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听檐脚下一顿,开口回道,“正巧已至二十。”
其中一小草精怪当即拿起了笔,在纸上一边记,一边问,“年方二十,美貌公子一枚,可有名讳?”
他缓道,“宋听檐。”
小草精怪一笔一划记下,“你回去等通知罢,说不准她就选中你了。”
这倒真是奇了,他问,“何为选中我?”
“她在寻自己的夫君呢,十万两灵石,五千颗仙丹寻她年方二十的美貌夫君呢,好像叫什么簿辞来着,我等记不太清……”
宋听檐闻言顿止片刻,反应过来忍不住笑起。
原来夫人这般忙碌,是在寻他。
倒是下了血本。
三月春雨绵绵,山间一时晴一时雨。
他才走几步便落起了雨,雨珠落下,凭空道道剔透垂玉帘。
青石板路而去,他撑伞抬眼便见长街上走来一心中所念的女子,眉目韵生灵气,只是似有茫然,亦如往日乖生。
他眉目清隽一笑,执伞缓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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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枝那日落雨找到宋听檐,根本没多少时间叙旧,她找他花了太长时间,倘若不是他无意间撞上来,恐怕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已然修行已久,需得历劫,成仙之日也不过二十,看着着实年少。
宋听檐成仙这日,需要应下天雷劫,生生承了三日,方可飞升为仙。
夭枝作为一条鱼,修为靠补,自形同漏斗,补多少漏多少,这种天雷劫打在她身上,如同吹散蝼蚁一般,她不能靠近。
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他若是没能度过雷劫,她便与他一道去,可心中难免还是害怕。
她窝在水缸中出神,直到宋听檐回来将她从水缸中捞出来,她才意识到三日雷劫已过。
夭枝还未来得及欣喜,却发现自己变不回人形,她这几日更没心思吃东西,一时间便虚了不少。
宋听檐见她变不回人形,眉眼一弯,话间尽是宠溺,“夫人这般担心我?”
夭枝当即从他手中一翻,跳回到水缸之中,晃着小尾巴沉到水底,多少还是有些气,“有甚好担心的,你总归自己一个人都能修行数年,也不来寻我。”
宋听檐看着她不理他,唇角微起,虽然如今年少,但话间依旧沉稳,“我若修不成仙,便永远是凡人,世世忘记,对你来说太过残忍。”
凡人一世何其短暂,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无法修行成仙,记忆尽失,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她要看着他死去,那得如何难受。
他舍不得她难受一分。
夭枝知他心中所想,听闻此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比她年长些,顾虑这般多。
她微微一晃小尾巴,游到了水面上,“我寻到你自然能助你,偷仙丹养你绰绰有余,总归能将命数给你提上去,怎能你一个人撑着。”且她如今不是仙官,为非作歹虽然损阴德,但不至于遭雷劈。
她一条小鱼说这话极为认真,宋听檐闻言不由失笑,伸手轻揉她的脑袋。
夭枝在水中沉浮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这般小小的,说这话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她卯起劲来,费劲气力想要变回人形,却半天没有变化,一时恼得打转。
下一刻,水缸中的清水忽然满出来。
她视线也觉缸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变回了人形,素白的衣裳在水中浸湿,贴在婀娜的身上。
他双手撑在水缸边上,宽大的衣袖被水浸湿,手背几道青筋,与她湿透的衣衫相衬,显出几分暧昧。
她抬头看他,“你变的……?”不知白衣裳浸水容易变透吗?
“叫夫君。”他声音微低,低头吻了上来。
夭枝感觉他的薄唇吻了上来,呼吸间皆是他身上的男子清冽气息,一时间将方才想要说的话全部忘之脑后。
只感觉到他越发靠近温柔的吻和周围慢慢热起的水温。
“夫人……”他薄唇轻吻,话间低道,“听闻你十万两灵石,五千颗仙丹寻为夫?”
夭枝被他揽在怀里,只觉自己浑身湿透,连他的衣衫也是浸湿,她气息起伏微喘,“不说重金,那些精怪哪能记得住这事?”
五千颗仙丹可是能助精怪成仙,十万两灵石可就是精怪中的富户了,忘什么都不可能忘了这事。
她有几许不好意思,“这事乃是赊账,到时还得拼命干活付款。”
她是当真没几个子,大不了打一辈子的工,她欠的债何其之多,不差这点。
她正想着,当即双目圆睁,“不好,我好久没去酆惕哪了!”
这债是一点没还啊!
也不知酆卿要怎生气着?
她当即匆匆起身,从水缸中翻身而出,去了屋里,“夫君,你且等等,我去写封信给酆卿,交代一下我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她匆匆离去,宋听檐默然看着水中波澜起伏。
写信?交代?
他一时心中顿止几许,想起往日种种。
只觉这酆惕还不够忙。
第126章 夭枝,那我呢?
夭枝进了屋里变干衣裳,走至桌案前,提笔将醒来后的事情一一写下,言之待此间事了,定去上工。
此番交代清楚,她才安下心来,放下笔,招来了山门灵鸽,由它传信而去。
窗外湖深,灵鸽一跃而去,水面几缕波光粼粼而过。
这处乃是他在凡间的府邸,他如今是一富户人家的长子,吃穿用度不愁,便是从小到大修仙,家中长者也没有多一句话。
是以这院子之中不会有外人打扰,盖因是特地空了一座院子让他修行。
她收回视线,转身抬眼便见宋听檐不知何时进来,正坐在对面桌案旁浅浅品茶,如今修仙需清心寡欲,自饮不得酒。
他见她写完了信,也并没有问什么,他看着飞远的灵鸽,浅声道,“写完了?”
夭枝点点头,缓步往他面前走去,方才急急推开他,自也是心存愧疚,她唇瓣微动解释道,“我往日不曾见他,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便想着告知一声。”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风度极好,“确实该与人说一声。”他说完伸手而来,示意她坐在他腿上。
夭枝视线落在了他的长腿上,莫名想起往日,面色微红,难得有几分羞涩。
她停顿片刻,小步上前,颇为小心坐在他腿上,像是压着了他。
她一坐下,宋听檐便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夭枝感觉他怀里的温暖热意,一时心间微微发酸。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不由俯身低头去听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她思及往日种种,如今能重新见着他,竟像是做梦。
她来此也才短短三日,且还是一个人在这处等他,自有些陌生拘谨,且不好意思去睡他的床榻,因为格外整齐,被褥都叠得一丝不苟,他又格外修仙之人的模样,叫她多看都觉亵渎,便变回原身在外头水缸里住着。
是以今日才是他们见面之后第一次相处。
如今重逢后的欣喜,雷劫过后满心担忧褪去,剩下他们二人,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在她这处,虽并非许久,可在他那处,已然是二十年过去了。
整整二十年,不是二十日,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整整二十年,他是带着记忆自己熬了二十年,何其之难。
她虽是在等他,可她并没有记忆,也不过就是一条小鱼,恢复记忆之后不过数月,自然不难熬,可于他来说自是煎熬。
凡人修仙何其难,他又受了多少累……
夭枝想到自己心口的活玉,自从有了这颗心之后,便是不修行,都觉得有源源不断的仙力维持,此乃上神之心。
她夺了他的心,他的前程,怎可能无动于衷?
“你渡劫才归来,可有哪处伤着?”
宋听檐听出她话中声音微颤,揽抱着她低声道,“无妨,只是升仙的一道小劫,与往日历过的雷劫相比,不值一提。”
她闻言却不安心,抬眼仔细观察他,“你可有哪处不适,我去山门拿仙丹给你。”
掌门这么多年生意倒是红火,自然也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况且他如今成了修仙的凡人,那命簿之中必然是可以修仙的,应当也能吃些仙丹。
宋听檐抚上她的眉眼,眼里是许久未见的认真,他轻声道,“不必,我既是下凡修仙,借助仙丹不符合如今凡人修仙的规矩。”
夭枝闻言静下来,想着又站起身,“你可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猎来。”
他如今凡人之躯需得补补。
她这话说完,宋听檐微微沉默,如此客气,岂是夫妻?
他见她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她片刻,“我如今已修成仙,不必进补。”
夭枝闻言有些低落,“如此,你若需要我做什么,一定告诉我。”
下一刻,他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抬眼看来。
终究是不对,粉饰太平又岂是太平?
这般百依百顺的语气,如何叫人听不出问题?
他们那日匆匆别过,总归是有根刺卡在喉头的。
他看着她半晌,夭枝被他看得微微垂下眼,却听他淡声问道,“你觉得愧疚于我?”
他虽是反问,话间却是肯定。
夭枝闻言一顿,呼吸渐止。
怎么可能不愧疚?
这跟要了他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他千辛万苦得来的储君之位却因为要将心给她,一朝白费从头来过,连她都不甘心。
重新做储君,还要再受千万道雷劫,哪个神仙情愿这般,这叫她如何承受?
他待她至此,她拿什么回报?
她慢慢点头,看向他,“你本不该救我的,是我连累了你。”
屋里的气氛骤然一静,往日之事浮上心头,终究那浮于表面的平和被撕裂开来,像是回到那一天她不告而别。
他心中怎不生恼,那日情急,匆匆赶至天界,却见她只留了一口气,若不是过去二十年,他平心静气修仙,自是没这么容易过去。
周遭气氛格外安静。
夭枝见他格外安静,抬眼看向他。
他如今也才二十,这般垂眼不语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得小。
她不由莫名代入长者,上前俯身去握他放在腿上的手,“是我亏欠了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她话还未说完,宋听檐已经一抬手,挥开她的手,抬眼看来,面容渐冷,言辞颇为淡漠,“怎么?也打算报我的恩,等着哪一日,我有了危险,你便剖心还给我?”
她动作一顿,未语。
宋听檐不用她说,便也能看出来了,能逃得哪去?
他眼中颇为冷,收回了手,冷声道,“与我倒是分得清。”
夭枝闻言当即上前,干巴巴解释,“并非是分得清,我只是觉得亏欠于你。”
他当即抬眼看来,冷声道,“我何需你心存亏欠?”
夭枝听到这话,慢慢垂下眼,“可若不是因为我,你又何需这般波折,你本已经是储君了,如今却要变为凡人,重新修炼。”
她眼眶通红,当日便是不愿他牵扯其中,才独自离去,却不想到头来还是这般。
宋听檐闻言看向,终是伸手而来,拉过她的手,低声道,“我是你的夫君,取心救你有何不可,若是作为夫君,明明能救你却置身事外,这还算是夫君吗?
我入凡尘修仙,是因为天界秩序混乱,我作为储君需得以身作则,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无需记挂于心,这颗心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
为夫不需要你亏欠,也不需要你报恩,往后若有什么,也不需你剖心救我,明白吗?”
夭枝听到这话,当即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话。”
她是当真惊弓之鸟,连这些都已忌讳颇深。
宋听檐闻言眼中严肃神情渐缓,拿过她的小手,轻轻握在手中,“放心,往后也不会出事,雷劫我心中有数,自不会难着。”
夭枝微微垂下眼眸,她知道他的性子,必然是有把握才来寻她,否则恐怕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就无声无息而去。
她想到处,便是惊惧,俯身坐进他怀里,揽住他的脖颈不愿松手,“簿辞,我往后再不让你一个人。”
她低声轻语,他自也听见,耳鬓厮磨间,他吻上她细嫩的脸颊,再慢慢至她唇瓣处轻吻。
这般温香暖玉懒在怀中,如何不起心思,况且他等了这般久。
夭枝被他吻着,处处温热之意,只觉呼吸微颤,可却又想到了什么。
宋听檐低头轻吻着,见她这般心事重重,不由停了下来,轻声道,“怎么了,何事记挂于心?”
夭枝闻言还是开了口,“师父他……”
自她恢复记忆以来,便到处寻他,生怕此生不见,生怕他死,如今寻找了他,又过了雷劫,自也安心下来。
师父那处怎能不去?
宋听檐闻言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夭枝便慢慢从他身上起来,知道他心中必然不愿,只能低声道,“簿辞,师父如今只有十年寿命,我作为徒儿……”
她还未说完,宋听檐便开口截道,“怕他活不长,还要再为他死一次?”
“并非如此。”夭枝急急开口,“他总归是我的师父,我如何能弃之不顾,我只是去看一眼。”
谁知又会出什么事,往日连命都不顾,去了那处必然生变,根本不可能回来。
宋听檐自不愿意听,他垂眼片刻,话间严肃,“夭枝,那我呢?”
夭枝闻言一顿。
他起身看来,“你把我当你的夫君了吗,我等了二十年才见到你,你却事事都将他放在前头,又将我们二人的夫妻情谊置于何地?
你已经舍命救过他一回了,也替他报了仇,内丹也还了他,难道还要为他背负一切?”
他这一句句话问来。
夭枝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屋中沉默许久,连院外鸟鸣都静了下来。
她静默许久,低声道,“簿辞,当年在兽场,他本可以只扔一块馒头给我了事,本可以不必年纪轻轻便得个负累。
退一步讲,他甚至可以买下我之后不再管养,可他偏偏管了,还管了我半生。
当初上古族能成功污蔑于他勾结魔族,就是因为他教养了我,就是因为师父放心不下我,每每来魔界看我,怕我被欺辱,怕我独自一人害怕。
此番,倘若没有我这个魔族的孩子,他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你不知道,没有师父救我,我只会终日关在牢笼里生活,那笼子极小,我只能缩卷着身子,连头都抬不直,我只能吃旁人丢来剩饭烂果,只能冲着人摇尾乞怜才能活下来。
便是侥幸存活长大又怎样,也是衣不蔽体,供人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