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眼眸微垂,神情似不悦,拿过桌上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浅抿一口,“不知酆大人有何事,叫你这般出神?”
夭枝回过神来看向他,想到后面的局面,便忽然觉得不该再拖了。
他待她越好,她便越难为。
她看了一眼外头飘着的雨丝,已经比方才小了许多。
她慢慢将纸条收起,去一旁拿过油纸伞和床榻旁的拐杖,往他那处走去。
宋听檐见她这般动作,如何还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他放下手中茶盏,看着她不语。
夭枝将东西放在桌上,看向他,几番斟酌开口道,“雨……已经停了。”
宋听檐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屋中气氛瞬间静下,若说方才只是玩笑逗弄而已。
如今他这般是真的生气了。
他看过来,言辞生淡,“我与你的酆卿,你选酆卿?”
夭枝站在原地,有些怔神,“你和酆卿皆是我的挚友,何来选不选之说。”
“他是你的挚友,我亦是你的挚友,你与他交好,却要与我分道扬镳?”
夭枝一时回答不出来,好像确实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半点没错。
她不敢看他,艰难吐出二字,“不错。”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未语,忽然嘲弄般一笑,他天家子弟,礼节为先,自来没有这般强求的意思。
旁人不愿,何必勉强。
他站起身,开口依旧温和有礼,却格外生冷疏离,“如此,本王便不勉强夭先生与我做朋友了。”
夭枝下意识握住衣袖。
宋听檐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也没有带上她方才特意拿过来的伞。
夭枝站在桌案旁,看着桌上摆着的油纸伞和拐杖,许久未动。
如此结局,也好……
天罚过后,她虽虚弱,但还能照常上朝,她再没有见过宋听檐,那一日的不欢而散反倒淡忘了些。
宋听檐若没有这般野心,当真是个极好的挚友,他风趣幽默,总叫人如沐春风般,偶尔话间不饶人,叫人恨得牙痒,也自有君子之风,总在玩笑之间。
可她不是凡间人,自也交不了凡间的朋友……
为官者皆是上朝天还未亮透,夭枝倒不觉早间难起,本来她在山门的差事便是起早贪黑,并无太大差别。
她走去上朝,便看到了一位大人的步辇,正准备让其先过,却听侍卫大喝一声,“有刺客,保护大人!”
夭枝闻言转头看去,还真有几个黑衣人趁着天还会未亮,在夜色朦胧中举着手中剑杀来。
目标就是步辇中的人。
可惜武功不济,转眼之间便被步辇旁边的侍卫轻松拿下。
步辇中的老大人掀开布帘从里头出来,沉声问道,“何处人士?”
那些黑衣人避而不语,一旁的侍卫显然是练家子,自然懂得各门各派,“应当是衡山门派,那处善使双刀,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因为匪兵之事,各占据山头的门派皆得细查,且人数不得超过三百,他们衡山门派足足有一千人之多,我们派兵遣散他们的据点,才会如此追逐不休。”
老大人闻言微微颔首,抬手捋了捋胡须,存了慈心道,“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可不小,告诉官员按寻衅滋事处置罢,这些看着都是半大孩子。”
夭枝在一旁安静看了全程,听到侍卫的话瞬间顿住脚步,想到了追杀她的黑衣人。
她回京都之后局势危及便叫她无暇多想,才想起那些黑衣人竟再也没有出现。
她本并不在意,毕竟在凡间差事也快到头,无心纠缠,不管是谁要杀她,她便是知道了,又能去杀了谁不成,于她来说总归无关紧要。
可如今这般看来,这个要杀的她的人,应当并不是那么无关紧要……
为何她去乌古族的路上,黑衣人一路追杀,便是出来也不见消停,如蛆附骨。
何以到了京都,那些黑衣人便不见了踪影,应该说为何见到宋听檐之后,那些黑衣人便不再出现?
且凡间的武功皆有招式,那么刺客自然也有他们独一套的训练之法。
她瞬间想起初见宋听檐,那些黑衣人也是使刀,与追杀她的是如出一辙的招式,这些死士必定是专供于某人使用,所以私下养着训练。
既是如此私人,那又怎么可能会养出一模一样的死士?
夭枝越想心越发沉,她到乌古族时便猜到几分。
那偌大如山的宝藏便是要搬走,也得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不砸山取之也得搬上半年之久,若要快必然需要炸山。
能够这么快,又不需要炸山搬走这些宝藏,痕迹又极好清理,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机关术。
运用机关术,再配以少许人力搬走这些宝藏,省时也省力,不知要轻松多少。
而精通机关术又知道宝藏所藏之处的又能有几人?
这般繁复大型的机关对于习学机关术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难事,但对于有个人来说,必定是简单至极。
倘若一开始那些黑衣人与追杀她的是用一波人,那么岂不是……
夭枝不敢深想,她看向这天将亮不亮,一片黑沉,远处江上驳船几艘,江上长桥贩夫走卒来回,便是这般冷清的夜半凌晨,也极为热闹。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热闹,心却如坠冰窖。
…
夭枝默然进了宫,却是等来皇帝身子不适,辍朝一日。
皇帝本就因为皇后太子之事忧思过重,如今又加上科举一事,身子便差了。
夭枝思绪迭起,百官散去,她正要离宫,忽有一个小太监悄悄寻来,神情慌张至极。
夭枝认得他,这是往日宋衷君宫中的小太监,她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小太监白着张脸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夭大人,求你去看看大殿下罢,他如今不太好……”
夭枝闻言心中一顿,她着实被宋听檐乱了心神,她拉住小太监的胳膊,“他怎么了?”
小太监不敢多言,“大人您就去看看罢,我听那处伺候的公公说瞧着不大好,每日饭已经进不了几口饭。”
夭枝闻言当即便往那处去,侍卫见了她这般朝中大人皆闻风丧胆的人物自也面面相觑,也不敢拦。
她轻车熟路径直进去,到了里头,栅栏门依旧锁着。
她往里头看了眼,没有看见宋衷君的踪影,这次便是唤他名字也没有声响。
夭枝有些不安。
身旁侍卫开口道,“夭大人来此,可有陛下的旨意?”
夭枝看了他一眼,“把门打开。”
侍卫并不打算开门,“大人,若没有圣上的旨意还请大人现下就离开,也免得我们难做。”
夭枝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开口道明,“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只是锁着人在宫里,却没有下旨赐死,这是为何?
陛下没有让大殿下死,大殿下却在这处死了,你觉得陛下会不会盛怒之下赐罪你们?”
侍卫闻言面色慢慢凝重起来,他自然知道个中厉害,犹豫片刻后,他抖着手拿过系在腰间的钥匙,动作匆忙打开铁栅门。
夭枝等他打开门,当即推开栅门往里面走去,里头依旧空荡荡,殿尽头只有一个睡榻,被褥被扯成破布,扔在地上,端来的吃食也被掀到地上,无人敢进来打扫。
宋衷君就坐在床榻旁角落处,缩成团抱着自己头也不抬。
这次,他竟然华发掺白,瞧着像是老了几十岁……
夭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她一步步往前,低声道,“褍凌。”
宋衷君闻声抬起头来,消瘦憔悴,眼窝凹陷,瘦得皮包骨,和先前判若两人。
夭枝没见过他这般,一时间愣在原地。
宋衷君看见她,似才认出来,他当即爬过来抱住她的腿,声音粗粝虚弱,“老师,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只要放我出去就好了,我可以不做太子,我什么都不要,夭枝,你去求求父皇,放我出去好不好?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折磨……”
他精神不太好,只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无力却已经声嘶力竭。
夭枝莫名不忍心再听下去,他还如此年轻,对死亡怎会没有恐惧?
她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皇权的残忍,往日那般亲昵唤她老师的太子,不过几日便这般崩溃狼狈,痛不欲生。
“褍凌。”夭枝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却完全意识不到,“褍凌!”
他才如有耳闻一般,抬起头看过来,额黑颈硬,面色已是枯败。
夭枝心惊,她拉过他的手,却探不出任何问题,只是身子虚弱。
奇怪。
他这明明应是近死之相……
宋衷君见她这般,双目虚浮,竟是连眼泪都流干,他脑中只有一个执念,“老师,求你救我出去。”
她见多了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如此这般如何不叫人唏嘘,她微微蹙眉,只觉危机四伏,“褍凌,你听我说,呆在这里比出宫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吗?”
宋衷君闻言似恍惚回神,如梦初醒一般,他自然听得懂,这意思必然是有人要他死……
废太子怎么可能有好结果……
他沉默许久,抬头看来颇为肯定,“是簿辞对罢?”
夭枝呼吸一顿。
宋衷君不知神魂在何处,双目发直道,“他们都说父皇要立二殿下为太子,我出事,他即将便要入主东宫,自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东宫太子不是好做的,宋衷君做太子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痴傻,他或许想不明白这个弟弟是怎么布局的,可渔翁得利是谁,还是能看清楚的。
夭枝沉默下来,抿唇不语。
宋衷君面色越发惨白,似已经预料到自己死亡的结局,身子不住颤抖起来。
这宫里太冷,太可怕了。
他那素来平和笑意相迎,闲散不争事的弟弟,一出手便是这般狠辣。
夭枝感觉他抖得厉害,伸手拽起他的手,强迫他看向自己,认真道,“褍凌,你听我说,你在这处需得好好吃饭,将养好自己的身体,你若是疯了癫了,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宋衷君闻言当即牢牢抓住她的手,指甲都嵌到她的肉里,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老师,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我只有你了……
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再无人依靠了!
老师,我如何是好呢……”他话间已经吐不清字,眼泪哗然而下,再也扛不住一点。
夭枝心中亦是戚戚然,轻轻开口,“褍凌,你不会死的。”
宋衷君听到她这话放声大哭,却因为虚弱无力而哑然无声。
她慢慢叹息,命簿所写总不比亲眼所见,怪道都说司命这差事不好做……
…
夭枝出了宫门,一路徘徊,终究还是去了贤王府。
她在王府外站了许久,看着门口的御林军,终是寻了原先的狗洞。
她进去之后,轻车熟路便能找到他,他往日就喜欢呆着水榭观鱼。
如今过去,果然见他坐在湖旁水榭中,颇有醉玉颓山之姿。
夭枝走近,他抬眼看来,似乎并不意外她出现在这,“夭先生来此,倒是稀客。”
夭枝闻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不问,慢条斯理端着酒盏一饮而尽,竟没有丝毫不适,像是饮惯了一样。
她不由开口,“这酒极烈,你怎喝得惯,你往日不是只饮茶,不喜酒?”
宋听檐闻言看来,微微垂眼,指腹在杯盏上轻轻摩挲,“怎会不喜,只是不常喝罢了。”
“是不常喝,还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喝?”夭枝想到黑衣人,压不住心中所想,开口分外直白。
宋听檐见她难得这般愠怒,忽而一笑如月照明珠,薄薄光晕不远其耀眼炫目之色,他放下了杯盏,“还是你明白我,我素来只饮茶,可我根本不喜欢茶,此物只能使你清醒,却不能让你做自己。”
“不能做自己?”夭枝闻言心中终于明白,她缓缓开口,“所以为祖母求药的不是真正的你;担心祖母和父皇之间的关系不好,隐瞒宝藏存在的亦不是真正的你;长年礼佛,文弱温和一样不是真正的你,是吗……?”
宋听檐面容平静,似乎根本不怕她知晓,他语调平和,“如今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我有何处做错了?”
夭枝见他这般平静,心竟低沉地有些难受,她极为艰难才开口问出来,“你希望祖母安康亦是假的?那么她的死,可是出自于你?”
宋听檐轻轻转动手中空着的杯盏,话间轻描淡写,“我没有让她死,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承受不住满盘皆输的结果。”
如此一来就都通了,她慢慢开口,“所以杀我的黑衣人是你的死士,对吗?”
宋听檐虽没有开口回答,可看来的眼神已是默认,他这样直白,显然丝毫不打算瞒她。
夭枝想到第一次见他时,他被黑衣人追杀,所以这是他自导自演。
在太后看来,宋听檐是为自己求药,路上却遇到刺客,那么太后自然认为是敌对的皇帝派出的人,她知道了皇帝不想让她好,所以她会越发心急让皇帝下马,换太子上位。
这样一来,二者矛盾越来越多,一步步便演变到了如今不死不休的地步。
原本就两只老狐狸是不会斗得这般厉害的,他们知道自己相斗,保不齐会有人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一直维持表面平衡。
宋听檐来乌古族取药,其实就是为了乌古族的宝藏,以此作引。
所以乌古族无论有没有传说中的宝藏,都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必定有。
只要有了宝藏,就有了皇帝和太后相互争斗的鱼饵,鱼线就在宋听檐手里,他们相互缠斗,就不会平衡到太子独当一面,圆满登基。
乌古族的宝藏自然不可能太后一族得到的,那些重兵也不是太后母族养的。
如果有人借助太后母族的名声去养这些重兵,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有人帮别人养兵。
这一招不止把太后拿捏在其中,连皇帝的心思也一样。
只要做实此事,太后一族便百口莫辩,太子再怎么解释,皇帝也不可能会相信。
他如此年少却将这两只城府极深、掌控天下江山的老狐狸玩得团团转,这心思何其可怕,怎叫人不胆寒?
且他竟然从这么久前就开始布局,可见其耐心和谋算之远……
他步步谋心,处处设局,她到如今才算真看明白……
她其实早在他闯皇宫求见祖母时就该想到,他在乌古族面对巨蛇都毫无惧意,又怎么可能会因为皇帝举着一把刀就吓倒?
是她疏忽,她早该想到。
所以她几次救他,都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只要有乌古族宝藏这个引子在身上,那么他无论是在皇宫中面对皇帝的刀,还是被关在牢中,亦或是在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