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指尖捻着粒白玉棋子,游移不定。
闻言,徐徐道:“他近来应是在为宿卫军的归属一事斡旋?”
与崔循吵过后,萧窈情知宿卫军之事上自己难以如愿,一度歇了心思。却不妨谢昭横插一手,硬生生搅乱了崔循的安排。
而今朝中为此争执不下,重光帝也并不着急,只由着他们较量。
班漪品着她的语气,不由笑道:“我原还想着,你会否因此嫌谢潮生多事?眼下看起来,倒是小人之心了。”
任谁来看,恐怕都以为萧窈会站在崔循那边,毕竟她如今是崔氏妇,顺从夫婿的意愿才是情理之中。
萧窈道:“那师姐的确想岔了。”
宿卫军若真落到陆氏手中,只怕朝中再没什么人能同这两家相争,哪怕崔循是重光帝名义上的女婿,他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倒并非疑心崔循有不臣之心,只是于帝王而言,朝臣之间相互辖制,分庭抗礼,才是最为稳妥的情况。
萧窈也清楚这个道理。
更何况才吵过,断然不可能为此专程找到重光帝面前,叫他偏袒崔循。
萧窈面不改色落了一子。思及陆氏,倒是想起一人来,向班漪道:“早前往陆家去时,我曾见了那位……二舅父。”
论及辈分,陆简是崔循的舅父,自然也是她的。
萧窈顿了顿,语气中难掩好奇:“师姐可知道,他腿上的伤因何而来?”
无论陆氏还是崔循,都对这伤讳莫如深,她并没强行刨根究底,只是每每思及却止不住好奇。
班漪在杯中添了滚烫的茶水,思忖片刻,开口道:“你来问我,倒真是问对人。若不然,恐怕陆氏有些自家人都未必说得上来,更别说旁人了。”
萧窈捧场道:“我就知道,师姐无所不知。”
班漪虚点她一下,笑了声,随后却又叹了口气:“这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陆简其人雅好音律,少年时最爱收集古琴,大把银钱都耗在这上头。”
萧窈回想那位坐在木屑之中斫琴的男子,又想了想幽篁居中那些个古琴,点了点头。
“若单单重金买琴,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世上并非人人都爱重金银俗物,总有不愿割爱的人家。”班漪犹豫片刻,这才又道,“偏他那时年轻气盛,顺风顺水惯了,半逼半迫强夺了一张琴……”
班漪也不曾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但“强夺”二字,足以证明行事并不光彩。
萧窈眼皮跳了下,欲言又止。
她早就了解士族子弟一贯行事作风,只是先前见陆简风度翩翩,又是崔循罕见亲近的长辈,便先入为主以为应是个端方持重的君子。
以致听了班漪的讲述,心中的滋味顿时难以言喻。
班漪见她这般,便就此打住。
哪知萧窈落了几子后,旧事重提道:“陆简的腿伤,便是遭人报复留下的吗?”
班漪道:“正是。”
到这里,萧窈的疑惑已经有了解释,可她却偏偏又问:“……那户人家,后来怎样了?”
班漪忽而有些后悔同萧窈讲这桩旧事,犹疑片刻,含糊道:“我亦是从旁人那里得知此事,至于后来如何算不得了解,也不好多言。”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可有些事情,原本并不一定需要回答。
陆简是陆家嫡子,又是老夫人格外疼爱的小儿子,他被人伤得落了残疾,陆家难道会坐视不理?
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班漪同她对视了眼,劝道:“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多思无益,听过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萧窈垂眼道:“我明白。”
她没了刨根究底的劲头。毕竟就算问清了又如何
,难不成要为了那么些年前一桩旧事过不去?
更何况,这与崔循并没什么干系。
他那时只怕还被崔翁带在身边,打着磨性子的名头垂钓、念书,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
她一年到头见陆简的机会屈指可数,纵是心中别扭,忍忍也就过了。
萧窈看着纵横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意识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公正无私。只要不是踩了底线的事,也学会了大被一遮,难得糊涂。
虽已做出抉择,但兴致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好。
她本就不擅棋,又心不在焉,最后毫不意外地被班漪杀了个片甲不留。看着棋盘上的惨状,幽幽叹了口气:“下回对弈,得再多让我两子才行。”
“好、好,”班漪连声应下,边一道分拣棋子边打趣道,“你若认真想学棋,回去后叫长公子教你一段时日,必能突飞猛进。”
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倒用不着劳动他。”
适逢尧祭酒身旁侍奉的书童来请班漪,萧窈顺势起身:“可巧,我也要去藏书楼一趟,晚些时候咱们再会。”
第090章
萧窈这次来学宫, 原就想着要见管越溪一面。
早前为取信王俭,诓骗他领兵出湘州,萧窈曾令晏游掉包了王公遣人送往湘州的家书, 将其中“按兵不动, 观荆州动向行事”之意, 换成了“京都动荡,速领兵前来, 占先机稳定大局”。
那封字迹与王公几乎一般无二的信, 便是由管越溪亲手所写。
萧窈将所有王公亲笔所书的奏疏搜罗起来, 交给管越溪, 既要他仿字迹, 也要他揣摩遣词造句的习惯, 力求微末之处不露破绽。
就后来种种来看, 管越溪的确做到了她的要求。
若无这封紧要的书信佐证, 单靠方士言语,不见得能令王俭那般轻举妄动, 彻底踩入圈套之中。
如今王家事了,尘埃落定,自然是该亲自走这一趟。
藏书楼窗明几净,开阔宽敞,哪怕已经放了炭盆, 在这寂寥的冬日依旧抵不得严寒。
正因此, 这时节来此的学子总是格外少些。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踏足此处,甫一进门, 望见仍在老位置上抄书的管越溪, 倒是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管越溪初时并没意识到她的到来。
直至萧窈站在他书案前,余光瞥见绣着竹纹的锦制衣裙, 慌忙抬眼看去。
萧窈见他神色错愕,不由得笑道:“怪我不请自来,倒吓着你了。”
错愕褪去,管越溪看起来仍显局促,摇头道:“是小人未能及时察觉……”
萧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般紧张:“我此次过来,是要谢你那封书信,四两拨千斤,省去许多麻烦。”
“能为您效劳,是小人的幸事。”
萧窈被他一口一个的“小人”念得不自在,随手拿起案上的书册翻看:“原就是我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待到明岁,我保你出仕如何?”
昔日自阳羡归来时,她曾送过管越溪一套文房四宝,虽算不上十分名贵,但也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那时是想着,他这样的人总有入朝为官的一日。
届时必能用得上。
可偏偏去岁那场学宫考教被崔循横插一手,抽去管越溪的试卷,致使他从一开始就失了公平相较的机会。
萧窈甚至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时机将内里缘由告知于他,一来二去,蹉跎至今,心中总觉亏欠。
来此之前,萧窈反复衡量过,此时给管越溪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算不得难事。至于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原以为,这应当是管越溪最为期盼之事,却不想竟从他脸上窥见了犹豫之色。
萧窈愣了愣,惊讶之余又不免好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想得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想方设法也会帮你实现。”
她知道管越溪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人,故而并不怕他狮子大开口,大方地给了他允诺。
管越溪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释然笑道:“小人素日得公主照拂良多,已是感激不尽,并不奢求其他。”
若旁人这般,萧窈兴许还得掂量一下是否欲迎还拒,但管越溪从来心口如一,并不需要多加试探。
稍一犹豫,只道:“你若何时改了主意,知会我就是。”
管越溪恭谨道:“多谢。”
萧窈又在藏书楼逛了圈,借了两册书才离开。
行经梅林时,瞥见墙角那树早梅竟已开了花苞,在一众苍黑遒劲的枝干中显得生机勃勃,不由得为之驻足。
萧窈在那梅树旁犹豫好一会儿,暗暗道了句“对不住”,动手折了细枝红梅下来。
借来的书交给青禾,而那一小枝红梅,则被她拢在袖中。
及至回到家中时,衣袖上仿佛已经浸染上浅淡的梅香。
青禾见她并未如先前那般径直回卧房,而是往书房的方向去,“咦”了声,随后又掩唇笑起来。
柏月立时上前相迎,殷勤道:“里头才摆了食案,夫人可要一同用饭?”
萧窈正犹豫着,柏月已经乖觉地叫人添一副碗筷。
崔循这几日半句都没问萧窈的境况,山房洒扫的仆役暗暗揣度,这是长公子厌弃夫人的前兆。
但柏月还是笃定,自己这安排并不会受罚。
他能在崔循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便是惯会审时度势。
萧窈哭笑不得地瞥他一眼,缓步踏入书房。
书房中的陈设换了些,炉中燃着的香料仿佛也有所不同,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崔循坐于分毫未动的食案前,幽深的眼眸映着她的身影,波澜不惊。
萧窈停住脚步:“母亲今晨问我,可是与你起了争执?她近来身体稍有起色,还是不要令她担忧为好。”
听罢她的来意,崔循神情寡淡道:“我会同母亲解释清楚。”
说是解释,实则也只能是编个借口敷衍过去。
这些年无论遇着怎样的麻烦,崔循从不会向母亲提及,更何况与萧窈之间的事情是笔糊涂账,原也说不清楚。
说话间,仆役已经送了碗碟食箸进来。
萧窈稍一犹豫,还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落了座。
崔循受礼仪教导,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用饭时大都不置一词。萧窈则不同,总要断断续续说些闲话,才能更好下饭。
从前大都是萧窈负责讲自己今日经历,或是趣事,或是抱怨些麻烦。崔循则负责听,偶尔应和一句。
而今相对而坐,萧窈专心致志地低头吃饭,房中便再无人声。
最后还是崔循没话找话道:“今日是去了何处?”
他虽不曾问过萧窈的行踪,但傍晚归来,听着四下寂静无声,便知她八成是出门未归。而今再一看衣着装扮,便能断定。
“学宫。”萧窈下意识脱口而出,咬了咬唇,慢吞吞道,“我约了班师姐煮茶叙旧,又陪她下了盘棋……输的很惨。”
崔循眼中有些许笑意掠过。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窈已话锋陡转:“晚些时候,还去见了管越溪。”
那点微薄的笑意便不见了,如湖面转瞬即逝的涟漪。
萧窈觉察到崔循态度的转变,却并未因此闭嘴不言,认真道:“年末任职考教时,我欲令管越溪入朝为官。”
谢昭曾有意无意同她暗示过,崔循对管越溪心怀芥蒂,甚至有意弹压,不肯容他出仕。
萧窈那时多有顾忌,不便直接问到崔循这里,只得暂且搁置。
而今有意扶持管越溪,自然得先来问个清楚。
若再被崔循摆一道,搅黄安排,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雪上加霜,恐怕就不止是吵架了。
“你若想要扶持寒门子弟,我并无异议,可管越溪不成,”崔循淡淡道,“换个人选吧。”
萧窈的心沉了下去
。
“为何?”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乱想一番,厚颜问道:“总不会是因为我对他青眼有加,因而不满?”
这话问出来,萧窈自己都觉着是在胡言乱语。
崔循却道:“你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妥。”
“少糊弄我。”
崔循从前常拿这句话训她,萧窈学了一句,却只觉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实在没什么气质。
便瞪了他一眼,又问道:“若我非要如此不可呢?”
崔循垂了眼睫,掩去眸中情绪:“那你恐怕会白费功夫。”
时至今日,萧窈力所能及的事情远比初到建邺时宽泛,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任谁也不敢如王滢昔日那般待她。
可她却又的确拗不过崔循。
只要崔循铁了心不肯松口,她便是再怎么费尽心思,也徒劳无功。
在来此之前,萧窈曾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同崔循争吵。可眼下对着他态度,还能不动气的,恐怕只有圣人了。
她冷笑了声,抽出袖中那枝小心翼翼收拢的梅花,摔在崔循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