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贺浮脸色不好看,那架势像是准备就死一般。
酆惕神色如常,看见夭枝微微点头。
夭枝收回视线,低头俯身随着太监往前走,在众人注视下走到殿前,上前跪下,“民女夭枝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坐于殿中玉阶之上,隔得极远,闻言微微抬手让她起来,“起来罢。”
“谢陛下。”夭枝站起身。
皇帝看着她,自不想其人如此年轻且是女子,但他没有半分显露,而是开口道,“坊间传言,乌古族用药与我朝不同,如若运用不当便为害人毒药,你可能验证?”
夭枝坦然开口,“乌古族乃是苗疆的炼蛊大族,喜以各种毒虫汇聚一团相斗相蚀,最终胜出来的便是蛊王。
用蛊王炼制的药皆带三分毒性,但亦是能救人的良药,只要用对了方法,枯木回春不是难事。”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枯木回春这样的医术从来只在戏台上听见,这世间又没有神仙,哪有这么多起死回生之法?
百官听到这话,自然是震惊。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太医听到此言,眉间倒竖,“此言荒谬,你一个姑娘家竟敢说这样的话,难道我们这些医药世家还看不出来这是毒药吗?
你竟敢将毒药说成起死回生之药,夸大功效糊弄陛下!”
最前头一位老臣轻按长须,开口止道,“圣上即是令了人来,便是让人验药,何故咆哮朝堂?”
此老者显然官位不低,此话一出,满朝堂俱静。
夭枝本就是来狸猫换太子的,争辩无益,“大人所言甚是,鄙人本居山外,不通礼节,所言若有错处无需震怒,说的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这般坦然无惧倒让皇帝起了几分好奇,“你便是无相门的修行之人。”
夭枝闻言应声,“回陛下,民女确是。”
朝臣闻言皆上下打量她,鹄峙鸾停,亦有林下风气,观之却非俗人,可实在也看不出这样一个素衣青丝的弱女子能有什么能耐?
虽然无相门名声极大,那山中的山人也颇有几分本事,但一个黄毛丫头着实叫人无法信服。
皇帝开口问,自是一语中的,“既是修行之人,又怎么会懂乌古族的蛊术?”
夭枝微微俯身,不卑不亢,“回陛下,鄙人自幼被山人收养,五行道法,岐黄之术,星象八卦皆有涉猎,我们所处之地与苗疆相近,蛊药自然也不在话下。”
为首的太医早花白了胡子,听闻此言,鄙夷不耻,他指着盒上未用尽的半颗药丸,“这药明明就是毒药,里面掺杂了博落回的剧毒汁液,药人立死,你还要诡辩!
我看你分明就是江湖术士,招摇撞骗,如今竟敢欺到圣上面前,当真是无知无畏!”
“大人有所不知,博落回生于江南山谷,苗疆寒冷时长达数月大雪纷飞,不似江南气候,不可能有此草药,即便带去乌古族也种不出来,此药植只是相似,但并不是博落回。”
“既如此嘴硬,便让你亲眼看着!”老太医闻言当即上前,用木签挖了一点到鼠笼前。
那数只白鼠在笼中极为活泼,看见有吃食当即来吃,食后不过片刻,便忽而挣扎起来,最后僵硬倒地,没了动静。
可见其毒性有多强烈,这药分明是剧毒无疑。
事实摆在眼前,又怎能睁着眼睛将这毒药说成是良药?
老太医拿起笼子给她看,“只取其一点喂鼠,鼠尽亡,更何况是人,你敢说这不是毒药!”
夭枝上前仔细看了一眼,“这确实是毒,且是剧毒无比。”
事实就在眼前,众朝臣皆是看她如神棍,知她必然性命不保。
洛家父和贺家父皆是神情一变,相视一眼,眼中含叹。
贺浮观之有些站不住脚,好在酆惕扶了他一把,暗示他不可殿前失仪。
他才勉强打起精神。
她这么直白承认,老太医有些不太明白她的路数。朝臣也是一愣,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皆觉得此女子在糊弄人。
皇帝高居其位之上看着她,不动声色。
有人开口质问,夭枝却又开口说,“是药三分毒,凡是药都有毒性,更何况是乌古族的药。
乌古族医术不同于中原,他们的蛊虫是万毒所在,倘若用药方法不对,这良药自然便是毒药,但只要方法用对了,毒药顷刻间就可以变成良药。”
老太医闻言勃然大怒,“虽有药引一说,但这炼出来是剧毒,这毒性自始至终就在,又能用什么方法改变?”
夭枝神色平常,“容我一试,便能向大家证明。”
皇帝端坐在上,闻言神色不变,“既然争执不下,那就让这女子试试罢。”
既然皇帝都发话了,太医们自然不敢多说一句,“陛下所言甚是。”
朝臣们皆看向这处,自然也是万分好奇。
“陛下,民女需要十支蜡烛,一只铁炉并架子,一双银筷便可。”
“这般简单?”皇帝看着她已如看死人,似也好奇她要玩出什么花样。
旁边的大太监当即着人去取,不过转眼间,所需物件便放在了夭枝面前。
夭枝上前拿过蜡烛,将蜡烛点燃,放置在铁炉之下,用筷子将蛊药夹在铁炉之上。
烛火不过是微微加热上头的药,药并没有变化。
老太医嗤之以鼻,“你这是做什么?”
夭枝微微眨眼,火光突然往上冲去,火舌卷过药丸,惹得百官纷纷后退,“小心!”
夭枝见火烧得差不多,在火慢慢降低之后,一挥衣袖灭了火。
上面的毒药已然换了他们山门中的补药。
仙法既不能多用,便用障眼法。
这种障眼戏法于她来说已经是登峰造极,她往日在山门中无所事事就到处骗精怪,那些精怪嗜赌成性,输了她不少银钱,便拿自己的树叶子花瓣子抵债,奈何都很穷,轻易便倾家荡产,且它们赌性极大,时常连命都要押上,惹得她被山门勒令不得到处带坏精怪。
反正她这障眼法那些成了精的灵怪都认不出来,更枉论是凡胎肉眼。
此补药她弄的与乌古族蛊药模样无异,对于精怪来说补气养身,颇具效用,往日里就当吃个补品罢了。但对于凡人来说却不同,那不仅仅是补品,而是灵丹妙药,虽不能立刻将凡人踏入鬼门关的半只脚拉回来,但却能强健体魄,所病皆能医之。
她收回衣袖,转而看向老太医,信口胡邹,“这便是乌古族的起药之法,他们用各种蛊虫放在一起炼成的药,喜凉惧热,只要把握火烤时辰,便能发挥功效,大人若是不信,便请一验。”
老太医闭着眼睛等着,根本不屑多看她,闻言睁开眼嗤笑出声,只觉得她不可理喻,吹胡子瞪眼上前,如之前一般将药放在新一笼的白鼠前。
白鼠当即上前吃,这一次吃下之后却依旧活蹦乱跳。
朝堂间瞬间静默下来,众人皆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处。
贺浮本是满面虚汗,瞧见这一幕苍白的脸色才有了几分缓和,他看向夭枝满眼不可置信。
老太医不信邪,盯着许久,眼神中慢慢透露出几分惊疑。
许久,鼠皆是活蹦乱跳,此药无毒。
身后的太医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满面惊疑。
老太医满目不敢相信。
洛家和贺家的人皆是神色一振,不敢置信。
皇帝看着这一处变化,却始终没有说话。
夭枝坦然开口,“若是还不相信,可以找人试药,只是这颗药乃是良药,乌古族只给了一颗,且它如今灭族,再无第二颗药,若是试了,药便就没了。”
如今谁还想这般多,更何况也不可能拿太后的凤体试药。
若真要试药,也自然不能是畜牲,他们不能轻易决定,老太医看向座上的皇帝。
皇帝微微抬手,“寻个久病之人试试。”
想要找个久病之人,自然不难,不过略等片刻,侍卫便抬进来一个人,面色枯槁,确乃病入膏肓。
众太医一一上前把脉,皆道无药可治其顽症。
夭枝看着他们一个个将病症说的清清楚楚,开口问,“你们可确定了此人病入膏肓?”
众太医瞬间吹胡子瞪眼,“我们行医数十载,难道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夭枝也不多话,“既如此,那便是最好。”
太监将药喂到那人嘴里,那人连吞药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太医们费了些功夫才让他把半颗药咽下去。
不过须臾之间,此人的面色竟然慢慢转红,连气息都稳了许多。
众人看着不可思议,惊呼出声。
皇帝静观半响,从龙椅上站起身,步下台阶近看。
百官小心跟上。
不消半刻,那男子竟然能坐起来了。
他坐起来看着周围,似乎还没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何处?”他开口说话,声音竟比寻常这般年纪的人都要洪亮不少,俨然是身体康健、毫无病症。
老太医面露惊愕,当即上前把脉。
这脉竟然是康健至极,这顽疾是不可能治好的,更何况是这般转眼间就治好。
老太医一时不敢相信,身后的太医们纷纷上前把脉,皆是震惊不已。
朝臣们不住窃窃私语。
皇帝身子微微前倾观之,威压更重,“怎么样?”
众太医当即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臣等才疏学浅,这人的病确实是治好了,这乌古族的药确实是良药。”
此言一出,百官中发出惊叹之声,皆是匪夷所思。
“这乌古族药竟如此神奇。”
“可惜此族已灭,此药方已然失传。”
“可惜可惜……”
事到如今,局面顷刻间扭转,洛家和贺家二家之人皆是松了一口气,此局险过,后头如何也是后头之事。
贺浮喜怒形于色,见之满面喜悦,如若不是在朝堂之上,天子跟前,早已冲上前来拉住夭枝的手跪谢高人。
众人神色各异,只有酆惕看着皇帝的神情,心中越发凝重。
众人又惊又叹,只有皇帝没有如何表情,他从头到尾都在观察夭枝,显然如今才开始真正地审视其人。
老太医颤颤巍巍开口,“微臣罪该万死,半生医术竟不知还有这般神药?”
夭枝见他这般,开口点明,“大人何须妄自菲薄,这世上无奇不有,乌古族此药并非医术,乃是炼蛊之效,剑走偏锋难免会有不同,其后如何还未可知。
术业皆有专攻,眼见未必为实,大人是行医之人,并不是炼蛊之人,状元都分文武,医蛊又岂会相同,大人不必介怀。”
皇帝听闻此言看向夭枝,许久才开口,“此言有理,你们起来罢,朕不责怪。”
“谢陛下。”老太医颤颤巍巍起身,看向夭枝。
夭枝见老太医看来含笑点头,示意他想开些,都是小事儿。
老太医不想一个小姑娘家竟有如此见解,心胸开阔如此叫他倍感惭愧,“多谢姑娘直言,是老朽偏颇了。”
夭枝抬手摆了摆,颇为随意,“小……大人言重啦。”她还好及时住口,险些脱口而出小子二字。
毕竟这老太医虽然年过半百,但在她这般千年老树仙的眼里就是一个小辈,习惯难改。
…
常坻在诏狱外来回等着,见自家殿下出来,当即迎上去,“殿下!”
宋听檐出了牢门,外头耀眼刺目的光落在他面上,许久不曾见日光,叫他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他闭眼片刻睁开眼,声音也因为许久未曾进食,有了几分哑意。
这比他预料的时间要早,分明不该这么早。
他只道了二字,“怎是今日?”
“殿下,夭姑娘说怕你饿死在牢里,得赶紧把你捞出来。”常坻连忙上前,将这几日的事一一交代,“今日夭姑娘在朝堂之上展示了蛊药的正确用法,那药便真成了起死回生之药,叫那久病之人大病尽愈,药没有问题,陛下便下旨放您出来了!”他说话间满是感慨,似是觉得分外惊险。
“众目睽睽之下成良药?”宋听檐即便身在牢狱之中,自然不可能猜不出各中之事,那朝堂之上的药只会是毒药。
不是毒药,满盘皆废。
父皇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常坻闻言当即绘声绘色表述朝堂之上的事,仿佛亲眼看见一般,“那夭姑娘根本不怕朝臣责问,亦不惧怕陛下,据小贺公子所言,夭姑娘并未将众朝臣当人看待,仿佛依旧如……”如看狗儿猫儿一般。
常坻不好形容,只知道小贺公子开心疯了,他好像丝毫不介意自己也在朝臣之中,自己也被当做……嗯……
宋听檐闻言若有所思片刻,不再开口,撩过衣摆往马车上走去,淡声吩咐,“回府。”
…
京都本就盛行半仙之说,前有旱灾祈雨,后有进香求长生,像夭枝这般修行之人于他们来说已然是半仙,颇受欢迎。
如今她不过才出朝堂,此事便已在京中传开。
夭枝不知这些,她只知道皇帝必定不是简单之人,却没有想到这般不简单,试药之时,他神情竟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明明知道是毒药,亲眼看着变成良药,竟然能稳坐在上,果然是能做帝王的人,其城府深不可测,再加上佛口笑面的太后,宋听檐的处境着实凶险,二虎相斗,只怕连性命都未必能撑到历劫结束。
不过到底是皇帝,明面上不会有什么动作。
背地里虽会有,但她亦不需要怕,神仙怎会怕凡人呢?哪怕这是人皇。
夭枝由着人送回贤王府,常坻已等在门口,一旁备着马车,似还要出去。
她径直走过去,“殿下回来了吗?”
“回来了。”常坻靠近来,二人说话便也不怕被人听见,“太后方才下了懿旨,要接殿下进宫,说难过殿下吃了苦头,殿下便言要先回府沐浴更衣才好进宫拜见。”
夭枝拉着裙摆步上台阶,闻言点头赞叹,“果然是太后,这顺水人情真是好快。”
局势一明朗,太后一定会有所表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前脚才在朝堂上证明药无异,后脚就要接走宋听檐。
想来连她这个无名之人的踪迹都有人关注了。
常坻不敢妄言太后,将手中的纸条递来,“姑娘,这是酆大人要我交给你的。”
夭枝闻言拿过纸条,翻开看了,“你此举恐也得罪了太后,往后行事,务必小心。”
纸条上的字寥寥几笔,显然是匆忙之间得知了太后要先接走人的消息,当下便通知她。
常坻见她面色正经,实在少见至极,“姑娘,可是有事……?”
夭枝将纸条折好,“现下是不会有事的,往后可就不一定了。”她这一次可是毁了两只老狐狸的盘算。
皇帝那边本就准备用毒药做文章,如今被破坏了自然是不喜,而太后那处想来恐怕也是有谋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