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九重天——丹青手【完结】
时间:2024-11-28 14:47:21

  大殿中,流云浮地缓缓而动,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下一刻,忽然一阵风起,卷起流云,四处流窜。
  他平放在膝上的手,指间微动。
  意识快速流转,思绪渐远。
  天光大开,一卷薄雾绕开蒙蒙雨丝。
  山间拾级而上,山门庙前无树,香火寥寥。
  唯一相同的是,庙门前出来一弟子相迎。
  他已变了模样,声音亦是不同,开口却是温和,“符老先生可在?”
  那弟子一愣,不解看向他,“公子,您找的是我们祖师爷吗,他老人家早已作古,如今画像正挂在堂中,您可是来祭拜的?”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容,他从来过目不忘,脑海中若没有这个人的样子,自然知道没有见过。
  他一路而来,这个山门早已不复往日,如同这个江山已经换了两代皇帝。
  他垂眸须臾,“夭枝可在?”
  那弟子似更不明白,“你说师叔祖吗?她数十年前便在京都故去,敢问公子可是照着家中长辈的意思来我门中祭拜长者?”
  他默然许久,“天下没有神仙吗?”
  弟子闻言惊讶不已,“天下怎可能有神仙,公子怕是魔怔了,可要人驱魔,我们这处还有副业,亦有这门路,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他还未说完,面前的公子踉跄了一下,他瞧着他年岁不大,至多也就十四罢,却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举止之间少见他们的清贵。
  他不由开口劝道,“小公子,雨天路滑,山路不好走,你可在小院住下,等雨停了再走。”
  他闻言停下脚步,片刻之后,应允下来。
  终究不信寻不到一丝痕迹,可住上了几日,这山门依旧没有他想见的人,此处里里外外早已物是人非,所见之人皆是陌生,更没见过他想要找的人……
  数年匆匆而过,青年侍卫顺着宫中台阶快步而上,到了宫殿廊下,低头恭敬进了大殿。
  常筠一到殿内,便跪下遗憾回禀,“陛下,还是并未寻到人。”
  他坐在案前,如今正是用膳时,桌案上却只摆着清茶团子。
  他闻言显然对如此结果了然,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看着清茶团子一言未发。
  常筠亦是叹息,他年纪少,不知陛下为何执着寻这女子。
  听爹爹说,陛下已经整整寻了二十五年。
  半载年华,陛下也从少年模样至发间鬓白,如今陛下的身体越发不济了。
  可要寻的那女子却永远是那般模样不变,这如何能找得到?
  陛下孤身一人,无后宫自然也无子嗣,若是早早寻到这女子,又何须过继子嗣?
  他们真是恨不得撅地三尺将那女子找出来,可纵使这般都找不到。
  这天下怎会有人二十五年音容笑貌皆没有改变?
  这天下又怎会有一国之君找不到的人?
  自然不可能。
  那便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这女子早已不在人世,否则又怎么可能遍寻不见?
  可陛下却还是一次一次地亲自去寻,到如今年岁,身子已经扛不住白日上朝,夜间寻人,可还是执意要寻,可每找一次便失望一次,他的病更重了。
  陛下看着前面的清茶团子良久,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桌案。
  窗子始终大开,入目皆是颜色罕见的盆栽,什么模样的都有,大大小小摆了满园。
  可惜喜欢此物的人,却没有出现。
  他找不到她,怎么也找不到。
  这天下之大,却已被时间洗得干干净净,再也寻不到她的一丝痕迹。
  如黄粱一梦,探手为空。
  他又如何想不到她这般能力之人,若是还在,又怎么可能不出现……
  他时日不多了,这具身体本就薄弱,能让他撑到此时已是抢来的时间。
  至此,自是再无相见之日……
  他拿起桌上的笔,提笔摊纸,落下二字。
  却只余二字,墨间渐深……
  他又何尝不知,写这些也不过是安慰自己,她永远都不可能看到。
  她既将他的魂魄送到这处,又怎会不知他在何处?
  她若是在,怎会不来相见?
  她……早就死了……
  他呼吸一滞,忽然猛烈咳了起来。
  “陛下可要保重身子。”常筠连忙上前,轻声劝道,“陛下,臣再去寻寻,说不准很快就会有消息。”
  陛下面容苍白,微微摇头,掌心已是咳出的血,他虚弱一笑,“不必了……若能来,早便来了。”
  他无力放下手中的笔,无奈一笑,却是苦意极甚。
  先生每每如此,总叫他毫无办法。
  他微微垂眼,纸上忽而落了一滴水,水意透过纸张,晕染墨迹。
  连同周围的景象都模糊一片,看不清事物。
  宫殿之中浮云快速流转,慢慢平下,隐于其下,浮云重聚,缓缓增加覆盖。
  宋听檐慢慢睁开眼睛,殿中无声寂静。
  -
  夭枝翌日大早,便先绕去天池喂啰啰仙丹,其他鱼兄们也是嗷嗷待哺。
  她在一群吵闹声中,喂完了一袋仙丹鱼食,低头看见挂在腰间的小鱼玉雕,一时出神。
  真不知为何他都回来了,他们关系却越来越古怪,往日明明这般无话不谈,如今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由摸着小鱼玉雕犯愁。
  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往这处而来。
  “夭卿。”
  夭枝闻声有些惊喜,她已许久不见他,“酆卿,你怎来了?”
  酆惕见她已修成人形,自然也是为她高兴,只是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还是有了几分凝重。
  不过他还是恭喜道,“我听闻你得了大试第一,还做了殿下的弟子。本早几日就想来恭贺你,只是蓬莱仙岛事务缠身,便拖延至此。
  我方才还先去了殿下那处,灵鹤仙人告知我你在这儿,我才寻了来。”
  夭枝闻言很是欢喜,她摸着小鱼玉雕,有几分面皮薄薄,“其实你不来,我也想去寻你的……”
  寻你借点银钱……
  夭枝想着便有些张不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酆惕见她这般,亦是有话要说,他斟酌几番,开口问道,“夭卿怎去做了殿下弟子,可是将……?”将九重天的殿下当成了往日凡间的殿下。
  他还未说出来,夭枝已坦然道,“我喜欢他,想日日见到他,索性便做他弟子了。”
  酆惕闻言一怔,似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喜欢……殿下?”
  “自然。”夭枝有些不解他为何如此惊讶,“我若是不喜爱他,怎会乐意受那天罚,那可是要命的。”
  酆惕闻言皱眉道,“你若是喜欢他,怎会做他弟子,不应该想着做他的妻子,得到他这个人吗?”
  夭枝连连摇头,她往日还想收藏宋听檐的,如今是真不想了,她只想他好好的,是活着的。
  “为何要得到,不都是一样的吗?他想让我做妻子,便做妻子;他想我做弟子,便做弟子,我倒无妨。”
  酆惕不解,“如此,你不会心生怨气吗?”
  “怎会,我如今只想他好好的,他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只想让他欢喜,他喜欢什么我便给他什么,每日欢喜便好。
  若是和我再能恢复到往日一般要好便好了。”
  喜欢怎会不生怨?
  酆惕听着她这话,怎倒是像心爱宠着的猫儿狗儿,因为失而复得便什么都愿意给,宠着任着,只想恢复宝贝猫狗和自己的关系……
  他困惑不已,“你是怎么觉得自己喜欢殿下了?”
  夭枝想起和她一起吃仙桃的女仙官,她不做说书人真是可惜了,那话间渲染的死生契阔太是感人了。
  她说她那个同僚真是爱那个凡人入骨,竟能为他心甘情愿受天罚,这不是爱,是什么?
  女仙官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夭枝也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连仙桃都顾不上吃。
  她叹息开口,“我前头那司命不也是为了喜爱的凡人死了吗?
  我亦是如此,我听人说,我做到此步,是爱他至深,我觉得亦是有理。”
  竟是听说的吗……
  酆惕停顿几许,有些说不出话,片刻后,不由摇了摇头,“非也,你山门的掌门,亦或是你的师兄,若是有难,你会舍命相救吗?”
  “那是自然,我怎能不顾他们?”夭枝说着一顿,想了想,“这么说来,倒有些复杂了……”
  女仙官说的是她愿意和他一起死,说明爱他至深。
  那么,掌门师兄若是遇到危险,她也是愿意一起死的,这说明……
  她爱掌门和师兄至深……?
  这……传说中的狗血四角恋……?
  酆惕见她眼睛慢慢睁大,好似慢慢……陷入惊恐、扭曲、恶心、无语、恐惧?
  他有些疑惑,但也不至于,因为他放心了,夭卿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通男女之情……
  就像她往日问他,美人计到底谁来施一样。
  他本还担心夭枝做殿下的弟子会出事,毕竟天帝这般看重殿下,殿下父亲又这般荒唐,自是不允许旁的女仙靠近,扰乱殿下修行。
  更别提是女弟子了,倘若出了什么师徒不伦之事,只怕夭卿的命休矣,殿下亦不会好过。
  若是让天帝来,自是诛灭她的神魂,便是符老君来了,也别想救活。
  夭枝忽而想起滁皆山说的话,“你见过疏姣了吗,我听闻她亦是神仙,只是一直未曾见到。”
  酆惕自也知晓了,“见过了,只是她不是凡间的疏姣了,她乃上古遗族之一的女君。”便是见到了,也不是那个人了。
  如今九重天上仙族制重,上古一战之后,数万族只余千族,他们生来为神仙,无需修行。
  往日凡人能修仙,从凡人修到神仙虽难,但自然有不少成仙的,且能凭本事往上升,倒也能平衡。
  但如今天裂九重,凡人凡胎短寿,自修不成仙,天界又到处都是仙族,族压族,官压官,盘根错节,盘踞一方难动矣。
  如此这般,冤事自也是不会少的。
  酆惕看了她许久,叹息不已,想着还是提醒道,“夭卿,凡间一场渡劫于上神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根本不足挂齿。
  殿下数万年的修行,是天界的储君,未来的天帝,我等万不可及,你可千万不要将凡间的情谊放到如今的殿下身上,这二者可没有一丝关联,否则恐有你吃苦的时候。”
  夭枝点了点头,觉得他多虑了,她现下可碰不到天罚的事。
  她如今迫在眉睫的是龙王那巨债,这利滚利的,恐怕吃不消。
  “酆卿,你那处观赏鱼能兼职吗?”
  酆惕不曾想话题怎到了这处,闻言茫然点头,“夭卿若是想来,自然什么时候都有位子,只是不知出了何事?”
  夭枝当即坦言,“就是东海龙王那听心镯,我办差时不小心弄碎了,如今欠他银钱……”
  酆惕听闻此言,瞬间想起,“夭卿,此凡间差事乃是我们二人一道,所损坏的法器怎能由你一人负债。
  且凡间事皆是你忙前忙后,此债务应当我来,我明日去一趟东海,将这债务还了。”
  酆卿办事果然牢靠,可惜他如今并不需要断子绝孙,不然这点小忙,她还是能帮上的。
  她松了口气,“不必不必,酆卿放心,此债我会还你的,我每日下课,去你那处做观赏鱼还债。”
  酆惕闻言一愣,一条小鱼倒还挺拼的。
  他见她这般认真,自也是没有拒绝,“也好,这样我们也能时常相见。”
  …
  夭枝从仙人顶下课,别了酆惕特地下了凡间,买了清茶团子并一壶酒回来。
  他们精怪想要关系恢复如初,自也是投其所好,不能亲亲蹭蹭,投喂也是方法之一的。
  她回来便直奔宋听檐那处,毕竟这清茶团要趁热才好吃。
  夭枝端着清茶团子往大殿而去,这个时辰,他应当在处理政务,储君事宜极多,掌管三重天,自是十分繁忙。
  夭枝进了殿,果然见宋听檐坐在里头看折子,殿中空寂,只余他一人。
  灵鹤仙人端着公文往外走来,见着她开口问道,“仙子可碰上了酆仙君,他早间特特寻你,还提了不少小玩意儿,我已经让仙娥放到你院中了。”
  “见着了,他闲着无事,陪我一道上课去了。”夭枝连连点头,赞赏不已,酆惕果然是在凡间混过的人,还送礼物恭贺她,太客气了。
  她喜欢。
  灵鹤仙人应声离开,她端着清茶团子,走到他桌案旁,将手中的酒和清茶团子放到桌上,见他未言,不由开口道,“你若是累了,便歇一歇,这清茶团子是你最喜欢的那家而来,这酒我也尝过,可是一绝。”
  夭枝实在不知道他如今喜好,因为她真的看不出来,无论是衣着还是吃食,亦或是言行都与往日不同。
  她只知他往日喜欢饮酒,也喜欢吃清茶团子。
  那如今自然应当还是喜欢的,否则清茶团子这般乡间小食,怎么会名扬天下?
  宋听檐放下折子,看向桌前的清茶团子和一壶酒,皆是凡间样式。
  他看了片刻,缓缓抬眼看来,“凡间之物何以出现在天界?”
  夭枝坦然开口,“九重天上没有这种小食,我亦不会做,恐怕做了,你会不喜欢,便去凡间买了来,就是你以前常去的那处,我这次去,他们生意更好了,味道应当没变。”
  宋听檐却开口,“我并不喜欢。”
  夭枝闻言一顿,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
  怎会不喜欢了呢?他明明应该很喜欢吃的。
  宋听檐却看着她,眼中神情格外清明,话间亦是冷然,“夭枝,我并不是凡间的宋听檐,也不喜欢清茶团子,更不喜饮酒。
  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我从来没有过,亦不喜欢,你如今都还没有看清吗?还要把我当做他?”
  夭枝眼睫一颤,他这话听在耳里,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宋听檐面容不改,却无半分温润,清冷如高高在上的神祇,疏离不可近,“凡间一场于神仙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梦,皆是命簿所写,非我所意,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既拜了我为师,我便教导于你,倘若你没有心思修行,又何必拜我为师?”他缓缓而道,视线落在她面上,“我是你的师父,不是凡间的贤王殿下。
  你从头到尾都该想清楚,你是真的想要拜我为师在九重天上修行,还是为了凡间那段历劫之中的人而来?”
  夭枝闻言生生顿住,竟是回不出半个字。
  他眼中何其陌生,根本没有簿辞的影子。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个陌生弟子。
  夭枝竟是半响都反应不过来,神情都有些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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