀了温剡, 也不必去跪什么伽蓝殿赔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温剡,还有何想做之事?”
“还有王旖。”萧窈指尖划过他腕上的脉络,轻声道, “可我并不想立时杀她, 想看看,王家是否还会如最初那般回护这个女儿?”
而今, 王家意识到大势已去。
族中子弟跪于宫门之外请罪, 试图将起兵谋逆之事悉数推到王俭这个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重光帝不可能为此夷灭王氏上下数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逼得狗急跳墙。
萧窈也没心狠手辣到要那么些人为从前旧事陪葬,不过想借此机会重创王氏,收归他们手中的权利、钱财。
至于王旖的性命,无需她亲自动手。
她本不该明白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经能笃定地预料,不出两日王旖便会“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来张扬跋扈,所倚仗的家族,会在利益的权衡之下弃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问她还想做什么,萧窈垂首想了许久,发觉自己一时半刻的确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这段时日以来刻意忽略的疲倦涌上心头。
她依偎在崔循身侧,有气无力地笑了声:“还是先用饭吧。”
因白日所见,萧窈实则没什么胃口,只捏着汤匙慢慢喝了碗莼羹。崔循也没怎么动食箸,配着那张清冷的脸,倒像是话本里餐风饮露的仙人。
萧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话要说。”
崔循颔首:“是。”
“是怕我听了吃不下饭吗?”萧窈撂下汤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并没笑,抬眼看向她:“你应知道,湘州兵马并没那么容易收拢妥当。而今晏游不过借着群龙无首,得以暂时镇压下来,可想要将其中势力梳理清楚,收为己用,绝非一时半刻能成。”
萧窈在他的注视之下坐直些,眉眼间的笑意褪去。
“你决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卫军统领的位置须得让出来。”崔循缓缓道。
萧窈抬手按了按心口,尽可能平静道:“晏游离开之前,已举荐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为她办事,率人劫下温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从慕怆的回禀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过他的出身与经历,一针见血道:“他虽有几分能耐,却坐不得这个位置。”
沈墉虽非寒门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颓的末流士族,在建邺说不上什么话,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来交好的大都是军中人士。
别说晏游举荐,纵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见得能服众。
萧窈问:“那你属意谁来接替晏游的位置?”
见崔循不答,又追问道:“陆氏子弟吗?”
她话音中不经意带出淡淡的讥讽。见崔循皱眉,意识到自己态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释:“我并非对陆氏有何不满。只是就先前所见,其中恐怕并无通晓军中事务,能当好这个差事的人。”
时下士族以谈文论道为雅,大都不屑于舞刀弄枪的军务,微末出身世代从军的“将种”一度成了鄙称。唯有桓大将军这样出身高门,据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陆氏是鱼米之乡的富贵人家,不会自折身价,令子弟从军。
若真遣个一窍不通的去接手宿卫军,只怕不多时,又会恢复早前散漫的风气,军中饮酒赌博甚至于狎妓。
晏游勤勤恳恳费的心思悉数泡汤。
“无论谁去,皆有我照看过问,”崔循修长的手指扣入她指间,十指交握,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显出几分凉意,“卿卿,你不信我吗?”
悬着的那把匕首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崔循先前由着她糊弄,由着晏游接手湘州,不过是在这里等着罢了。
萧窈红唇微抿,一时没能想出合适的答复。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论,实则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后不再为这些费心,不好吗?”
“那我该做什么?”萧窈试图挣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愈紧。终于还是没能维系住面上的平和,语气生硬道,“日复一日呆在后宅,料理庶务,翘首盼你归家?”
深宅后院的妇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论什么情情爱爱,只将此当做一桩“仕途经济”来经营。
可无论哪一种,都非萧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摆了一道而着恼,便顾不得装乖,张牙舞爪起来。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反问道:“有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