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枝闻言眉心一跳,如此关头,洛家万不能偏向宋听檐,否则便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正襟危坐,“你可知如今局势?”
洛疏姣一愣,她本就对这些并不了解,最多也只有家中父兄们会提起,她自幼任性惯了,又爱舞刀弄枪,并不关注这些。
“什么局势?”洛疏姣眼睛哭得通红,一脸茫然。
夭枝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为什么皇帝要你进宫做皇后?”
洛疏姣茫然摇头。
“因为陛下并不想现下分权退位,而当今太子想夺权。”
洛疏姣闻言瞳孔微睁,她当即用手遮住了嘴,“你说什么!”
夭枝继续道,“皇帝立了太子,你们洛家就有了和太子往来的动静,自然知道你们洛家想站队,将你嫁作太子妃,你若是嫁给簿辞,家中必会全力支持他。
你们洛家是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跺跺脚朝堂都得震一震,看你们行事的何其之多。所以陛下让你进宫,这是在警告你们洛家,天下如今还是他做主,你们洛家若是聪明,最好离太子远一些。”
洛疏姣震惊未过,看向周围确定宫中没人,才看过来,眼里满是震惊,“你……确定陛下是这样的想法?”
她不解至极,“陛下既不喜簿辞哥哥,为何又立他?”
“天家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从来都是制衡,陛下可以立他,但不代表愿意马上退位。
你们家族应当也知晓陛下的用意,所以才会将你嫁入宫中,此举是向陛下投诚,也是保持中立,暂时不与太子往来。
可宋听檐不是往日的宋衷君,他看着比宋衷君温和百倍,可手段却是狠辣。
你们洛家已然被陛下拉到了皇权之中,选择什么都不做,那就是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
“你是说,我们洛家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便是站在陛下这处,帮着陛下压制簿辞哥哥;若是帮了簿辞哥哥,那就是与陛下作对?!”洛疏姣一点就通,她猛然起身,只觉卷入漩涡,慌乱至极。
夭枝却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们没有选择,只能帮着皇帝压制太子。”
洛疏姣被她按坐下来,听到这话呆若木鸡。
夭枝继续开口道,“你们若是敢帮太子,皇帝会第一个拿你们开刀。
你们若是静待不帮,便是与新帝作对,他日他坐稳皇位之后,便会先分你洛家的势,因你洛家并未站他这处,他需杀鸡儆猴震慑朝臣,分势之后,你们洛家子弟再无出头之日,从此便是衰败。”
洛疏姣听到她这话,脸色苍白几许,却还是摇头,“不可能!我们和簿辞哥哥自幼便相识,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他断不会这般对我们!”
“他会,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
洛疏姣帕子掉落在地,“所以我们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
“不。”夭枝看着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另拥新帝,殿下不是陛下带大的,陛下自然会防备于他,才会形成这般对立局面,但若是陛下亲手带大的那一位,就全然不一样了。
那一位不敢夺权,陛下又对他眷顾,你们洛家就不会为难。”
洛疏姣越听她说,越心惊,“你……你是说褍凌哥哥,可他不是谋逆,被逐凉州,永不得回吗?”
“父子也分亲不亲,你猜当初谋逆的若是簿辞,他还能如褍凌一般好好活着吗?”
洛疏姣倒吸一口凉气。
夭枝慢慢直起身,“至于谋逆之事,大殿下并未参与,等陛下醒来,我自然可以和陛下道明。”
洛疏姣久久反应不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不解到了极点,“你和簿辞哥哥是有了嫌隙吗,可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夭枝见她这般就知道她听进去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她便也没有再逼,“我也是为了自保,我为相师,皇帝亲赐 ,簿辞不会容我,也必然不会容你们,所以你要想清楚,你如今袖手旁观,他日家族被手刃之时,也只能束手无策。”
洛疏姣茫然无措,泪无端落下。
竟是到了家族和簿辞哥哥,只能二选一的地步吗?
她家中这般宠爱她,她怎能不顾……
夭枝看向她,握住她的肩膀,“疏姣,陛下醒来,你一定要让他第一个见我,因为这也是在救你们自己的命。”
洛疏姣听着她这般郑重其事,面上已然全无血色,整个人都恍惚至极。
…
夭枝出了宫门,外头太监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看向她,开口请道,“夭大人,殿下请你一叙。”
夭枝沉默下来,终还是随着太监往前东宫。
这东宫她来过数回,可这一次,宋听檐是太子。
太监引着她往里头去,越过亭台楼阁,才在一处水榭前停下。
夭枝往里走去,便见深处一张雕鱼石桌,再里头摆着卧榻,高脚案几,古玉花瓶,这水榭别具一格的独特,每走一步皆是雅致。
夭枝走近之后,便见宋听檐醉卧靠榻,这般随意越显腿长窄腰,桌上放着一壶酒,他应当是醉了,醉玉颓山之姿竟叫人羞于多看。
她才走近,宋听檐便睁开了眼,他抬眼看来,原本清润平和的声音染上几分水意,“夭先生来了?”
夭枝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与往日已完全不同,这一身太子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面若冠玉,越发天家气度。
他拇指戴着的玉扳指极为剔透,这般玩意儿乃皇家高位者之物,很是压人,可带在他身上却格外贵气,不但没有被压制,反而是让人不敢靠近的贵气。
夭枝收回视线,站在原地,以他们如今的局面,并不适合坐下叙旧。
宋听檐起身走到石桌旁坐下,行走间优雅从容,抬眼看来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不坐吗?”
他只是稀疏平常一句问话,却让夭枝警惕万分。
她实在是有些怕他了,他聪明到让她害怕,亦不知下一步又是什么?
连听心镯在他面前,都如同摆设一般无用。
夭枝站了片刻,终究还是上前在石凳上坐下,玉石凳的凉意传来,让她冷静了几许,“殿下寻我,所为何事?”
宋听檐并未回答,只端起酒壶,替她斟酒,“踏雪找到了吗?”
夭枝做好了一切准备,却不想他开口问了这么一句稀疏平常的话,倒叫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夭枝默了片刻,“已然寻不见了。”
宋听檐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过来。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踏雪是他们二人一起养的,如今不见了,也代表他们二人的交情不在了。
良久的静默之后,宋听檐收回视线,他将杯中酒斟满,放到她面前,也不管她喝不喝。
夭枝坐在这,故意不提酆惕一事,似无事发生一般,“听说殿下极尊孝道,这些时日都在陛下那处照看,未曾歇息。”
她这般客气生疏,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端起一旁的茶似要醒酒。
他垂眼,用茶盖缓缓刮过上面的茶叶,“先生不上朝,反而去看母后,也很有心。”
夭枝倒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
只是意外他这一声母后叫着洛疏姣,她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话里话外,“殿下是处理朝政之上的事,而我只是个教书的术士,朝堂上又能说些什么?左不过是寻往日旧识说说话来得有意思。”
宋听檐抬眼轻道,“教书术士?父皇可不这么认为。”
夭枝一时不明其意,便也默然不接话。
她心中没底,干坐着越显僵硬,见酒在面前,便端起来喝了。
一口下去,喉间似火烧一般,辣得她直咳起来。
这酒竟这般烈,他方才还能面不改色地喝。
“咳咳咳!”
宋听檐放下茶盏,看着她咳,“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夭枝咳了半晌,才将那辣意咳下去,她抚了抚自己喉咙,“你不会。”
“为何?”宋听檐难得不解。
“这般弄死我,对你来说毫无意趣。”夭枝唇角苦笑,坦然道。
宋听檐闻言看着桌案上的酒依旧平静,即使被说中了,也不见半分恼意,“还是先生了解我。”他说着看过来,话间和煦,“就是因为太了解我,才会害了自己的夫婿。”
她动作顿住,紧要关键被捏着,难免放松不了半点。
宋听檐喝了口茶,薄唇染上水意,语气平静却微凉,“酆大人是青年才俊,可惜了,只怕熬不过今晚。”
夭枝脑中的弦瞬间一崩,猛地站起来。
他抬眼看来,似乎稀奇,“怎么了?”
她低头看向他,还是表面不显,“不知殿下何出此言,大理寺可不是殿下的?”
“自不是我的,不知夭大人这话何意?我与酆大人乃是旧识,此案我还得避嫌。”宋听檐似很疑惑她这般说,他说着微微叹息,“只是人证物证俱在,酆大人犟着不说,大理寺总会用刑。”
夭枝眼睫微眨,她是见过大理寺的手段的。
严刑拷打之下,酆惕说不定都熬不过今晚,他一死,宋衷君也……
她瞬间浑身紧绷,声音都有些紧绷,只抓关键,“你不能杀褍凌。”
宋听檐闻言看来,面露询问,似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心思,“为何?”
夭枝见他这般,话间多了几许谨慎,“你才做太子几日,前太子便死了,满朝文武谁不会猜想?
你若是弑兄,于情于理都会被朝臣猜忌,更何况你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凡有蛛丝马迹,都不可能掩盖而去,届时陛下震怒,你又如何安安稳稳做太子,你如此所为,应当是想名正言顺做皇帝,而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罢?”
“安稳做太子,你会愿意吗?”宋听檐轻描淡写地开口,话间轻讽。
夭枝手指微微一屈,回答不出。
宋听檐一笑,笑中满是嘲讽,不过他素来平静,便是嘲讽都有几分克制,“满朝文武猜忌,他们敢吗?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性,我为太子,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们只是听话的狗,大人觉得狗有资格训人吗?”他话间平静,话里却尽是狂妄。
夭枝不曾想他素来平静,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张狂之词。
她竟不知她从头到尾认识都是另一个人,她一时都模糊他究竟是何人,“原来……原来你从未将这些人当人看。”
宋听檐放下茶盏,慢慢抬眼看来,语调平淡,一如既往的平静,“是,先生后悔救我了吗?”
他话间带着笑意,让她只觉讽刺,他承认地坦荡,夭枝心里却无端唏嘘,或许她认识的宋听檐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场假象罢了。
她沉默许久,由心而发几分感慨,“没有后不后悔一说,只是突然想起渚御史当初和我说的话,他说殿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其实并没有真的看透……如今想来,御史说得对,是我太过浅显,没看出来你所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宋听檐闻言只看着她,一字未言,若是先前眼中还有几分温度,如今已经完全是凉意了。
夭枝安然起身告辞,“殿下的酒太烈,微臣实在饮不惯,若是无事,臣便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宋听檐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夭枝一顿,正要挣扎,宋听檐却看着她手腕上的玉镯,似真非真道,“我往日看过一本奇书,其人能听人心所思。”
夭枝瞳孔骤然一缩,猛然看向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他任何想法。
她呼吸渐窒,“殿下多想了,天下怎可能有这奇事?”
她想要收回手,宋听檐却并没有松开,而是握着她的手腕,指腹抚上玉镯,“我原道也是奇事,可世间之事无奇不有,自从先生戴上这玉镯之后便颇懂我心,好似能听见我心中的想法一般……”
夭枝眼皮一跳,神情都有了不自然,她一时慌乱,第一次慌乱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又怕被他看出端倪。
她猛地挣开他的手,口不择言,厉声喝道,“殿下自重!”
宋听檐眼睛微微一眯,靠近一步,声音微重极缓,“自重什么,你我不过只差最后一步,还需尊男女大防?”
夭枝被他的靠近逼退了一步,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眨眼。她只觉他的视线落在她面上不容忽视,她当即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听檐听到她告辞,不置可否,亦没有拦她的意思,只是视线落在她面上,似有深意。
夭枝当即越过他,头也不回出去,只觉身后视线还落在背上,她第一次慌不择路,快步出了水廊,步履极快似逃一般。
快到外头,却忽然听到他极其惊惧的心声传来,“何处刺客!”
夭枝脚下生生一顿,猛然转头看去,远处的水廊之中竟无声无息,下一刻,重物落水声传来。
竟连呼救之声都没有,莫不是已经来不及发出求救声?!
夭枝心中一惊,当即转头跑去,快步进了廊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里面已空无一人。
她当即上前环看湖面,水下已恢复波澜,竟没有人的踪迹。
无影无踪,能做到这般的刺客杀人何其简单!
她心中大惊,当即转身出去,碰上往这处而来的常坻,他轻哼一声,“大人怎么这般行色匆匆?”
“有人刺杀,衣上必有水,快着人去寻!”
“刺客?”常坻惊疑,面色瞬间惨白,这里外水泄不通,怎么可能会有刺客进来?
常坻不疑有他,当即就要转身去调动人,可下一刻,就看见他家殿下站在不远处竹帘下,品茶赏鱼。
他愣住,微微抬手指向不远处回廊,十分不解,“殿下不是在吗?”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她慢慢转头看向常坻指的方向,果然见宋听檐就站在那处,长身玉立,垂眼欣赏湖中的鱼儿。
他身旁是巨大的木柱,挡住一个人绰绰有余,竹帘旁悬挂而下纱帘,风一吹便隐去踪迹。
她方才惊慌太过,没有仔细寻找,自然不曾看见他这处。
见她看去,宋听檐慢慢抬眼看过来,眼中神色莫辨。
夭枝心中瞬间慌乱无措。
他!
此子当真是难对付至极,防不胜防!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背脊瞬间冒出一身汗。
她没稳住身形,不住退后一步,慌然开口,“是我没看见人,一时生乱。”
她对上他的视线,竟是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他这般看过来的眼神,一定是知道了,即便不知必然也猜得七七八八。
他们二人皆没有开口说话,水榭中的气氛一时颇为安静。
宋听檐忽而对她一笑,眼中已是了然。
夭枝只觉自己浑身僵硬,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不知,凡人若是知道了神仙存在,会变成怎样境地?